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粥盛到青瓷碗里，热气腾腾地升起。娘曾经教过我，只有用心做出来的粥，别人喝起来才有幸福的味道。
把粥放到他面前，他满足地嗅着粥的香气，然后埋头喝粥。我突然觉得那样的表情，就和我娘一样，可爱得孩子气。他身边的四个婢女面面相觑，脸色有些难看。大概是她们从来没见过自家的主子那么没有形象，所以把这事怪到我头上来了——再看看冥修舔着嘴角的样子，我不禁捂着嘴偷笑。
“小乔。”我听出是成渊的声音。一双手在我意料之内伸了过来，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注意到低着头的冥修的脸色一分一分冷下去。那四个婢女也是一脸敌意。
“方成渊？你进完货啦。今天想喝什么？”成渊是我们在宿松村的邻居，叶大婶家的儿子。刚到宿松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挑水劈柴我又不会，娘那身子又不能做太多的粗活，只好扯下脸去找邻居帮忙。他知道情况以后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帮我渡过了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后来，他到其他地方去做些小本买卖，一个月也回宿松村几次。粥店开张时，我特地把他请了过来。没想到他喝过我的粥后，一直称赞，每次去进货时路过我的店，都要进来歇歇脚，喝碗粥。
“海鲜粥吧。快点儿，我急着回去。”
“好的。我让她们几个手脚快的给你做。”我转过头去，朝她们四个喊，“——你们四个，快点帮成渊做碗海鲜粥。”
她们难为情地看了看我，再把眼神转向低头喝粥，一言不发的冥修。“唉？你们怎么站着不动？”她们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冥修的脸色。
终于，他放下了手里的调羹。声音不带一点温度，“她说话，你们没听见吗。”
“是！”得到她们主子的批准，四个人跑得无影无踪，仿佛再在他身边多呆一刻，就会小命不保。方成渊很不解地看着没由来生着闷气的冥修，低声问我“那个人是谁啊？看起来身份很不简单的样子……小乔，你要小心啊。”
“她该提防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清冷的语气和我印象中的冥修极为不符。他转着手上的扳指，看方成渊的眼色绝非善意。我和方成渊都没想到，冥修居然能听见他的话，而且反应还这么激烈。
气氛有些僵持，我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出来打个圆场，“冥修，这是方成渊。他人很好的，这些年在宿松村，他帮了我很多忙呢。”成渊大哥为人和善，从来不与人结仇，这在村里是有目共睹的。除了今天稀奇古怪地生起气来的冥修，他从来没惹怒过任何人。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不停打量着方成渊。他的周身好像散发着黑气一样，看着就让人心生恐惧。吹过我们这一处的风，仿佛都刺骨了几分。见他没有反应，我开始向成渊介绍起来，“他是冥修，我……朋友。”应该算是朋友吧？看着他的脸色，我几乎不太敢肯定我们的关系。“这家粥店，是他出钱帮助我开的。我和娘，才有机会搬到凝城。冥修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
成渊朝他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原来你就是小乔经常提起的冥修。在下方成渊，算是小乔的大哥。”他抱着手臂，像是回应一样地哼了一声。气氛再次尴尬起来。好在四个婢女做粥的速度真的很快。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们就把粥做好了。
“这位客人，您的粥。”她们把粥放到桌上，又退回冥修身旁。鲜红的虾仁，雪白的蟹肉，还有青翠的芹菜丁，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成渊进货总要在马上颠簸很长时间，到粥店的时候总是饿得饥肠辘辘。他吃得很专心，没有抬眼看其他人。我趁机悄悄移到冥修身边，挨着他问，“你刚才怎么了？成渊哪里惹到你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情绪，却分明带了敌意。“成渊？呵，我就是看他不舒服又如何。”我实在无法理解一向性情温和的冥修为什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对成渊有那么深的偏见。站在他身边的四个婢女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碍于冥修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好像看出她们的举止有异，不知为什么又动了怒。“你们四个，给我滚去厨房。”话音刚落，厨房的门就被重重关上，“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眼前哪还有她们的身影。
这四个人……还真是怕主子。他咻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我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骨节有些泛白。
“我先走了。有空再过来看你。”
“这么快就走？不再多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还有事。”他连头都没有回，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就出了粥店。我跑到门边，却还是只能沮丧地目送他的背影。
想起那四个刚才被吓得面如死灰的姑娘，我对还在喝粥的方成渊说，“成渊大哥，你先吃着吧。我去下厨房。”
“你忙去吧，不用招待我。我要走的时候再顺便去看看大娘。”我应了一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厨房的门是关着的，里面的人像是在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凑了过去。虽然偷听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用我娘的话说，叫不是“君子所为”。不过为了弄清楚冥修发脾气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做了一回小人——“你们知道那个叫什么方成渊的人是谁吗？我们需不需要去查一下？”
“得了吧，主子要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还用的着你？不过我觉得他敢惹我们主子……勇气实在可嘉。”
“那也不能怪他，一个凡人而已，怎会知道我们主子是谁……不过，在主子身边呆了那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见过主子因为一个女子生那么大的气。”
“唉，都怪那个乔微，要不是她脑子那么笨，迟迟看不出主子的心意，我们也不用来这种鬼地方，帮她煮什么破粥……而且还不让我们在这里喊他……那什么。只肯让我们喊公子和主子，怎么听怎么别扭，多辱他身份！而且被发现了还要受罚！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啊……”
“你胆子太大了吧。知道被抓到要受罚还敢在背后议论乔姑娘。以后她随便的一句话可就能要了我们的命。再说要论鬼地方……我们那才叫鬼地方吧……”
我听着一时激动，也没多想，一不小心就推开了门，还很兴奋地叫着“什么鬼地方啊，说来听听？”我其实也是想知道，冥修平时是怎么迫害她们的，能让她们那么怕他。而且，她们刚才说的话，我也是听得云里雾里的。
四个人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一副命不久矣的表情。其中一个连站都站不稳，险些打翻锅具。“乔微姑娘……这个，这个留着以后公子跟您说！”一句话后四人作鸟兽散。该洗菜的洗菜，该切葱的切葱，该洗碗的洗碗，剩下一个没事情做居然提了个水桶打算擦地。
“你们全给我过来！”四个人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活，一个比一个站得离我远。“我有那么可怕吗……”
“即将有……”
“为什么？”厨房里一片寂静。“说！不说我到冥修那告你们状，说你们干活不认真……还欺负老板！”谁让你们不告诉我，只好拿冥修来吓吓你们。四个人一下子就慌了，就差没跪倒在地上。“……我说。”说话的那个人被其余三个狠狠瞪了一眼，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们，说“我说的话公子那里是逃不了……可是现在不说以后死得更惨……”
我拍拍手，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快说吧，我听着。”
“……我们是冥府的婢女。冥修公子，其实是我们的冥王。每年，冥王都会到人间来办些事情。今年冥王来人间的时候刚好碰上大雨，原本想先回冥府，但有个老妇人在家门口看到他，硬是把他拖回家里，要他在那避雨。冥王不好在凡人面前施法，也不好推辞她的好意，只能留下……你应该猜得到，那位老妇人是你娘。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冥王欣赏你的手艺，助你开了粥店，又特地把我们四个从冥府叫到人间，来帮你的忙……”
我娘的毛病真的是让人伤脑筋，看见谁都拉回家，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而且这回拉的不是坏人那么简单了，居然把堂堂冥王拉回家里……
我没那么好的想象力，能把掌管人间生老病死的冥王跟我联系起来。我只是人间普普通通的一个落魄小姐罢了，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东西？难怪他对着空无一物的树荫底也能说话，该不会是在跟某个鬼魂交谈吧……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顿时爬上脊背。“你们说他是冥王……那就是说，他也是鬼？”所以薄暮之时才那么着急要离开，因为黑夜里鬼反而安全得多？
四个声音悠悠地传来——“乔微姑娘，他贵为冥王，掌控人间生死大权，怎么会是鬼？冥王是仙……还是上仙。”
“啊？这样啊……那成渊刚才让他那么生气，他不会找他什么麻烦吧？”譬如拿出传说中的生死簿刷刷几笔把他寿命改短几十年之类的……
“这个……我们说不准。冥王要做什么事，我们这些人哪猜得到。不过我们在冥府几百年，从未见过冥王为了哪个女子生那么大气。”
我的注意力明显没放在重点上，“几……几百年？……那你们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明明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几百岁没有皱纹满面也该白发苍苍啊。
“乔微姑娘，我们在冥府当差，也是小仙，虽然小，但是也不至于老得那么快……再说等您成了冥妃以后，您也会和我们一样的，更何况您的脸看起来就跟孩子一样……啊！”
说话的人被其余三个同时出手掐中，一声惨叫。三人报以怜悯的目光。她好像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开始语无伦次地向我解释，“我刚才说错了……您就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好了。”“我听到了。”我这回终于没抓错重点。我一脸严肃地问她，“冥妃……是怎么回事？”
这回她真的给我跪下了。“乔微姑娘，算我求您千万别再问了。我们好不容易在冥府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你再问下去我们真的死定了。”
“好吧好吧，那我不问了，你们做事去吧。”不问你们，可以，我亲自找冥修问清楚。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
我为了找到冥修，甚至还去请了什么江湖道士。只是他们一个个听见我不是驱鬼而是要招鬼，还是要招鬼的头头，全把我当初脑子烧坏掉的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得和干柴一样的老道士。他好不容易听清楚我的请求以后，说，“姑娘你脑子没问题吧？要见冥王啊，这还不简单，你找个湖跳下去不就能见着了。”他言下之意是让我死去吧，死了以后就能见着他了。
其实我没有马上否决了这个建议。我和冥修毕竟朋友一场，他要真是冥王，我去冥府找他跟他把事情谈完以后再叫他送我回来不就得了吗……我朝那个老道士咧嘴一笑，“谢谢您的主意。”老道士瞥了我一眼，带着他的那些法器颤颤巍巍地走，临走前丢下两个字——“有病。”
凝城的南边还真的有一个昼锦湖，春天的时候，湖边总是会开满一树一树的桃花，美不胜收。而且每年三月的时候，总会有个行踪古怪的男人到湖边采桃花，一采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好奇的人想探探他是什么来头，却从来没人追得上他。据说，他采桃花，是为了酿酒。
事不宜迟，我把粥店交给四个姑娘，只说有事情要办，就匆匆赶往昼锦湖。再晚的话，怕成渊就要有危险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了冥修，我总觉得，冥修不会轻易放过他。况且我又不是要真的去送死。
站在湖边，碧绿的湖水微微泛着涟漪，我在水中的倒影晃来晃去。虽然阳光普照在整个湖上，但入秋的风还是在湖面掀起一阵凉意。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一点一点往前倾……我在心里默默祷告——我可要快点找到冥修……虽然我能活过来，但是身体在湖里泡久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要以后都要一副浮肿的样子出现在粥店，吓跑客人。
鼻尖仿佛已经擦过了冰凉的湖面，腰间忽然有一只手把我提了起来。“你还真的要跳下去啊。”耳边响起担忧的声音。“……冥修？”“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你捞上来就真的是肿的了。你以为想死就死想活就活那么容易？我们也是有规矩的。”他放下我，沿着湖岸慢慢地走，我两步并作三步，跟上了他的脚步。“是不是别人和你说什么你都信？这点还真的跟大娘很像……你就不怕她们四个说的不是真的，那你到时候一命呜呼谁来救你？”
“她们不像开玩笑的啊，再说她们那么怕你……”
“那连道士随口说的话你都信？如果刚才我没赶到你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你能偷听我心里想什么？”
“我是冥王，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偷听这种不耻的事情好像只有乔微姑娘才会干吧……”想起我趴在门边偷听四个姑娘讲话，不禁有些心虚。“谁让你瞒我瞒了那么久……我要是不偷听，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我只是怕，你知道以后，会怕我。”他竟然有些不敢抬眼看我。我楞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怎么会怕你啊……除了刚开始听到你是冥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是鬼……”说到后面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把一个上仙误会成鬼，确实挺不好意思的。
“也只有你，能把冥王当成鬼。”“那些道士不是也没否认你是鬼吗……”他有些哭笑不得，“你还信道士的话啊，他们只会那些骗人的小把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