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你说要饶我们一条生路,却放箭杀人!”剩下的那个人因为恐惧,声音都在发抖。
“卑鄙?呵,你们十六年前策划阴谋毒害先皇的妃子,私抱皇子出宫,难道就不卑鄙?”谈话间,一直昏厥的慕璃苏醒过来,看到这翻阵势吓得大声呼救。“再乱叫我马上就杀了你!”凶狠的话语成功让她闭上了嘴,只是眼眶里蓄满了泪,求救般地看着我。“皇上,不要让她伤了慕璃——”
“要杀就杀。一个小丫头而已……你当真以为用她能威胁的了朕?”皇上狠戾的神情让她步步后退,慕璃不敢出声,只是眼泪越流越凶。“放箭!”话音刚落,她就丢下慕璃逃得无影无踪。“哼,果然是胆小的鼠辈。轻功虽然了得,再带一个慕璃,又怎么可能从朕的人手里逃出去。”我很快反应过来,冲过去扶住吓得魂不附体的慕璃。
皇上撇了她一眼,缓缓说到,“韩泠素本是父皇的一个妃子,只因当年你母妃得宠,她嫉妒心起,几次栽赃陷害却都被父皇识破。父皇忍无可忍之下,将她打入冷宫。朕早有怀疑下毒之事是她所为,所以派人监视她,但总是找不到证据。巡视顾惜楼当日,朕的人曾传来密报,韩泠素在收到一封宫外的来信后就急忙出宫,仓促与一黑衣人会面。后来,朕去茶馆查你身世时,发现收养你的人原是宫中的宫女,而且十六年前恰好在韩泠素手下当差。如果朕猜的没错,慕府里也有韩泠素的眼线,你在幕府的六年以来一直受到监视,只是你并没有与皇室的人接触,她才迟迟没有行动。”
他拾起地上那柄沾满尘土的剑,反复查看。“韩泠素虽然狠毒,但不及她的师傅……方才狼狈逃走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她一身武功由她师傅传授,包括当年下毒害你母妃,也是她师傅的计谋,她当时只想你母妃流掉腹中胎儿,她师傅交给她的毒药却是要置她于死地。后宫的女人争风吃醋,妒意伤人,韩泠素犯下的过错太多,本就该死。”
“如果那个韩泠素的师傅要杀我,在茶馆的十年她们大有机会,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她本来不必多此一举,只是如今她们害怕事情败露,自然要永绝后患……你受了伤,随朕回宫,让御医给你诊治。至于韩泠素的师傅……她要为韩泠素报仇,一定会再出现。”
我带着慕璃上了马车,她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脸色苍白。“没事了……”我安慰地抚着她的背。“凌羽,她会再回来对不对?”
“放心,你呆在羽王府里,就不会有事。”她再猖狂,也不敢闯进王府。看着受惊的傻兔子,和她脖子上的血痕,隐隐有些心疼。
入了皇宫,皇上请御医帮我查看伤口,却把慕璃晾在一旁。她虽然没有在意,只是很焦急地看着我的伤势,在旁边转来转去。“慕璃,先让开,你在这里挡着御医不好把脉。”慕璃安分地走到椅子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窗户底下那棵不知名的大叶花。
“慕璃,随朕去书房一趟。让羽王爷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扰他清净。”明显看出皇上对慕璃态度不佳,现在又要她去书房议事……慕璃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迟疑的看着我,脚步未动。“……去吧。”她放心地跟上皇上的脚步,出门前还跟我做了个鬼脸。
未曾想过,这两个字,往后却让我后悔了很久,很久。
想起他为抓到凶手的不惜手段,想起他看着我被威胁却依旧一脸狠戾,其实最毒,不过帝王心。如果我没有猜错,让我带慕璃进宫,不过是一个诱饵,引蛇出洞的诱饵。他可以让手下的人把这个消息传遍后宫,甚至到韩泠素的耳朵里,让谁都知道慕璃是我的软肋。随后一步步跟着我们,埋伏在各个地点,甚至盘算好在树林里部署下弓箭手。
慕璃被挟持的时候,他一脸风轻云淡,好在现在慕璃安全归来,他的所作所为也可以冠冕堂皇。慕璃能威胁我,但威胁不到他……或许说,这个世间,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他的威胁。他面对韩泠素的胜券在握,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软肋,无所畏惧。只是这样活着,不要太孤独才好。
慕璃从皇上那回来的时候,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我问她,皇上叫她去做什么。
她很镇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说,“皇上说我不够聪明,碰到小事就会慌里慌张,不会处理,什么都不懂……没有当羽王妃的资格。把我留在你身边,你会变得很危险。”我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试探地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呆在王府里就好了啦,又不会给凌羽带去什么麻烦,而且就算我不够聪明,出了事,我爹还可以帮忙出谋划策嘛……然后他就摆摆手,让我回来啦。”
她眉飞色舞,讲得毫不在意。“慕璃……你还没有好好回答过我一次。”
“要回答什么?”
“愿不愿意当我的王妃。”
“愿意啊。”
我有些不太能接受她这么迅速的回答,丝毫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明明之前还……“回答得这么快……在盘算什么?”
她亮晶晶的眸子对上我的目光,“当王妃有很多好处啊。”
“有什么好处?”
“嗯……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叫很多人陪我玩,出去玩的时候可以买好多东西。”我哑然失笑。在慕府的时候,慕老爷一直管着她,每次私自出府都要翻墙,更不要说带人或是找慕老爷多要一些银子。
“所以,只有这些吗?”
“——可以继续和凌羽一起生活,可以继续让凌羽陪在我身边……就像我们从小时候,到现在。”
这样就足够了,真的。
我们相识将六年,岁月可以抹去所有的棱角和陌生的缝隙。六年前,我只是她爹买来的玩伴,任她使唤。帮她做秋千,洗衣服,挖冬眠的蛇,还要替她洗衣服。风移月迁,纵然我恢复了王爷身份,她依旧是我的主子,这一点从未改变。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遵从,与其说是迁就,不如说是一种习惯。
她嘴里塞满了宫女刚摆上来的糕点,根本没空跟我说话。突然佩服起她乐观的心态来,也只有慕璃能装装傻把这种事情都搪塞过去。只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她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让她回来,不过是因为皇上做决定,不屑与任何人商议。
为了保护好慕璃,我让她呆在羽王府里,不许她出门。如果她再让那些人抓住一次,我没有把握让她毫发无损地回到我身边来。
只是她天性贪玩,一阵日子过后便按捺不住,屡屡尝试溜出王府,却总以失败告终。
王府的墙要比慕府高很多,况且我还专门派了人看守,她也只好悻悻地回到房里。我知道对她来说,约束她的自由是最痛苦的事情,但是在韩泠素的余党未抓到之前,我不得不这么做。
恢复身份以后,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早朝回来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书房里,甚至几天都不能见上她一面。她曾开玩笑说,我像她爹以前一样忙,要不也去茶馆给她再买个玩伴算了。我没有阻止她乱翻书架的举动,只是告诉她,不管是玩伴还是随从,这辈子一个就够了。
我安慰她,再过一阵子,等我忙完了,就陪她出去好好逛逛。没想到,等我忙完,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我记得很清楚。上次她十六岁生辰时,偷跑出去那么晚才回府,让所有人都为她担心得不得了。她安分了那么久,却是把闯祸的机会都攒到现在,这一次,是我的十七岁生辰。
忙完事情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等来丫鬟的一句“慕璃姑娘三个时辰之前就出府去了……”王府的门卫都是饭桶吗,竟敢把我的吩咐当耳边风!等我赶到,问及他们慕璃的时候,每个人都一脸茫然,否认看见过慕璃出府。
最后是贴身照顾慕璃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说了一句。“慕小姐说……她会翻墙……”何止是会,简直就是动作娴熟,身手老练!连王府这么高的墙都翻得出去,而且还能躲过那些看守的人,慕璃,你真的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更何况,难道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吗,就这么溜走,难道又要黑灯瞎火地回来?我带了王府里轻功最好的两个人,正欲出府找那个到处乱跑,一点都不给我省心的丫头。刚出门,就撞上公公尖细的嗓子,“皇上驾到——”
真的希望那顶碍眼的明黄色轿子瞬间消失。非得在这个时候来王府……耽误的时间越久,慕璃就越危险。我强忍着怒气,“臣弟参见皇上。”
“免礼。”
“皇上前来所谓何——”急着去找慕璃,我只想快点把他送走。“听着口气好像不是很欢迎朕来……这阵子日朝中事务繁忙,朕好久没跟你下棋了……”他拔腿就往王府里走,我急忙拦下他。我现在怎么可能有心思下棋,上次他可以用慕璃做诱饵,这次一样可以……我不能再让她陷入危险。
“臣弟现在有事在身,恐怕不能陪皇上下棋。”他停了脚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是要出府找慕璃吧……朕从宫里过来的时候,看见过她。”皇上一直对慕璃有看法,或许他已经叫人跟着慕璃,欲揪出韩泠素的余党。
脸上有细细砸下的凉意,天空渐渐阴暗下来,飘起雨丝。公公取了伞撑开,立在皇上身旁。他冰凉的话语透过雨帘,“朕早就说过,她会是你的麻烦。晚上宫中有专为你生辰而办的晚宴,朕会当着众臣,为你和楚将军之女指婚。她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比慕璃来得出色。你刚恢复身份,朝中很多事你都不了解。她身为将军之女,聪颖机敏,既可以辅佐你,也能巩固你在朝中的地位。”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慕璃也知道。她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人,惧怕的事情会选择逃避,选择欺骗,然后状似坦然,毫不在意。“楚若卿……也不会同意的。”
他的嘴角没有计谋即将得逞的笑意。他不是要借楚若卿来控制我,也不是出于别的目的,他是出于大哥的角度,在替我着想,要保护一个找了十几年才找到的人,只是他用错了方式,只是我们都无可奈何地生在帝王家。
他在雨里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她没有反对。朕知道,她与你交过手,你的剑还赢了她的鞭子——在群臣的子女中,没有人可以赢过她爹亲传的鞭法,她说过,她很欣赏你……所以,朕才决定下旨给你们赐婚。”
我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有的人和事,注定要辜负,我没有忘记自己给自己许下的承诺,哪怕舍弃所有,也要护那个人周全。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大雨滂沱而下。雨点狠狠砸在地面上,激荡起水花,冰冷刺骨。眼前白茫茫一片,恍若浓稠的雾,封了去路也看不见来路。街上再也看不到人影,随我来的二人也跃上房顶,分两路而去。
熟悉的暗器射在身边的树桩上,没有携带任何纸条或是字迹。拔下它,却是殷殷的血迹。
这一次,不再是那个黑色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淡紫色的拽地长裙,恍惚间看见很长一段岁月之前的柔媚。眼角的细纹是时光用刻刀硬生生留下,她的目光三分落寞,七分木然。她望着我,口中喃喃,“真的和顾惜有那么几分相似呢……”慕璃站在她身边,被绳索紧紧束缚,她剧烈的挣扎给手腕上留下触目的痕印。
“孩子,听我说个故事吧……”慕璃的手臂上有道浅浅的伤口,她的慈眉善目却不是假象,四周只有肃穆的雨声。
“我曾是江湖里漂泊的人,闲云野鹤,无所顾忌,直到遇见某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君王后,我原只为萌动的春心入宫,做了秀女。却被后宫变成处心积虑的人,早已忘了初衷。我一步一步爬上去,为自己,也为我的孩子。离皇后的位子近在咫尺,顾惜的出现,却让我所有的幻想都碎裂。”她口中的顾惜,是顾惜楼的主人,是我的母妃,也是她两次劫走慕璃,对我恨之入骨的源头。
雨越来越大,像是悲戚的泪,剜过她凄楚的嗓音。“我亲耳听到他说,将来顾惜要是能诞下皇子,必定是立为储君。那个时候,我的孩子才刚刚满月,我的孩子,才是他的大皇子。顾惜出现以后,他再也没来过我的宫里。和所有后宫争宠的人一样,我处处针对顾惜,她的运气却格外好,次次都躲过。下过毒的银耳羹,却经她手喂了我的孩子……我自己害死了我的孩子,自己把自己推进了冷宫。对顾惜,我只有怨恨。”
我才看清楚,她所站的地方,正是顾惜楼旁。她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匾额上的“顾惜“二字,似乎那两个字是一把利刃,旋转着插入她的胸腔,逼其窒息。
“我凭一己之力不可能扳倒她,所以我逃出宫外,收了同顾惜一样年轻貌美的泠素做徒弟,把她送入皇宫。我得不到的,顾惜又怎么能享受得心安理得!我没有想到,泠素也败在她的手里,得知她怀孕,我让泠素给她下毒,却被御医救了回来。直到她难产死去,你被送出宫外,远离皇城,我以为我可以就此安心。未曾料到,你会被慕府的人买走,会与皇上接触,相认,还让我的徒儿死得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的,不止是韩泠素,我的母妃又何尝不是,不过一个是外表,一个是心。无情最是帝王家,最悲凉的,是得不到的,也摧毁不了。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送我出宫时她并没有对我痛下杀手——至于理由,或许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怀念。
刀锋又一次架在慕璃的脖子上,却没有再动。“我的人就在这四周埋伏着,你逃不了。放下你手里的剑。等我报了仇,一定会放了这个小丫头。”她的目光又一次移上顾惜楼的匾额,淡淡地微笑,“……如果当年,那个人对我也这般用情至深,我又何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从来都不会知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分不清她说的是我对慕璃,还是父皇对母妃,她眉目间不再有恨意,只有沉重的哀伤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