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蒙蒙亮,笺一早早醒来。他感觉经骨舒畅,神清气爽。土干的莲蓬喷射出来的绿色粘液果然奇效非凡。笺一恍然间抬头,一眼就看到心正夫妇留在床头的礼物。
笺一一个鲤鱼打滚跳将起来。手信的印花袋子上放着一张米色的纸条,纸条的背景点缀着几片青翠的茶叶,上面用娟秀的黑色正楷字写着:亲爱的笺一,你长大后便会知道一切真相。愿你始终和你的妈妈凤凰一样,保持善良,学会宽恕!愿你和弟弟快乐成长!心正与安敏书。
笺一不能完全认识纸条上的字,但安敏阿姨的手书和妈妈的笔迹一样好看,笺一爱不释手。他急忙解开布袋,欣喜地发现两双靓丽的波鞋(又叫Ball鞋、球鞋,广东口语)。两双鞋一大一小,分别是送给自己与弟弟的。
清晨的天气的确有些凉飕飕,笺一望着自己光光的脚丫,他唯一的鞋子昨日已丢失在悬崖底的沼泽中。笺一心里反复嘀咕:“我不能收老爷爷和安敏阿姨这么贵重的礼物。”犹豫不决的手却非常诚实地把鞋套在脚上。
鞋合脚舒适,笺一站起来,来回跺了两步。他惊奇地发现这双鞋在走路时,鞋后跟居然发出红蓝交替的神奇闪光,超级无敌炫酷!
笺一一把薅起熟睡中的铃铛,急切要与他分享。无辜的铃铛少侠正在美梦深处啃着鸡腿、玩虐着小妖怪,突然被哥哥无端吵醒,皱着眉头嘟囔着小嘴,张口就准备嗷嗷大哭。他眯着的眼缝间忽然闪烁着哥哥脚上那双红蓝光交替的波鞋,他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这神秘的未知物体。
笺一急忙给弟弟穿上新鞋,铃铛却紧张得不敢走路。哥哥欢快地跳跃着演示波鞋的奥秘给他看。半晌,他才试探性地迈出第一步。闪光的波鞋果真像小人书里哪吒脚下的无敌风火轮一样风骚。铃铛喜笑颜开,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尖叫着。喜悦和童声洋溢出房门,吵醒在隔壁房间借宿的心正夫妇。
笺一向心正夫妇鞠躬以示诚挚的感谢。铃铛学着哥哥,装模作样,头像小鸡啄米般一阵扑腾乱摆。原来那日心正看见笺一的脚拇指已然钻出鞋子,便与安敏筹划着送给他和弟弟初次见面的礼物。安敏翻出袜子,小兄弟俩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套上袜子。
兄弟两人像草原上的野兔四处蹦跳着,一阵群魔乱舞,似乎忘记了人类正常走路的姿态。笺一从地上跳到床上,借助床的弹性,他几乎可以摸到天花板。铃铛学着哥哥摆动着两条可怜的小短腿,东施效颦般抖动着身体。
尽管天色还未明朗,笺一和弟弟已然期待黑夜快快降临。这样,他俩就可以踩着闪耀的云彩行走四方,在几个山头外都能被心正夫妇看见。这正是真正的绝世大侠所为。
看着小兄弟俩来回跑动、上蹿下跳,鞋子的闪光和欢笑也填满心正夫妇的心房。他俩依偎在一起,从此以后会负责照顾小兄弟俩。交替闪烁的光芒反射在四人脸上,这就是童年最意外最真切的惊喜!
沉浸在童年之中的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房间里,笺一沉睡的妈妈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镶着赤红色石头的戒指,似乎也感应到空气中弥散的喜悦,交相辉映地闪烁起来。但似乎又隐含一组机密的摩斯密码,预示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果不其然,房门外的山脚下,随即远远传来一个女人凄惨的呼叫声。宁静的清晨,像扩声的喇叭,将呼救声中流露的无助惊恐无限放大。
心正立刻提着宝剑冲到门外查看,笺一紧随其后。安敏则留守家中照看铃铛。太阳已在山头露出小半截腰身,笺一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他脚上闪耀的新鞋,的确让他步履稳健,足下生风。
顺着呼救声,他俩远远望见山脚小路上有一个惊慌失措、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女人。那条小路的另一头通往笺一唯一的邻居青山家。笺一心生不安,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几近疯癫、浑身似乎沾满鲜血的矮小女人是青山的妻子妹秋。笺一原本打算午饭后领着弟弟拜访青山夫妇,送一些心正夫妇带来的食物给他们。
妹秋也远远望见两人,她呼喊得更加猛烈,仿佛终于抓到救命稻草。她的腿部患有严重的先天畸形,拼命跑动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悠哉闲逛。她奔跑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内心喷涌的惊恐和急切,清晨宁静的山路,随着她的连哭带喊一起颤动。
心正二人全速冲到妹秋跟前,发现妹秋披头散发,衣着单薄,全身果然沾满鲜血。恐慌并没有随着妹秋脸颊上涌淌的泪水和汗水流失半分,而是在她扭曲的五官间不断定格升华。她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同样患有残疾的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舞着,断断续续哭喊出几个字:“快…快救救青山!他…正在家里…和…强盗…打架!”说完便晕厥倒在路边。
心正头也没回立马往小路末端的木屋奔去。笺一心领神会,背起妹秋,快速跟上。患有矮小症的妹秋并不是很重,背起来不会比背弟弟困难多少。
笺一一路小跑,气喘着终于爬上山头,他看见青山和妹秋的家门大敞着。心正已经里里外外查看一番,除了屋内打斗后散乱一地的家具和残留的血迹,他并没有发现强盗的踪影,也没有找到笺一的邻居青山。
笺一给妹秋喂了些冰凉的井水,心正用拇指用力掐妹秋的人中穴,妹秋缓缓醒来。看到心正手持宝剑来回巡视,她起身一把抱住心正的胳膊,哭喊着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的丈夫!”她显然也本能地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老人充满信任。
得知房内空无一人,妹秋悲恸地呼喊着丈夫的名字,断断续续道出事情的原委经过。前一天天快摸黑时,妹秋从昏睡中醒来。她刚刚经历一次小产,头痛欲裂,全身虚弱无力。丈夫到小镇上做脚夫还没有归家,她挣扎着爬起身来为丈夫做饭。她眉头紧锁,眼角残留的泪水将睫毛紧紧粘连在一起,眼睛生痛得无法睁开,却突然感受到一把匕首硬生生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全身僵硬,快速跳动的心脏顶撞着肺部,将呼吸阻滞在气管间。昏暗中,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床边,手持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陌生男人脸型消瘦细长,下巴尖翘,整个侧脸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一弯新月。他眼神空洞无光,不知已经在床边坐了多久。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妹秋,等待她醒来。
感受到妹秋的惊恐诧异,陌生男人居然先主动开口安慰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充满了成熟男性的稳重。他微笑着递给妹秋一碗姜茶水,轻轻说道:“你终于醒了!感觉好一点了吗?先喝口热水吧!”
陌生男人出人意料的和善让妹秋的惶恐缓和些许。妹秋觉得似乎和这个陌生男人已然认识很久,他像大哥一样亲切。可那把明晃晃的月牙形状匕首,瞬间将他的善意切割成碎片。妹秋反复回想,丈夫是一个孤儿,没有任何远方亲戚。她满心疑惑,自己午睡前分明从屋内上了房门锁栓,这个陌生男人究竟是如何进到家里来的?
陌生男人眼中尽是关切。他慢里斯条、看门见山说出来意:“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需要你帮我劝服你的丈夫,帮我得到你们邻居笺一的耳朵。只有人类才可以成功割取。事成之后,主人答应会赐予你们一个孩子!”
妹秋显然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她丝毫没有被孩子的引诱打动。她真切听到要割掉人类的耳朵,便明确这个看似和善的男人的确来者不善。她再次陷入恐慌,沉默已久的尖叫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咚!咚!咚!”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妹秋!妹秋!你还好吗?请开门!”原来妹秋的丈夫收工返家,老远就听到妻子的尖叫,便箭步冲到家门口,冲撞房门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住,只得在门外热锅蚂蚁般大声呼叫。
妹秋听到丈夫的嗓音和及时的敲门声,委屈的泪水当即爆发。陌生男人听到妹秋哭泣慌乱收起匕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妹秋趁他分神,光脚跳下床铺冲到门口。转头一瞥,那个陌生男人竟不见了踪影,这怎么可能!妹秋慌乱打开门栓,一眼看到丈夫那张熟悉亲切的脸。她心底沉沉的大石哐当落地,扑倒在丈夫怀中哽咽痛哭。
青山一头雾水。妻子惊魂未定,半天才突然大声喊道:“家…家里…有…有强盗!”强壮的青山立刻警觉地抡起一旁的锄头进屋查看,妻子拽着他的衣角碎步紧跟身后。
打开灯后,家里空空如也,并没有陌生人。床底,柜中,门背后也都来回检查了好几圈,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妹秋,你应该是太累了!对不起!我没有陪你!这么晚才回家来!”青山不断安慰妻子,这只是小产过后极度虚弱疲惫产生了幻觉,又或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经不住妻子再三央求,青山将屋内每个角落又仔细排查一遍。他将门栓牢牢锁死,不断转移话题分散妻子的焦虑。
“妹秋,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当!当!当当!两只烧鸭腿!还有发糕点心!明早你醒来,假如我还没从地里回来,你就先吃一些发糕垫垫肚子吧!”青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调皮捣蛋。
有丈夫在身旁,妹秋顿时有了安全感。他俩反复检查,屋内并没有任何异常。妹秋便也渐渐相信是自己太过虚弱,产生了幻觉。她自嘲自己一惊一乍,害得丈夫白白担心一场。
青山张罗好晚饭,将两只热气腾腾的烧鸭腿夹给妻子,自己却用盐菜下着白饭一阵狼吞虎咽。
热泪在妹秋眼中打转,她夹起一只鸭腿分给丈夫。青山迅雷般用手遮掩住碗口,起身逃脱,语气讨好地说道:“鸭腿我已经吃过了!今天有好几波客人找我搬货,都给了好价钱!我在小镇上买鸭腿时已经吃了两个!再吃一个会很腻啦!你快趁热吃吧!”
看着丈夫干涸皲裂的嘴唇上胡乱挂着几粒玉米残渣,妹秋清楚他明显在撒谎。她不争气的眼泪没有藏好自己,大滴大滴滚落到碗中,她慌忙低下头。青山将她垂散到额头遮住眼睛的头发重新捋放到耳根后面,他看着妻子的眼神尽是温柔和爱意。妹秋不免失落地伸手轻微试探自己的小腹,是的!她的确需要补充营养才能尽快恢复过来。伴着泪水,她终于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鸭腿。
“今天活多,你一定很累!待会儿你早点休息,我来收拾洗碗吧。”妹秋扯着话题转移丈夫的视线。
“那点货物算什么?一点都不重!还是我来吧!你需要更多的休息才对!”丈夫的笑脸依然如第一次见面时纯朴羞涩。他佯装命令的语气更像是小朋友的撒娇。
妹秋握起丈夫的一只手,抚摸他掌间的老茧。她感谢这些厚重的老茧不离不弃地守护着丈夫。丈夫外套的肩膀部位在长年累月的磨损中变得支离破碎,他甚至佝偻着挺不直腰杆,那千百斤重的货物怎么可能一点都不重?
妹秋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但哭泣中明显也饱含爱和撒娇。她靠在青山的肩膀上,昏暗的灯光洒在这对中年夫妻的脸上慢慢摇曳。尽管两人之间话并不算多,生活艰辛不易,他们是彼此坚守信靠的明灯,相互照亮了对方。
执拗的青山整顿完所有家务,烧了一壶开水,和妻子挤在大木头水盆里泡脚。结婚多年的两人依旧像充满童真的小朋友,四只脚浸在水盆里扮装作四尾调皮的金鱼相互争斗打闹。青山处处谦让妻子,佯装败阵而逃,他说:“要是我们真的像金鱼一样,永远无拘无束地在水里畅游就好了!”
妹秋打趣调侃道:“我才不愿变成金鱼呢!不过我会每天都盯着变成金鱼的你,你一定要游个够!只要你懒惰沉到水底,我就把你炖成一锅鱼汤!”伴随着两人故意的斗嘴和欢笑,水花像清甜的蜂蜜一样,溅了满满一地。
入夜已深,妹秋依偎在丈夫身边,紧紧牵着他的手。青山雷鸣般的鼾声在黑暗中婉转起伏,像一粒定心丸,让妹秋真切感受到丈夫的守护。恍惚中,黄昏时分那个横空出现又诡异消失的陌生男人再次莫名漂进妹秋的脑海。真的是自己太疲惫产生的幻觉么?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说只有人类才能割取的耳朵到底是什么意思?
妹秋的眼皮越来越沉,她实在需要休养,便渐渐睡去。夜晚像无边的黑洞笼罩着这个贫穷的家,夫妻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弱小却温暖,是连黑洞也无法吞噬的点点亮光。
天将亮时,迷迷糊糊中,妹秋隐约听到厨房里一阵稀里哗啦的水流声,似乎有东西在水缸里扑腾。妹秋随即惊醒,她用手肘快速猛烈地推动身边睡成死猪的丈夫。青山嘟囔哼唧了两声,还没等他睁开眼,一把湿漉漉的锋利月牙形匕首已经被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青山彻底惊醒。妹秋在昏暗中一眼就认出站在他和丈夫面前的,就是黄昏时分见到的那个陌生男人,他真实地存在!青山夫妇在家里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他。是因为,那个陌生男人一直躲藏在厨房的水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