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了电表厂的工作,搬到附近的小街住。租的出租房在二楼,一个很小的单间里一间矮床几乎占满房间,床边一条很窄的过道只够落脚。床头上的玻璃窗横着生锈的铁条,窗下是一条进入小街的马路,小街四通八达这里只是其中一条马路,为了隐私我把几张好像前个租客留下来的报纸夹进铁条里,可有时候又把报纸一角悄悄掀起窥视着底下的马路。
我的出租房门外是一段走道,与这段走道右边垂直的走道上有一间出租房,与这段走道左边垂直的走道上有两间出租房。左走道外面这间出租房和我这间都在楼梯边,楼梯狭窄,两个人并排走路都显得困难。有几次两位老房东从楼顶上下来,经过这条楼梯,老太的头上戴着灰色的遮阳帽,脸淡白,咀嚼着没牙的嘴巴,左手牵着慢她一步的老头,老头瘦小,双腿直哆嗦,右手里的拐杖嗒嗒地敲在台阶上。老房东一般中午出去,走不远就回来,一个月下楼没几次。左走道里面那间出租房门口有一个水槽,水槽上安着四个带锁的水龙头,每个水龙头上配一只水表,各家开锁用水的时候水表便沙沙转起来。三段走道边都竖着铁栏杆,三段走道和一面白墙相连构成一个方井。每一层格局相同,便有一个个方井重叠上去,屋顶盖着几块玻璃瓦,光线从玻璃瓦透下来照进方井,昏昏的淡淡的光。方井里拉着几条铁丝,租户们在这些铁丝上晾晒衣物,湿衣物的水从上边方井往下边滴落,不管下边方井能否承受,最后在一楼地板上形成雨帘。我晾干的衣服如果拿去检测一定包含很多洗涤用品的配方。
我住这间二层楼上所有出租房都租出去了。右道上的租客应该是长年在外奔波的夫妻,已付几个月房租,把这里当做仓库或者昆明的旅馆,似乎房间里总有东西滑下去,而他们每个月很可能就回来一次。左道外面出租房里住着一位少妇,带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婴儿爱哭,少妇喜欢长时间打电话。左道里面出租房里住着一个家庭:丈夫有一头飘逸的长发,梳着九十年代流行的发型,头发从额头上向两边分开,像两片瓦;妻子很胖,很勤劳,家里的大小事物都要她管,洗衣做饭,教育孩子,关心丈夫,家庭收入开支,人情来往,都要操心;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只有到了晚上才团聚,妻子兼职回家忙出忙进的做饭,丈夫下班回家躺在沙发上,两个孩子放学回家赶作业。窗边的灶台呼啦响着,油烟往窗外散,也倒灌屋里,窜往走道上,我出门吃晚饭,在走道上,往他家里瞟一眼,男人深陷沙发,陷下去的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床就在沙发边,床上枕头边小山似的堆着一堆衣服,看不到的地方应该妻子在炒菜,灶台边可能有一间小床供孩子睡觉。两个孩子遗传母亲的比父亲多,小男孩矮矮的圆呼呼的像一个肉敦;小女孩是姐姐,上小学四五年级的年龄,可身体很多部位太饱满了,俨然是个青春发育的初中生,衣服早已盖不住肚皮,肚子鼓鼓的,仿佛怀胎七月。一家人住在比我这间大二倍或者三倍的出租房里还是太拥挤了。
简单吃过晚饭,径直去散步。
从小街干菜市场出去,横穿官南大道,往西走,经过一处鸡蛋批发市场,路逐渐上坡,坡上呈现两条河岸,岸边长着粗壮的桉树,岸里的江便是盘龙江。盘龙江缓缓流经昆明,像一条蓝带子从盘龙区流到五华区流到官渡区最后流入滇池。盘龙江水系温柔,没有汹涌的气势把岸边的城市往边上赶,反而两岸的城市紧紧拥抱着它,使它很不明显,有的地方一座七八米的桥便可横跨江上。昆明这么大一座城市分布在江边,不免有些生活掉进江里,所以我走在这段江边,走在高大桉树阴影下经常看见有个五十岁以上的汉子站在一条木船上,江水缓慢,任船漂泊,汉子用长长的捞斗把江里的杂物捞往船舱里,捞进去几个塑料瓶几个塑料袋多数是绿油油的水葫芦,它们高高的堆在船舱里,远看像一簇长在木头上的盆景。汉子这样的工作看上去很浪漫,我站在江岸上,等他漂下来和我并排,他上身穿着白色麻布短衣,双手粗壮黝黑,头上戴顶草帽,草帽下闪着烟斗,船微微摇晃着,他站在船头弯腰佝背,把捞斗伸向杂物,灵活的捞回来倒在船舱里,一会儿船往下漂去了。
我去的盘龙江这段已经重新修葺过,一个毗邻的公园建在江右岸。公园里种着昆明常见的香樟、桂花、杜鹃、山茶、银杏等树木,也种有刺玫瑰、郁金香、紫罗兰、熏衣草等一些花卉,还有许多叶子花藤萝爬在露天长廊顶上,花期很长,几次坐到廊下,紫色小花仍然开着,也许还要开很久。
公园狭长的建在江边,顺江的方向走,江进入广福路底下,公园随之消失,逆江而上,江从日新路桥下流出来的地方也是公园的边界。也许这不是一个公园,没有统一进入公园的大门,没有哪里题着园名,说它是这段盘龙江边的一片绿化反而更贴切,这片绿化却有着公园的噱头,除了树木花卉还有水池、假山、小径、广场、凉亭不能一一列举。白天老人们坐在凉亭里拉乐器,傍晚跳广场舞的人们开始汇集,有三块分开的广场接纳不同的舞蹈风格。
有一块广场紧挨日新路,晚上八九点钟从公交车下到锦苑花园站台上的人们,走下站台便面对这个广场,此时广场上正跳的热烈,舞曲是当下最流行的,这些从公交车上归来的疲惫的人们多数会停在广场边看一眼看一会再走,广场上的跳舞面对着他们在跳,所以这个广场从来不缺观众,公交车陆续把观众送来。
几次我站在观众里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有几晚广场上突然出现一个领舞的女孩,她跳的很性感,我在小街出租屋里梦到过她。看来我是向往生活的人,只是生活的一些形式使我苦恼,仅仅的吃饭,最简单而又必要的形式,花很少的钱,手头还是越来越拮据。偶然想到东木,他在深圳过的怎样?如果我离开昆明投奔他合适吗?还是我们已经形同陌路,毕竟交往太少,在那间办公室里算不上什么交往,只是工作上的碰面,却没有规章制度的约束,没有公事公办的精神,白白虚度一场。
搬到小街后不久有些白天我去南坝路人才市场找工作。这个普通的人才市场建在一块穹窿的蓝色铁皮屋下,摆着二三十张招聘公司的木桌,桌上堆着公司简介,桌后坐着的招聘人员一副卖肉屠夫的油腻精神。而穿梭在这些桌子之间的应聘者仿佛一群晕头转向的苍蝇,苍蝇翻看桌上的公司简介,小心咨询招聘人员,招聘人员总是高高在上或者夸夸其谈的回应,苍蝇思索着,把自己的履历写在从招聘人员手里要来的应聘表上。不止咨询过一家公司,不止投下一份简历,得到的回应都是回去等通知,便怀着一丝希望走出招聘会场,会场出口绿色的铁皮大门只在每个星期二打开,所以南坝路人才市场也可以叫星期二招聘会。
每到招聘会这天会场外的一条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都被塞的水泄不通。有的人就站在外面应聘:比如厨师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很显眼地站在路上等待餐饮老板的面谈;比如民工总是几个老乡挤在一起吃烟说乡下方言,眼球滴溜溜的盯着机会;比如穿着讲究的毕业生或者待业青年他们信心满满的走进会场。不光会场内有招聘人员场外也有一些手里举纸板的招工人,纸板上通常写着:招木工、招电工、招公关经理、招市场主管、招佳丽、招保姆、招护工等等,有一些找工的站在纸板前询问,留下电话。必然这样的招聘会场外面总混有几家招摇撞骗的招聘公司,开出的工资很高,工作轻松,目的是卖给你一套价格昂贵的工作服,让你穿上这样的工作服却没有工作或者怎么也找不到公司所说的工作地点,公司所说的工作地点仿佛会变化直到你精疲力尽才发觉上当受骗。
大约下午四点,南坝路人才市场上的人陆续少了,会场里外的地上飞满纸片和烟头,已经有两位清洁工迈力的打扫起来,而我一无所获,站在通往南坝路公交站台的石桥上看着散去的人们。心想下个星期二有的人不会来了,我已经和她们擦肩而过,我们也许永远不会遇见了,两次以上的擦肩而过需要多么大的缘分,有的人真是只有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忘怀。突然我仿佛看见小会走在正在散去的人群中,如果真是她,现在她多么孤独,背影越走越远。
我离开石桥,不由自主地追逐那个背影。背影向福达立交桥方向走去,背影在她身边的背影里滑过、躲闪、变形。变成一位穿着优雅的妇人,身材风韵,左手提一个红色皮包,给人温暖;变成一位单薄的女孩,穿一套灰色西服,蹬一双学穿不久的黑色高跟鞋歪歪扭扭的,满怀心思,或许刚才南坝路人才市场的应聘不尽人意;变成两个快乐的初中生,蓝色校服横在路上,交头接耳的交换秘密。反而那个似乎是小会的背影不见了,消失了,我努力回忆她的模样,和眼前一切陷入黄昏。
不觉已经走到福达立交桥下。立交桥像屋顶高高盖在头上,听见上面哗哗的车流,桥下是一个广场。广场上摆着赌生肖的赌局;摆着打气枪、冲沙包、套圈的游戏;摆着一个旧书摊;摆着几台笔记本电脑下载音乐或电影;摆着几个水果摊几个小吃摊;摆着几家露天KTV。
说说露天KTV,设备有点唱机、大音响、投影仪、幕布、幕布上播放投影仪投去的视频。买歌唱两元钱一首:有的唱歌人捏着话筒跟着幕布上的歌词唱;有的唱歌人抓着话筒边走边唱,不看歌词却和视频上的歌词唱的一样快慢,富有腔调。有时候买歌唱要排队,等他唱完你在唱,他可能一口气点了几首,也可能唱一首里的一段就委屈地喊“切歌”,话筒交还。遇到没有人买唱的时候,老板自己唱起来热场。这种露天KTV在昆明别处我没有见过,歌声和立交桥四周杂音混合别有一番滋味,买歌唱的人有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站在旁边听歌的人充满向往与回忆,在这里老歌被买唱的次数偏多,比如《北京的金山上》、《沧海一声笑》、《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走过咖啡屋》、《小城故事》、《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总让人回味无穷。到福达立交桥下广场上来的人们多数是漂泊昆明的,吃过晚饭离开出租屋来到这里漫步,闲逛,打发时间,差不多便回去应对夜晚。
我离开广场回去,走到边上有个女人叫住了我,开始以为她需要帮忙,看她小心谨慎闪烁其辞的说话。她说,帅哥需要小妹吗?我镇住了,摇摇头。她又赶忙补充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新来了几个小妹标志的很。我走开她。她仍然跟在身后招揽着,价钱不贵,包你满意。我的心头立刻涌起一阵厌恶,面红耳赤,好比暴露在众人之下,我是一个拉皮条的女人认为我会干那交易的人。我赶紧走开她,差一点奔跑起来,来到对面路上,回头去看,看见她和别的男人似乎说着同样的话,才松了一口气,自嘲地认为自己刚才被选中不是因为道德,而是性别。现在她选的这个男人站在她对面很久,他们也许在讨价还价,这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他很像电表厂里的白人。白人没有把他的经验传授给我,我们很少交流。
回来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和一些路人同路回到小街,走不同的巷道回出租屋,去面对家庭或者爱情,我面对的是冰冷的一年四季照不到太阳的房间。躺在房间床上。听见右道上出租屋里什么东西滑下去,仿佛一只黑猫从桌上掠过,脚碰倒一个布玩具。有时我想像壁虎一样爬上他们的房门,透过门头上的玻璃看看里面有什么,我将会看到……哇,左道上外面这家婴儿哭了,哭得很大声,也许少妇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婴儿睡床上突然醒来,哇地哭了,少妇断断续续讲着电话,把婴儿抱起来,在房间踱步,婴儿闭上眼睛仍哇哇哭,少妇便把上衣拉上去,婴儿呼噜呼噜地吮吸,像一只睡着的小猫。
记得我搬来这家出租屋不久,赶上一个什么节日,少妇邀我晚饭去她家吃,早上她听见我开门出去就开门站出来对我说,晚饭过来吃饭。我说,不用了。她说,出门在外不要客气,就这么定啦。我等于答应了。整天却在为晚饭去她那里吃发愁,自己吃倒是自由,去人家吃总有些人情世故,况且去一位带着婴儿的少妇家里吃感觉更拘束。我们平时在过道上相遇,打个招呼,比别人多几次照面,她是那种大方爽快的女人,我在她眼里怕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兄弟吧。我下班后,特意从那些卖玩具的店门口经过,买了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带在身上,回到出租屋,她便喊我,可以过去吃饭了,刚才她的房门一直开着听我回来。我进去坐在沙发上,本来想溜进去,但今天旁边那个家庭没有在家里,也许父亲请一家人在外面吃大餐。我从怀里掏出那只兔子给婴儿,白白胖胖的婴儿坐在推车里,右手颤巍巍地抓住玩具,咧嘴笑起来,下面的牙床上冒出两颗亮晶晶的小牙齿,口水从嘴里流下去,一条条流向挂在脖子上的围兜里,围兜早已湿了一大块。婴儿好奇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她还没有见过的动物。一张折叠的绿色桌子已经摊开在沙发边,少妇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我和婴儿刚才就坐在桌边,这会她也坐下来,三人围上饭桌。她说,随便吃点。盛了两碗饭,递我一碗,我们吃起来,边吃边对我说,不要客气,尽管吃。我说,吃着呢。她做的菜不咸不辣,没什么味道,或者我吃不惯。她提示菜里要不要加点盐。我只说,倒也刚好。她煮的饭不烂不硬倒有一点糙,嚼起来挺费劲。她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在一家书店。她又问,工资怎样?我说,挺低的,三千难上。她说,昆明这边就是工资不高,消费倒是蛮高。我表示赞同。她看到婴儿手里的玩具,冲婴儿一笑,教婴儿说谢谢叔叔,婴儿看她的表情咯咯笑起来。她又冲婴儿说让叔叔破费啦,叔叔太客气啦,婴儿又是一阵嘻嘻的笑。我岔开说,小人还不能吃饭吧。她说,嘴里才冒两颗牙,只能喝米汤。我说,这小人挺乖的,不吵闹。她说,今天怪了,平时挺爱哭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吗?臭臭。她对婴儿投去幸福的目光。我把碗放在桌上,她喊我再吃一碗。我说吃饱了。她说,一定要吃饱啊。她看我挺羞涩的,也不爱说话,叫我出门在外要胆子大些。我不知道说什么,沉默起来。她把碗放在桌上,她也吃好了。我站起来说,把它们收去那里。她说,就摆着,等下她收拾。我正打算说,谢谢她,然后再说,那我回去了。突然外面响起了烟花爆裂的声音,她跨到窗边去看,我保持刚才的姿势站住不由伸长脖子。她转过来说,什么都看不到,这里面太低了。又对婴儿说,等下妈妈带你出去看烟花啊,臭臭。问我一起去吗?我说,我不去了。十分感谢款待。从她屋里退回我的出租屋里,很快听见她背着臭臭下楼出去了。我跪在床上,掀开一角报纸往高处看,看不到高处的夜晚,便睡下。夜里仿佛听见那个家庭回来了,愉快地回味着节日趣事,如同沉重地从我身上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