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婢女扶着曲凫下了床,周连桑斜倚在门口,目光温和看着曲凫。一个小侍女突然走到周连桑面前,弯腰低头行了礼,她站在周连桑面前小声问了句什么,周连桑轻轻点头,看了看正被扶着走向屏风后的曲凫,唇弯浅弧挂着笑。
“嗯。今夜便去书房睡,不用你安排了。”他应了侍女的答话,目光只投向屏风处,没注意到旁边的侍女看向曲凫时,脸上因嫉妒气恼而凶狠的神情。
而回过眸扭头去看周连桑的曲凫,恰巧将侍女的表情看在眼里。
我认识她么?曲凫心中疑惑。
她被扶着走到浴桶前,两个婢女挪了挪屏风,轻手轻脚地服侍着曲凫更衣。曲凫背上的伤口虽多却也不是很深,只是交错的鞭痕看起来很是吓人。事后徐衢还一度非常庆幸,还好叶准那臭小子没往曲凫胸上打,被曲凫眼刀剜了好几记。
她的手腕被铁拷勒出明显的红痕,服侍曲凫浸浴的婢女皆心疼地看着自己面前安静姣好的美人姑娘。
“唔。我自己来吧?”褪到里衣时,曲凫红着脸对两个婢女试探问道。虽然在她昏睡时已经有女医师为她换下了舞衣,可在清醒的时候被人服侍着脱光身子,曲凫还是会觉得怪不好意思。她眨着眼睛看着正在对视的婢女,担心她们为难,又补了句:“没关系,我等会自己泡。”
两个婢女又为难地看了对方一眼。
“你们都退下吧。”周连桑就那样站在门口,他听见曲凫的话,喉里溢着笑吩咐几个婢女离开。
“是。”婢女心疼地看了曲凫一眼,而后又都诧异地想着,这位姑娘果然不一般,公子这夜都笑了多少回了。接着弯腰低头齐齐退出了房间。
怎么就只听周连桑的?曲凫咧嘴皱眉,她想起前半夜发生的事情,突然间就不想搭理周连桑。明明手里都拿着她的玉牌了——
还是没认出她。曲凫嘟着嘴小心眼地想。她轻轻抬脚踩入浴桶里,和着兜衣浸着药浴。背上的痛感浅浅袭来,她出了会儿神,想起了两年前周连桑赠她玉牌时的情形。
杏雨微朦,曲凫撑着纸伞等在城门前,她拦住了一匹白马,还有马背上俊逸的少年郎。
“真就走了?”曲凫皱着眉抬头看他,语调带着几分委屈。
“嗯。走了。”周连桑淡淡地,他握着缰绳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目光里是旁人看不懂的温柔与不舍。
“为,为你娘亲守孝三年,便回来,对不对?”小小女孩儿揉着红肿的眼圈,她踮脚撑伞想要挡住少年的额发,不让春雨浸湿他的衣冠。
马上少年额束孝带,白衣无尘却是披的孝衣。他从腰上解下小时便一直挂着的腰牌,弯腰系在姑娘伞柄上。他脸色淡然,双颊上却晕着少年心动时藏不住的脸红。
“三年之后便回来。此物赠你,聊表心意。”周连桑抬手揉揉曲凫的脑袋,他低眸看了女孩儿最后一眼,夹着马肚策马而去。
那我便等你回来。
“......若你不来,我便去找你。”那时的曲凫撑着伞,握着伞柄上冰凉的白玉腰牌,她看着城门外越来越远的背影,张着嘴无声地说。
曲凫没听见周连桑离开的脚步声,她透过屏风看向门口,果然还倚着一道人影。
“你也出去。”曲凫无由来地生着气,她咬着下唇冷声道。
门外静默的周连桑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屏风上挂着的洇着血渍的寝衣,走进房间背对着曲凫关上了门。他缓步走到屏风处,坐在木椅上翻了翻桌上的书案,全是曲凫给他寄来的医术。有半年前,一年前,还有一年半之前的。书里亦抄写着精细的批注和她的添色与见解。周连桑无声地笑了笑,他手里正翻开一封旧时的书信,开篇便是娟秀的簪花小体——连桑,展信好。
周连桑知晓曲凫的医术,她自幼时便跟着杳国最有声望的医者拜学,天赋颇高。他想起曲凫后背和手腕的伤口,微蹙着眉浅声问道。
“......多久能好。”哑的。他说。
屏风后将脸趴在桶沿上的曲凫垂垂眼,有意瘪嘴。
“衢哥哥每日替我上药便能好。”
周连桑好久没出声,暖屋里果然又变为寂默。
水雾氤氲里,曲凫闭眼,一下子觉得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想起了刚才侍女腰上挂着的香囊,荷色的香囊上用碧色丝线绣着名字:兰舌。传言里周府大公子的贴身侍女,兰舌。那个貌美动人的兰舌。
“好。”周连桑轻声。
曲凫蓦地睁眼。她咬住牙关,心里气愤地想着,笨蛋笨蛋笨蛋。
周连桑果然推了门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徐衢急匆匆地推门进屋,他坐到屏风前的茶案上,收了扇仰头喝了口茶。
“呼。”来人似是累极了,大喘气地把茶水喝了半壶。徐衢和曲凫隔着一扇屏风,两边刚开始谁都没出声,最后还是徐衢没憋住,骂咧咧地开了嗓。
“不是我说,我的小心肝,我放在心尖上都怕你摔下来的心头宝,你来了江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们,还把自己弄成这样?”徐衢漂亮的眼睛瞪地老大,他翘着二郎腿震声嚷嚷,表情很是精彩。和平日里笑得如沐春风,一脸死没良心的样子全然不同。
“吵什么?丢不丢人。”相比徐衢的欢脱,曲凫倒是显得非常平静。
隔着一扇屏风徐衢都能想象到曲凫嫌弃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认命地捶了捶胸口。
“你啊,打小就喜欢和我吵嘴,怎么就不能像你对连桑一样,对我温柔点儿?”
“你问问周连桑,我对他温柔么?”
“......你俩的事我不要掺和。这次不一样,江城和京都相隔那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央华又怎么能同意呢......”
“他是我哥又不是你哥,我比你要了解他。我想来,软磨硬泡好久他才同意的。”曲凫闷闷的。
她无力地趴在桶沿上,泡着药草很是惬意。她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时不时噎徐衢一两下。
“我不信。你说实话。”屏风外的徐衢突然正经,话音里带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这小子长聪明了?曲凫小小吃惊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浸着药浴懒懒道:“三个月。”
“嗯?”
“......我哥给我三个月。若我能把周连桑拐回上京城,他便不让我去和亲。”
“嗯?!”徐衢挑眉睁大了眼,他觉得自己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为什么你要去和亲?可,可连桑他还在服孝期啊。”
“因为赫连宜咺,只给了我三个月。”
“赫连宜咺?邻国平奚那小子?”徐衢挑眉。
“唔。”曲凫懒懒散散地应了句,她倒是没想到徐衢还记得。
“可他不是说不追求你了吗,好小子,说话不算话。嘁。”
“你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拒婚的吗。”
“记得啊!”听到曲凫提起以前的往事,徐衢一下子起了兴致,他张开手中的折扇,有模有样地开始模仿曲凫的说辞。“你说你年纪尚小,还想再多陪你兄长几年。平奚离大杳相隔数远,且多是塞北之境,担心水土不服。总之是该夸的就夸,好话说了个遍,横竖也不肯得罪人。不过你那语气啊——”
徐衢品了品,觉得曲凫当时的语气说再好的话也挺得罪人的。“总之说白了,你给央华丢了个锅,说是你哥不肯你嫁。”
“是了。所以他虽然没有全信,但也给了我许久的时间,让我好好考虑。”
“那这次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和亲?央华为什么又会答应?”徐衢挑眉疑惑。
“是我同意的。”曲凫睁开眼,突然道。
“什么?!”徐衢觉得自己快忍不住跑到屏风后和曲凫当面对峙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上额头,闭眼决定安静听完。
“赫连宜咺是平奚国的王子,去年秋月时平奚国君主病逝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大杳,而他也早已立储登基。”
“......嗯。”徐衢淡淡应声。
“他早年与我约好,在他成为平奚君主时便要迎娶我做君后,他也本该在去年时便来找我兑现,而他拖到今年暮秋,还给了我三个月时间考虑,也算是他为了报答我昔日相救之恩吧。”
“然后呢?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他?”徐衢挑了重点来问曲凫,这一点,倒是他一直没想明白的。
......还是问了。曲凫阖上眼叹了口气,她紧抿着唇压抑住内心的悲凄,颤着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回答显得平静一点。
“因为,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