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不禁想到,跟容成桦呆久了,连表情都像了。“我再怎么不济也轮不到一个丫鬟来对我骂骂咧咧。你说如果王爷知道你这么放肆,你还活得下去吗?”
“她是活不下去,那我呢。”温宿晴从门后款款走出,傲慢,清冷,却雍容华贵。“我是大臣之女,你却来自烟花之地。你认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王爷。”
说的话慢条斯理,却句句带刺。“我没想过要和你争——”我挽好发鬓,插上他送的那根玉钗,转过头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因为根本就不用争。如果他爱的是你,就不会在大婚之夜抛下你一个人。”
她依旧傲慢,没有丝毫愤怒之意。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排身高体壮的男人。我比谁都清楚她的目的,可我就是偏偏不想认输。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不仅是表情,甚至语气都和他那么像。“我虽然是流兰楼的花魁,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男人……没有你多。”
“你可以继续得意,但是你得做出选择。留在这,我会让他们厚葬你,找块好的地方;或者回到你的流兰楼,安安稳稳地拿着我给你的酬金过你像以前一样肮脏的下半辈子。”
如果是以前的梓鸢,大概会一腔热血地选择前者,哪怕死也要死的骄傲。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要等的人,甚至还有他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等他回来,就能看见他的孩子了。就算牺牲一切,我也要护我们的孩子周全。“还是回到流兰楼去吧。谢谢王妃。”她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看一只乖顺的猫。
其实我还是很乐意回到流兰楼的,说实话,我很想潋姐和那群姐妹们。更何况,在流兰楼,我会更安全。
当潋姐看到我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依旧是脱下巴,下一刻却飞着泪花扑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轻轻抱着她“潋姐,我回来了。”她擦掉眼泪,问我“为什么回来了?你不是去王府了吗……”
“被他的正房赶回来了……”潋姐再次脱下巴。“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潋姐说我有了身孕,不适合在流兰楼出现,所以把我藏在流兰楼后的别苑。而我总是让姐妹们帮我放起那只纸鸢,把线拴在树枝上。他说过,他能看到纸鸢,他能知道我对他的思念。这一放,又是七个月。
当他的女儿出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回来。潋姐抱着小小的孩子,笑得乐不可支。潋姐问我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容成惜。”她是他对我的怜惜,是他对我的珍惜。却也是不得不分开的可惜和我这辈子不得不接受的叹息。
她粉嫩嫩的小手上下挥着,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潋姐说,容成惜是她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刚生出来就那么有气质。其实刚出生的孩子都一脸皱巴巴的,像猢狲一样,亏潋姐能把她夸得天花乱坠。
流兰楼沉浸在新生命出现的喜悦之中,潋姐和姐妹们纷纷送来礼物。有的送小帽子,有的送鞋,有的送衣服,潋姐甚至还给她打了一副足金的长命锁。
那天,我在给她穿衣服,她眯着眼睛假寐。门外传来一声巨响,门被狠狠踹开,那人如往常一样带着雍容华贵的冷漠——温宿晴。“还好提前派了眼线监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怀了王爷的孩子。”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不自觉地抱紧怀里的女儿。“你还是乖乖交给我吧,免得抢来抢去,伤了你的孩子。放心,把她交给我,我会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的。”
我当然不能把惜儿交给她。如果真如她所说,像亲生女儿般待她,容成桦回来以后会怎么想?他根本就没有碰过她,他只能把孩子当成她与别人的孽种。到时候我的孩子就将性命堪忧。
但惜儿还没满月,我躺在床上,手无缚鸡之力。她却带着十几个人,轻轻松松就从我手里抢走了惜儿。我看到惜儿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小脸涨得通红。我哭着扑到在地上,求她放过我女儿。
她优雅地蹲下身来,把惜儿的小脸凑到我跟前,“再最后看一眼吧。她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女儿了。在王府,她会成长的很快乐,很快乐的……”看着她们带走惜儿,绝望如同一张巨大的网,黑压压地扑了下来。
惜儿就像只飞上天空的纸鸢,即使我手里还缠绕着不舍,她却永远回不来了。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可是我还是选择眺望,哪怕眼睛胀得生疼,泪流不止。
我日复一日站在流兰楼上,眺望着远处,那里有我未归来的丈夫,有我挚爱的孩子。终于有一天,温宿晴傲慢地踏入流兰楼,她告诉我容成桦回来了,可她却告诉容成桦,梓鸢等不了他,独自回了流兰楼。她还告诉他,容成惜是她的孩子。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告诉我她新买了一盒胭脂一样。她说:“王爷讥讽地笑,说要拔剑杀了那个孽种,可他看到她的眼睛时却迟迟下不了手。只是你可怜的女儿容成惜还是死在剑下,杀了她的人是我的婆婆。我婆婆清理门户,没什么不对,王爷并没有阻拦。”
我心如死灰。我万万没想到温宿晴即使要牺牲自己的名声也要毁了我,让我被他误会,让我的孩子死于非命,可她看起来却那么从容,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泪水决堤而下,承载着我希望的纸鸢断了线,远远离去,消失在生命里。漫山遍野的芍药花不再洁白,那是哀悼,是祭奠。
我站在楼上,楼下的街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我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抱着我的孩子,她身边一袭黑袍的男子正执笔在一本册子上记下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半透明的身体之间穿过。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她甚至还来不及满月。她的胸口盛开着一抹绚烂的红色,那是长剑贯穿而入的记号,是冰冷亲情赋予的创伤。
那个白衣的女子抬头看了看我,神情有些讶异。我也看向她,我想他们大概就是冥府的无常。等到那个黑袍的男子收起手中的笔,他们便步履匆匆地消失在街的拐角。
仰起头,我看到我的惜儿在云端微笑,短短的手脚在挥舞着,如同那只飘飘摇摇的纸鸢,没有那些落寞和孤独,只有飞翔的自由和荣光。容成惜,我的女儿,下一世,请找个能保护你平安快乐长大的娘……拭去眼角的泪水,所有的云都消散得干干净净,湛蓝的天幕,只余光芒万丈。
收回法术,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竟在她的梦境里看到了我和濯尘。原来当初我收走的那个魂魄,正是她未满月的女儿。作为一个白无常,尤其是做了几千年的白无常,本不应为每一个魂魄的归去来兮而怅然若失。但是这一次,我破例了。
入梦散的功效随着记忆探查的完毕而消退。每一个从梦中醒来的客人,都难免于眼角的湿润。我递给她一条手帕,转过头和濯尘商量。
“当然要卖。而且卖,就要卖两壶。”难得一向寡情的莫濯尘也会出手这么爽快,竟一下子肯卖出两壶。
“怎么?看完梓鸢的梦,你也有点小感动?”我试探着问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真是太可怕了。莫濯尘这家伙资历比我高,在冥府呆的时间比我长,无论看见什么人间惨案脸上都是一成不变的木头表情。
他不屑地看着我,“与其让某人再偷我一壶酒,不如直接当面卖给买主。”望着他去取酒的背影,我嘴角有些抽出——“莫濯尘,我不是人好吗……”
“白无常。”我听到梓鸢在叫我。“呵呵,我现在已经不是无常了。我们任职满了,功成身退,你叫我倾辞就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你是不是想问,你的女儿去了哪里?”她点点头。要无常查出一个按正常流程投胎的魂魄去了哪里,这不是什么难事。我伸出手去,空气中浮起一道浅蓝色的光晕,光晕上托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纸的边缘有些许破损,微微泛着黄。纸页迅速翻动,我很快就找到了容成惜的名字。
“她投到的人家虽然离这里很远,但是家境殷实,她会好好长大的。”她释然地点点头。“只要知道她好,我就放心了。”
濯尘取回了桃花酒,她摩挲着壶身,说“初见他时,我也是去给他送酒。”所以原本就注定,他们的缘分开始于酒,也要结束于酒。
“濯尘,施法。”我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空气中展开一片金碧辉煌。金灿灿的宫殿,却充斥着灰暗的气氛。
“不知皇上请臣弟来,所为何事?”压抑了许久,还是容成桦先开了口。
龙椅上的人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脸上的凝重分不清是真是假。“容成桦,朕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告诉你。那日,你的王妃温宿晴告诉朕,你的府上,新添了一个女婴。”
提到那个孩子,他多多少少有些不悦。虽然她本就该死,但夜晚入睡之时,他却总会不自然地想起当初要刺死那个孩子时,她澄澈干净的眼眸,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所以他迟疑了,久久没有下手。尽管是这样,她最终还是死在剑下。唯一的理由就是——清理门户,理所应当。“皇上,那个孩子,并非我的亲骨肉。”
“若不是你的亲骨肉,你又怎会下不去手!”
狐狸的话让容成桦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臣弟从未碰过温宿晴!”话一出口,他便后悔,竟中了这狐狸的奸计。可是没想到,他并没有追究这句话。
“你是没有碰过她,可是那个伶牙俐齿的花魁,梓鸢呢?那个惨死的孩子,容成惜,是你和她的孩子,只是你在大婚之夜抛下温宿家的女儿,让她心存怨恨,才从梓鸢手里抢过了那个孩子。容成惜,确确实实是你的亲骨肉!”
他的话让容成桦的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原来那个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孩子,是他的女儿!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死在剑下,甚至认为那理所应当!“扑通”一声,大殿之上,七尺男儿双膝跪地。
原来,并不是她没有等他,是他负了她啊。他放声大哭,哪怕身边还有一个费尽心机想除掉他的人。没有什么丢脸与不丢脸,一时失去两个挚爱之人的心痛,他人无法体会。
龙袍加身的皇者,并没有像他自己想象中那么快乐。看到眼中钉跪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他笑不出来,甚至还有隐隐的不忍。可这一切,都是他所策划的。把温宿晴派到他身边,做他的王妃;指使温宿晴,逼走他的心爱之人,夺走他的孩子;借他人之手,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至亲骨肉。
他没有那么畅快淋漓地大笑,因为死的人不只是容成桦的女儿,还是他的侄女。他和容成桦斗了一辈子,却永远脱不去那层兄弟关系。血浓于水,无论是亡者,还是未亡者。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夕阳把容成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快马加鞭赶到凝城——为了去流兰楼。而流兰楼里,有人早早就摆好了酒,等着他的到来。
桌旁的人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凤冠霞帔,十指有艳丽的蔻丹。“还记得吗,你还欠我一个大婚。”
他在桌旁坐下,眼底是流淌的哀伤。“容成惜……是我们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可是断掉的线,再也连不回来了。
“你相信世间真的有无常吗?他们中的白无常告诉我,我们的惜儿投了一户很好的人家。她的爹不再是身份尊贵却与皇上为敌的王爷,她的娘也不再是烟花之地骄傲却卑微的花魁。她的爹娘是普通的人家,家境却也很殷实。她会很快乐,很平安地长大。”梓鸢脸上的笑容明艳动人。然而有些无法祭奠也无法释怀的东西,遗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一如往日的温柔。他的指尖,有些微凉。
“容成桦。凝城有家酒楼叫做覆云楼。覆云楼里有种奇特的酒,叫做桃花酒。饮一壶桃花酒,醉后就可以忘记心里最重要的人,整整十年。”她举起桌上的酒杯,扯起一抹绚烂的微笑。他也笑着,彼此的手绕过手,却流着泪饮下。
这是世间,最苦的一杯交杯酒。
梓鸢依旧是流兰楼的花魁,容成桦依旧做他的王爷。
忘掉痛苦,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可是她骗了所有人,却骗不过我们无常的眼睛。梓鸢的酒,并没有喝下。她用普通的一壶梨花酿替代了桃花酒,所以她醒得比容成桦早。她请人把容成桦送回王府后,打开了她房间里的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一只做工很精细的纸鸢。
带着那只纸鸢,她又去了那个开着白色芍药花的地方。一年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太多太多。唯有这片地方,仿佛与世隔绝,还是那么安详,宁静。那些薄弱的花瓣感触到灼灼的热量,曲卷起来,带着隐忍和不甘——她点燃了那只纸鸢,冲天的火光燃尽所有的执念。纸片带着火星乘风而四处飞扬,灰烬如同染脏了颜色的雪花一样飘下。等到尘埃落定,浮生尽歇,还有什么是不能忘却的?
回到流兰楼,她依然是花魁,依然只是聆听着姐妹和男人们的调笑,依然一个人靠在窗边染着蔻丹。时间点点滴滴地流淌,她心里的伤口在一点一点愈合。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在流兰楼上听到楼下的一阵怒喝。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过去。
“滚开!”然后另一个好听的男声在说,“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不怜香惜玉地对这些美人的。”
“我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了?回去看大哥怎么收拾你。本……我才不要陪你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硬拉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