巧巧瞧着医务兵从木盒子里取出两块夹板,熟练地将一个断腿的家伙整治地嗷嗷嚎叫,心里美滋滋地。他知道,这个家伙就是故意地,在魏府门外打得那般激烈也没见有人发出一声,这个时候在临时营地里鬼叫这是在邀功呐。抬手给了另一个吊着胳膊的家伙一个响亮的暴栗,笑得见牙不见眼。
巧大早就奉命买光了草市子上所有在出售的牛羊,就在帐篷外煮得香气撩人。
“一个个地都给老子老实些,小心夹板绑歪了今后成了跛子,找个婆娘也只能是颜氏那种。”
“首领这话说得不对!”居然有人唱反调,巧巧歪着头斜瞄过去,见是一个脖子上绑满夹棍的家伙,笑骂道,“莫尔根家的狡狐狸,说说我哪一点说得不对了,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老子不打烂你屁股。”突然脸色一变,怒道,“小王八蛋!不是要你在书院里读书的吗?谁允许你参军的——赫合礼,小察合台还有你明珠!不要躲!好啊,几个小王八蛋这就算聚齐了是吧!说,是不是走的速不台的路子进的新兵营?”巧巧问得声色俱厉,几个小家伙却不买账,依然高昂着脑袋。
“察合台,你是速不台的弟弟,你来告诉我,是不是走的你大哥的路子?”
“这事跟我大哥真就没半毛关系,再说了压根就用不着走他的路子,这新兵营就是个筛子,到处是漏洞,凭哥几个的本事想进来还不容易?既然是不费劲就能办到的事情谁耐烦还走什么人情路子。既然您不愿意在军营里见到咱们,咱们这就回去。原本只是好奇,过来看看,现在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了。”
巧巧咂吧砸吧嘴,发现竟无言以对,想了想又恼怒地道,“什么破军营什么尽是漏洞,你倒是给我弄个没漏洞地来看看。弄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哼!早就想好了,等回到书院自然有正式的调查报告提交上去,当然,按照学院里的规矩,在提出问题时也会附上解决方案,急什么。”
巧巧咬咬牙,道,“好,老子等着。”说完转身出了帐篷,身后响起一片轰然叫好声,走得有些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拍拍额头哀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好的一群野人教他们读什么书!”
半大孩子吃死老子,一头牯牛十七八只羊转瞬间就被吃了个干干净净,拿着半截牛腿骨努力吸吮骨髓的巧巧只觉着脑袋上方“食物”两个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啃骨头都能啃出个臭虫来,橘皮一样脸庞的李家管事虽然堆着一张笑脸,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恶毒。
你还不能动手打人,第一是人家年纪比老宰赛都见长,第二是人家是代表着北山书院首席教员李纲李先生前来问话的。
诘问的内容大体是:第一,你身为北山书院的一名不入流的杂学教喻,殴打学生在前擅离职守在后,为所欲为地你将书院这么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当做了什么?第二,你身为北山部族首领,心胸狭隘,对属民不能一视同仁也就罢了,还动辄屠村,你还有没有人性?第三,你身为一方之主,说话如同放屁,政治外交左摇右摆,一边跟大明要援助一边对建奴死命巴结,还要不要脸?
老头子李禄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恶劣,神态倨傲,讲完话后就摆出一副视死如归地模样,就差大义凛然地来上一句“请就汤镬”了。
巧巧双手箕张,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老头子。明明最后一句才是重点,他却先要拎出一坨狗屁倒灶的事出来。鬼才信他李纲会为了前两条巴巴地派个老家伙来讨人厌。
有时候大家做事就是这样让人不能率性,巧巧艰难地吞咽下嘴里的骨头渣子。笑嘻嘻地请他老李下去喝茶,并保证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自己不可能够背信弃义地舔女真人的沟子。绝不可能。最后不得不拿出原本打算孝敬祖母的老山参一枚,人家还不接受,说什么李家虽穷却志向高洁、清贫自守的屁话。巧巧无奈之下硬是将一颗上好的老山参变成了大白萝卜,这才成功化解开李禄那张橘皮老脸。恼怒得转头就将“大白萝卜一枚”的收据撕得粉碎。
相比于老李禄,常威常大百户就很容易打交道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英俊而不失硬朗的仪表,和煦而略带矜持地笑容,广博而不沦于俗的谈吐,得体而善解人意的举止,总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享受。让人不得不佩服,大门阀即使没落了,出来的人仍旧与众不同。
“虎楚尔罕?”巧巧奇怪地问常威,“说说,好好的怎么就取了这样一个彪悍的名字?”这家伙算是在北山的大明人当中的奇葩,来到北山之后,不单单娶了个根正苗红的北山女人当老婆,就连自己的名字如今也给改了。
听巧巧上来就问改名字的事,常威眉毛一抖,乐呵呵地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来,握在手里秘而不发。说道:“我老常除了女人别无所好。”
巧巧笑道:“俺不是护短的性子,要猛男这里遍地都是,要美女嘛哈哈。”突然想起魏四家的事来,有样学样地抖抖眉毛道,“倒是有一处地方,不知道常老大敢不敢去?”
常威立刻瞪大了眼睛,目光也变得格外炙热,只是转瞬间就换了一副沮丧的嘴脸。说道:“您就别戏耍老哥了,魏老公家的那些小娘儿都被你的族人置换了个干净,现在去哼哼!只怕里面那些龙精虎猛的家伙会把老哥我放到秋千架上去。”
巧巧哈哈笑道:“那也只怪你耳目不灵光,早就该下手的,硬是撑到了现在还没动手。”
“我倒是想。”常威伸长了脖子向巧巧一边凑凑道:“一开始吧,那可是在大明地界,人家魏老公是什么人?莫说是才买了两个园子的女人,就是他把全天津卫的女人给包圆喽咱也觉得理所应当是不是?后来听说龚老六偷偷弄走了俩,老哥这心里呀,猫抓似地。找了个由头,送架秋千给姑娘们解闷,可这结果谁能想到啊……”
“原来是你!我就说这个老家伙怎么没事干送红杏出墙哈哈!可也奇怪,既然是你的主意怎么不但没能够拔得头筹反倒两手空空呢?”
常威一拍大腿懊丧地道:“这就叫机关算尽反成空,算计再巧妙也比不上那个卖山鸡的简短几句话——俺喜欢你,俺要跟你困觉。然后脱个光溜溜一丝不挂,把男人的资本展现个淋漓尽致。问女人敢不敢来,敢来,咱这就去生娃。”
巧巧皮笑肉不笑地道:“哼……还不是在说我的族人野蛮不懂礼仪?”
常威正色道:“何为野蛮?愚蠢的人动辄示人以暴力方为野蛮,不循道理,不遵规则方为野蛮。《诗》经有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为人伦大道,乃是自然法理,古之圣贤亦有云“食色性也”之说。只不过,族人是粗犷豪迈的,不似大明人来得细腻,然则性虽不同其体别无二致,譬如天然质朴更近万物之本源。若如此即冠以野蛮之说,非朱熹之流不能为!首领为何以为常某在讥讽族人野蛮无礼?”
巧巧一怔,这个家伙居然直呼大名鼎鼎的朱子朱文公的名讳,这胆也太大啦!忍不住重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摸着下巴又想了一阵这才说道:“老常,你是大明朝开国重臣的后人,虽说家族已不似往昔之兴盛,可我也听说你那个五弟特别得到崇祯的眷顾,眼见家族复兴有望。你却巴巴地跑来这里又改了名姓到底是为了什么?”
常威微微一笑,将手掌摊开,当啷啷一阵脆响,三只象牙白的骰子就掉在了桌上。轻声说道:“好叫首领知道,俺老常与他们不同,俺老常背后只有一个常家。”
巧巧皮笑肉不笑地道:“所谋者大啊!在这里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也该知道如今老子日子过得恓惶,你倒是敢赌!就不怕血本无归?”
常威抽抽鼻子,得意地道,“富贵险中求。”
“老子原本以为你们这些家伙都会选择与国同休。”
常威圆睁着两眼奇怪地道:“老祖宗们披荆斩棘舍却性命换来的花花江山,可不是他一家的。说好了他们家坐江山我们这些人享受富贵,可是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鬼样子——天灾、人祸,流民满地,饿殍遍野,已经是四海沸腾!哪里还有什么富贵可享?他既保证不了我等的富贵,凭什么驱使我们与国同休?”
一番话说得巧巧呆愣住了,难道这就是大明朝几百年恩养出来的豪门贵族的主流想法?
巧巧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奶茶,这玩意就是这样,边喝边要搅动,否则喝到嘴里的只会是上面一层稀稀拉拉地咸水。出了会神这才道:“常老大,我心中还有一桩疑惑想要请教。”
常威笑道:“您容我斗胆猜测一下,您一定是想问,‘为何俺这一宝不压在建奴一边’是不是?”见巧巧点头,遂接着道,“明人不做暗事,俺老常去岁北上本就背负着家族之未来的使命。之所以逡巡辽东不去,也是存了那样心思,只不过实在是下不得决心。虽说家族存亡事大,俺老常却也不愿令祖上蒙羞,背上一个通敌卖国的坏名声。在通州遇到魏公公一行的时候听说了您的一些事情,觉得左右无事过来走走看看。来到这里观察了一年,又想了半年,这才下定了决心。”
“就没有考虑过李闯、曹操或者八大王?”
常威冷笑道:“借助灾荒祸乱天下的蟊贼罢了,无计略,无章法,无远见,那等土鸡瓦狗能成得了什么气候?闹得再凶到头来也只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望着巧巧的眼睛,认真地道,“俺老常看好你,您身上才有真正的枭雄之姿!”
巧巧一口茶水喷射而出,险险没被呛死。指着常威骂道:“狗日的常老大!好好说话!”
常威嘿嘿笑道:“这些年俺老常走过大江南北,就得出一句话——大明朝廷要完蛋了,要彻底完蛋了。看明白的人非止俺老常,但凡有些能力想要保住富贵的人也非止常家。都知道‘阳极阴生,阴极阳生,阴阳消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的道理,也都在寻找大衍之数遁去的那个一。”
巧巧收了笑容,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说我的北山就是遁去的那个一,我也很高兴你能这么想。只是我北山毕竟僻处蛮荒之地,一无大义二无资本,如何与人争竞?”
常威学着巧巧的样子,搅动着奶茶,末了伸出一根手指晃晃笑而不语。
巧巧眯缝着眼瞧着常威道:“好大的口气!”
常威笑道:“常家有船,有船坞,松江府向北,经山东至登州再至辽东金州皆有常家码头,一年十万流民不在话下。”
“我不问你为何不自己造反这种废话,直接说吧,什么条件?”
常威苦笑道:“恕属下直言,苦兀人沿海捕鱼捉虾是把好手,下海嘛,非其所长。与其令苦兀人白白损伤,何不将此事交于常家?若使三万苦兀人上岸,或务农或渔猎必为首领一大臂助。”
巧巧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笑道:“凡我北山商货,欲走海路销往大明者,舍常家不做他选;凡我北山所需货物,亦首选常家货栈。如何?”
常威离席抱拳拱手道:“请立字据。”
巧巧哈哈大笑,拍拍手,巧大、巧六掀帘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