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北上的船队共有大小船只十一艘,却有五六种船型,沙船、福船、广船、鸟船以及苍船,几乎囊括了大明朝所有能用于海上航行的船型。大小也由四五百料到一二百料不一而足。巧巧是不懂这些的,看在眼里只觉得穷酸怪样,与记忆里的动辄几万数十万吨位的海船根本是天壤之别。
小舢板载着十几二十人往返于海上,看样子没个两三天时间这些人和物资很难全部上岸,这让巧巧看得很是焦躁。心里还记挂着周斜轮呢,前些日子有头母老虎找上门来,嗅着它还远没有恢复圆润的屁股着实把它吓得不轻,在寻求巧巧保护无果的情况下,两个家伙在它的小窝棚里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就再也没有见到它的身影,也不知道这个家伙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周斜轮有没有被母老虎占到便宜不知道,巧巧的便宜倒是被人占了不少。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莺莺燕燕的老女人小女人不大不小女人刚刚走过,巧巧脸上就多了许多的指头印子。大明国的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不再矜持,尤其是面对一个粉粉嫩嫩的漂亮孩子,似乎不用手捏捏他的脸蛋就不能相信真实。更为过分的是有位老奶奶明显是刚刚晕吐过的,一张橘皮嘴巴硬是印在了他的额头上,嘴里还说着什么“亲亲”什么“小心肝”。你还不能不笑呵呵地接受,他儿子王珏王大人就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瞧着。巧巧觉得自己这个人形布偶的境遇简直糟透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王家的家眷,就又有一批常家的跟了上来,再这么下去自己可能会英年早逝。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笑容而变得僵硬的脸皮,就准备开溜。
山岭上的高大松木林里,阿布携着他那把大弓,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两百步外的蓝衣道人。天聪老道身着对襟绣花洞衣,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看样子是要有一场远行。此时背负着双手,面无表情,脚下抛掷着十余支狼牙箭。巧巧只看了一眼就没了兴趣,当一个战阵上死神一样的射雕手遇到武学大家,不选择匿影潜形搞偷袭跑去跟人家当面对垒,脑子抽了才会那么干!这情景只有黑齿那种傻子才会有看下去的心思。黑齿没有注意到他师傅挎着的小小包袱意味着什么,此时的他只想知道自己师傅是如何抓住那些狼牙箭的。但是见首领已经走出了老远,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上。
山脊后的缓坡上男人们在砍伐树木搭建一座又一座的篷屋,速度很快,就连搭起的帐篷也远比巧巧的窝棚高大尚。这让一向没事习惯晒太阳玩的黑齿等人很是疑惑不解,不是说上岸的人休憩一晚就要继续上路,赶往巧家寨子的吗?怎么还要建什么营地?过几日还要拆除,费那些事干嘛?
草甸子,荒草间,阿布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自从负责接引第一批汉人前往巧家寨子的任务,他就见识了什么是汉人。七十余岁的老爷爷在这个年代那就是极稀有的宝贝,然而就是这样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在看到芳草萋萋沃野百里的黑土地,纵横交织的清澈的溪流,以及遍布于大小水泊中的鱼获的时候,硬是从驴子上跳了下来。脚步轻快得倒似正当盛年。掬一捧黑土放在鼻尖闻闻,撩起袍子蹲在地上就再也不肯起来。同行的汉人有样学样,几乎是一哄而散地扑向这块黑土地。几个半大小子光了屁股在齐膝深的水坑里嘎嘎怪叫,原来是发现了鳞鱼。大嘴鲶鱼能长到十几二十斤重,都成了怪物,这让汉人们大开眼界。靠山吃山,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食谱里从来就没有鱼这种东西。这就造成了那些东西根本不怕人的习性,三五成队地悠哉悠哉瞎逛呦。
“天爷爷哎!这里到了晚上那是有狼的!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一个宿营地俺是要吃挂落的呦……”阿布无力地低声喃喃。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劝阻这些人疯狂亲近大地的举动,让他们起来继续赶路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了。
“败家子啊!放着这么好的水浇地不耕种,就活该你们当野人,就活该你们饿死!”
“什么?这些根本就是荒地?谁都可以来开荒,谁占了归谁?每年只需缴纳三层的产出?”
“什么?去山寨?去什么山寨?这都仲夏啦,抓紧点还能补种点秋菜,谁有那功夫敷衍你家那个小首领。”
“什么?没农具?有手没有?俺问你有手没有!”
阿布很奇怪,预料的狼群根本就没有在夜间出现,第二天也没出现。第三天一个青衣小帽的曹家男仆欢喜地从荒草丛中拖回来一头巨大的狼尸,喜滋滋地跟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脚丫鬟说着悄悄话。阿布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他仔细观察过,这个家丁在下船的时候还一边吐胆水一边哭过鼻子,怎么转眼间就变得这么生猛。阿布正在愣神,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就“啪”地砸在了那个跟丫鬟说小话的男仆国字脸上。丫鬟“哎呀呀”地跑去别的地方干活去了。一个走路一颠一颠的老婆婆挥舞着拐杖冲杀了过来,再不走连她也要挨揍了。
“阿福,阿福,曹阿福,该死的,快去帮忙拾掇几架晾杆,这鱼都没地方挂了。趁着有风赶紧挂起来,风一停苍蝇漫天飞就没法再弄了。”
那叫做阿福的正手捧着一只绣花棉布鞋子伺候老奶奶穿上。没好气地道:“曹阿贵,消停着些吧,弄那许多鱼挂在上风口,这两天都快把人臭死了。那些鱼就在河沟子里,要吃了现捞不好嘛!不如跟着哥哥去林子里下套子捉头熊瞎子回来,在家的时候老祖奶奶就喜欢吃两口熊掌,没道理来了这里反倒没得享用了。”“扯臊!不懂就别瞎咧咧。熊瞎子正忙着增膘,两只爪子还没有多少油水,要吃也要等到秋后。你现在看着鱼多,不趁早捞起,等那帮子匠户饿死鬼来了……”“知道你山西吃粥舔碗,你道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们一样!这里到处都是吃食,不抓几头来你怎么就知道这里的熊也需要等到秋后?”坐在木杠子上的老奶奶听了阿福的话脸上堆起了笑容,摸摸阿福的脑袋瓜子,夸他忠实能干。还说一定要分一只熊掌给主家的大管事魏老六,说兄长这些年在京城净养了一群白眼狼崽子,到头来这个老伙计才是个老实可靠的云云。
阿布突然担心起周斜轮来,这些汉人太可怕了,他们可千万别伤着了周斜轮。这简直是一个悖论,熊瞎子、老虎为什么要怕这些在战场上像懦鸡一样的汉人?
阿布突然一个激灵,大喊道,“所有人!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伙计!快快快!有敌袭!敌袭!”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安静。直到阿布大吼着重复两遍那些汉人才慌张惊叫起来。扶老携幼从各个地方聚拢过来。阿布不等人聚齐,急忙下令,所有人迅速向南钻入密林躲避,得不到后续命令不得停驻。
“这里不是北山腹地嘛,不是你家大王的地盘吗?怎么还有敌袭?”刚刚赶来的魏老六满脸的怒容。他刚刚拾掇清爽一块荒地,还没考虑好到底那种秋菜更适合这里种植,这就要逃命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噩耗。
阿布没有心情告诉他自家只不过是一群孩子组成的草台班子。招呼一声散在各处原本被支使得团团转的第三连队第二小队的兄弟们,取了木枪列阵准备为撤退的妇孺做殿后。
“多少人?”魏老六阴沉着脸继续发问。
阿布向着妇孺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微笑道,“六百骑,只多不少。老爹尽快离去,虽然有我兄弟殿后,那也抵挡不了多久,抓紧进山,进了山你和你的族人就安全了,他们不敢进山追索。过几日必定有人会将你们接回山寨,不必忧虑。”
魏老六跺脚道:“六百骑!你这十个小娃娃又有什么用?”大喊道:“阿福,阿福,魏家的、曹家的厚生们拿起你们的刀剑,咱们跟北山人一道和奴贼拼了。”阿福刚刚将老婆婆扶上驴子,听了魏老六的叫喊,急忙招呼着魏家的家丁们跑了过来。
阿布焦急地道:“老爹,快走,不要再耽搁了。我们自有办法脱身。快走!”
魏老六狞笑道:“在北京时,老上公每每接到关外战报,夙夜哀叹,寝食难安,恨不能亲手杀尽奴贼。如今,岂有放着送上门的奴贼不杀,妄自逃命的道理!”
阿福拍拍胸口吼道:“俺也早等这一天等得不耐烦了!在京里净生那些孬种的鸟气了!老上公为那数十万大军每年上千万的军饷愁白了头,他们居然连一颗真正的奴贼首级都弄不到,今天就让俺见识一下这奴贼是如何的三头六臂!”
一群魏曹两家的家丁吵吵嚷嚷中,西方地面上黑色的粗犷线条已然清晰可见。六百这个数字看起来算不得什么,然而放在骑兵身上却又是另一番诠释,铁蹄犹如怒涛拍岸,滚滚而来。声如惊雷,转瞬间已在三里之外。没有人再说话,手中的武器握得紧了又紧。
显然,西来的骑兵也发现了这一小撮人的存在,前冲的势头稍稍一缓。一队斥候越众而出。当先一人背插一面天狗啸天旗。这队斥候直冲到阿布的面前,猛然间勒转马头,向侧面斜斜地兜转了回去。于此同时,一只羽箭哆地钉在阿布的面前。
“不对呀!这不是奴贼,这是蒙古鞑子。”
“什么奴贼什么鞑子还不都是一样。”
“我知道奴贼的骑兵多来自蒙古各部,可是你看,还有汉人!那些黥面锥髻的是通古斯野……”
“没错,是我北山同族。都收了刀枪吧,打不起来了。”阿布淡淡地道。随着他一声令下第三连第二小队齐刷刷地收起木矛立于身侧。魏老六等人狐疑地瞧着阿布这些小少年,手下却不敢懈怠。“老爹,相信我,这是我们自己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阿布发觉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讪讪地住了口。
那只骑兵绕着小小方阵兜兜转转仍不肯停步。不多时大队骑兵到来,围绕着阿布等人兜圈子的斥候这才渐渐停歇。骑兵在阿布对面百步之外停了下来。
一个身着棉袍,头戴尖顶皮帽簪缨,长着一副灰白胡须的老者策马走了出来。打量几眼阿布的小小方阵,点点头。扬声道:“我孙儿何在?巧巧何在?”声若洪钟。
阿布向魏老六等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被我料中,看来今天谁也不用死了。虽然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谁。”说着话将手中木矛递与同伴手中,缓步走出队列。来到那蒙古人马前,掸掸衣衫,深揖施礼。还未开口说话,就听那马上蒙古人大喜道,“你……你就是我那乖孙儿吗?”阿布尴尬地道:“老爹容禀,我等乃是北山军第三连队第一小队……”马上老者将脸一沉,喝道,“既不是我那孙儿当面,啰嗦些什么!”说完提缰跃马奔腾而去,六百骑兵吆喝一声紧随其后。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区处,却见七八名骑士略略落后些,挥手丢出一个个马包堆在阿布面前,而后打马扬鞭飞驰而去。
魏老六吐了口浓痰,嘴里不干不净地不知道骂了句什么。一边走向马包一边吩咐阿福赶快去追回妇孺家眷们,小少爷也在里面,他还太小可别受了惊吓。才打开了第一只马包就高兴了起来,迅速地拆开所有马包,一时间乐得见牙不见眼。“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有了这好地好种还有什么好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