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邰宅正厅。月英宫分舵八个主事弟子,前来拜谒。
邰火彤一一引见,道:“叶老前辈、冷副宫主,前面两位,是副舵主周星宇、陆不同,后乃分舵机要卫张成阳、历子娣,探事卫牛德业、姚文竹,飞鸽卫使常艳辉,副卫使闫成宽。”
众人打躬作揖,道:“见过叶老前辈,冷副宫主。”
冷小宛嫣然含笑,抱拳回礼。
紫元真人手抚长髯,道:“诸位请坐。”
众人齐声称是,依次落座。
紫元真人环视四周,道:“邰舵主,是否欠缺一个兄弟?”邰火彤道:“叶老前辈,章兄弟公务繁忙,一会脱得了身,定来拜见。”紫元真人道:“枢密院调集兵马一事,是否打探清楚?”邰火彤道:“牛德业、姚文竹,快讲详情禀报。”旁边一个中年壮汉,闻言双手抱拳,道:“启禀叶老前辈,弟子俱已打探清楚。今年除夕之夜,江湖侠士将至庐山会合,朝廷调集兵马,准备一举歼灭。”紫元真人道:“他们庐山会合,所为何事?”姚文竹乃一个面容姣好女子,闻问双手亦一抱拳,道:“探事亭江州路分舵传书,那些江湖义士像似得到约请。”紫元真人道:“可知是受何人邀请,为何邀请?”姚文竹道:“何人约请,弟子无从知晓。至于为何约请,传言是因营救江南被掠女子。”紫元真人道:“邰舵主,此事总舵是否知晓?”邰火彤摇了摇头,道:“前几日得总舵回书,近期并无发出江湖号令。”
紫元真人眉头一皱,道:“怪哉,莫非风舟所为?”冷小宛道:“公公,孩儿臆度,此事若乃风舟所为,必会通知各个分舵,暗中监视官兵举动,以防不测。”紫元真人道:“不错,那是何人邀请?”飞鸽卫使常艳辉一抱拳,道:“叶老前辈,飞鸽卫临安府弟子酒肆用膳之际,偶得一篇词赋,想必与此有关。”紫元真人道:“什么词赋,于今何处?”飞鸽卫副使闫成宽道:“那词赋在弟子这里,请叶老前辈过目。”旋说着话,旋怀中掏出一纸呈上。紫元真人接过,铺展八仙桌上。
众人当下纷纷站起,聚首围观。
只见纸上写道:天下豪杰尘,莫嫌草芥微,引民牢笼戒,方显丈夫心。
冷小宛不屑一顾,道:“什么词赋,简直文理不通。”紫元真人道:“在座诸位兄弟,你们有何高见?”机要分卫历子娣在旁接言,道:“弟子臆度,写赋之人唯恐落入官府手中,是以故意文理不通,含糊其辞。”紫元真人笑道:“不错,历家女姪分析颇有道理。贫道左思右想,也觉如此。”冷小宛道:“此赋无人解释,谁人可以看懂?”副舵主周星宇道:“弟子也得一赋,请各位过目。”袖中拿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
纸上写道:自比一芥微,将身赴冤尘,青天欲重反,斩尽不义贼。
冷小宛摇了摇头,道:“这般胡乱堆砌,更是文理不通。”
紫元真人拿起两篇词赋,道:“周副舵主,此赋哪里得来?”周星宇道:“数月之前,有人寻到分舵交给弟子。”紫元真人道:“那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周星宇道:“而立之年,生得短小精悍。”紫元真人道:“你们晤面之时,可曾说些什么?”周星宇道:“那人姓叶名辰,自称月英宫探事总亭弟子。他说奉伊宫主之命,前来传信。”冷小宛道:“一派胡言,无双姐姐那时早已出岛,不在东洲总舵,如何命他传信?”周星宇道:“这个嘛,弟子不知。”紫元真人道:“那人还说些什么?”周星宇道:“弟子问他,总舵往昔下达使命,皆以飞鸽传信即可,为何此次派人前来。”冷小宛道:“不错,那人作何解释?”周星宇道:“叶辰神秘兮兮言道,此乃总舵一等一之机密,唯恐飞鸽落入官兵手中,故而派人前来。”紫元真人道:“周副舵主,那人果真而立之年?”周星宇道:“是,弟子看得十分真切。叶辰下颌三绺长髯,已逾而立之年。”
冷小宛疑信参半,道:“他是如何寻到分舵,你们可曾对过联络暗号?”周星宇道:“回冷副宫主,自然对过。那日下午,分舵弟子市井打探消息,忽见一人以总舵手势召唤,立刻将其带回分舵。若非如此,怎敢与他晤面。”紫元真人道:“叶辰离开之后,可曾查他底细?”周星宇点了点头,道:“他一离开,弟子便命探事分卫追踪。”紫元真人道:“去向何处?”周星宇道:“叶辰离开分舵,走进枢密院左卫率府。”冷小宛俏目圆睁,道:“这般说来,他乃朝廷习作?”紫元真人道:“仅凭此见,尚且难以断定。”周星宇道:“冷副宫主,弟子也作这般猜想。当即知会章兄弟假身分之便,暗中侦察。”紫元真人道:“结果如何?”周星宇道:“当日深夜,弟子接到探事分卫禀报,说左卫率府上下,未见此人。”冷小宛道:“何意?”周星宇道:“弟子得报,也是甚感蹊跷。次日,那人索要复书。弟子托词退隐江湖,敷衍了事。那人居然破口大骂:于今蛮夷当道,百姓苦不堪言。尔等身为前朝子民,只想独善其身。月英宫数百弟子,以你为耻!弟子回道:区区早已金盆洗手,不问世事,实在有愧先生。”冷小宛顾虑重重,道:“周副舵主此举略显莽撞。”周星宇道:“弟子考虑不周,冷副宫主见谅。”紫元真人道:“无妨,反正约定时日尚早。捱过几日,我们二人回到总舵,即向双儿问明缘由,而后飞鸽传书与你。”周星宇起身深作一揖,道:“多谢叶老前辈,冷副宫主。”
张成阳小心翼翼,道:“冷副宫主,此事也怪不得周副舵主。那厮熟知本派暗号,谁敢拒之门外。”冷小宛道:“吾并非怪罪于他,是觉有些欠妥。那人倘若真是伊宫主所遣,尔等岂不误了大事?”张成阳道:“冷副宫主所言极是,弟子惭愧。”冷小宛道:“周副舵主,那人何时离开左卫率府?”
周星宇忙递个眼色,道:“牛卫使,速报冷副宫主得知。”
牛德业抱拳应是,当下滔滔不绝,道:“那日跟随之人,正乃弟子。叶辰离了分舵,先去市井号下一间客房。捱至夜深人静,方才前往左卫率府。弟子不是朝廷官差,进不得那左卫率府门。于是彻夜守在外面,苦苦等候。直到凌旦光景,瞧见叶辰牵着一匹黑马走出。弟子顿时抖擞精神,暗中观望。叶辰走出之后,却未返回客栈。匆匆乘上快马,径往城门而去。弟子一双脚板,怎赶得上骏骑。无奈之下,只得约出章兄弟询问。”
冷小宛迫不及待,道:“章兄弟说什么?”牛德业道:“副卫率使官邸由他值守,并未瞧见什么人进府。”冷小宛道:“周副舵主适才言道,叶辰进府乃你亲眼所见。为何章兄弟说,并未瞧见有人进府?”牛德业道:“冷副宫主,其中尚有下情。”冷小宛道:“讲。”牛德业道:“话说这左卫率府,隶属詹事院制,詹事院掌印和左卫率府正使,历来皆由当朝太子兼任,而左卫率府除太子之外,下设三名卫率副使。章兄弟是王副率使手下,自然只知王府来往之人。”冷小宛如坠烟雾,道:“依你之言,此与太子有关?”牛德业道:“钦淑皇后垂帘听政,便将孛儿只斤·失烈门立为太子。然失烈门正当髫年,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詹事院掌印和左卫率府正使,暂由桂王拔都兼任。”冷小宛不禁一愕,道:“吾愈听愈糊涂,怎与桂王府扯上干系?”牛德业道:“详情如此,弟子只是据实禀报。”
紫元真人忽然一拍木案,道:“分舵危在旦夕,速速隐藏行踪。”邰火彤满不在乎,道:“叶老前辈,捱章兄弟来到,咱们询问清楚,再走不迟。”紫元真人道:“留下一人等候,其他兄弟先行。”飞鸽卫使常艳辉大义凛然,道:“怕什么,我们手里也有家什,官兵若敢来犯,咱们杀个痛快。”陆不同瞪他一眼,道:“休得放肆,全听叶老前辈吩咐。”紫元真人道:“宛儿,你意下如何?”
冷小宛置若盲闻,一旁垂首沉思。
邰火彤笑眯呵呵,道:“叶老前辈,要是官兵抓捕,章家兄弟自会禀报,无须担忧。”
紫元真人道:“也罢,等上一等。”
邰火彤面向房门,道:“来人。”
两个劲装汉子应声而入,道:“卑职在。”
邰火彤道:“你们守在左卫率府门外,暗处悄悄观察,发见大队官兵,立刻来报。”
两个劲装汉子称是,转而疾步而去。
紫元真人道:“邰舵主,这两篇词赋先由贫道保管。”
邰火彤道:“叶老前辈尽管拿去,反正弟子不明其意。”
紫元真人颔首,卷起纳入袍袖。
正在这时,两个丫鬟门前万福,道:“启禀老爷,午膳业已备下。”
邰火彤躬身作揖,道:“叶老前辈,冷副宫主,请先用饭。”陆不同道:“邰舵主,中午可有酒吃?”邰火彤道:“休得胡言,少倾还有重事经办。”冷小宛道:“无妨,大伙吃饱喝足,方有力气驱除鞑虏,是也不是。”紫元真人蔼然一笑,道:“不错,贫道便与诸位吃上几杯。”冷小宛神色诧异,道:“公公,不可饮酒。”紫元真人道:“为父又非沙门和尚,为何饮不得酒?”冷小宛振振有词,道:“道教十戒经,曰:一者不煞当念众生,二者不淫犯人妇女,三者不盗取非义财,四者不欺善恶反论,五者不醉常思清行,六者宗亲和睦无有非亲,七者见人善事心助欢喜,八者见人有忧助为作福,九者彼来加我志在不报,十者一切未得道我不有望。其中第五者不醉常思清行,便乃戒酒。”紫元真人道:“大谬不然,此不醉非戒持,实乃饮不酗酒,行为端正之意。”冷小宛道:“也罢,公公少吃些酒。”紫元真人道:“儿媳之命,为父岂敢不从。”冷小宛嫣然含笑,垂下螓首。
瞧见二人父慈子孝,众人抚掌大笑。
少倾,厅上摆好宴席。
紫元真人居主,冷小宛左首,邰火彤右首,其余群英按班就座。
邰火彤双手捧杯,道:“叶老前辈威名,享誉江湖已数十年。尽管吾等心向往之,始终难得一见。今日诚惶诚恐,能与前辈同席共饮,自是三生有幸,莫大荣光。各位兄弟,咱们敬叶老前辈一杯。”众人异口同声,道:“叶老前辈,请!”紫元真人道:“诸位英雄,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邰火彤道:“叶老前辈,冷副宫主,请到厢房歇息。”紫元真人道:“来在大都之后,几日难得闲暇。宛儿,你陪为父领略一番邰府风景。”冷小宛道:“是。”邰火彤道:“叶老前辈、冷副宫主,弟子前面带路。”紫元真人道:“不必,宛儿作陪即可。等章兄弟来了,立刻禀报。”邰火彤道:“是。”紫元真人道:“宛儿,走。”冷小宛紧随其后,姗姗步出大厅。
邰府后宅花园,假山之上。
紫元真人背手而立,道:“宛儿,你可识得词赋落款之人?”冷小宛回眸观察许久,这才附耳小声,道:“公公,此人实乃风舟义子。”紫元真人神色一怔,道:“风舟收了义子,为父因何不知?”冷小宛遂将官兵围剿卧龙山,叶风舟前往援助,蔡五九兵败遇难,部将刘景周携蔡子逃出,又如何营救被掠女子等,详述一番。紫元真人恍然大悟,道:“风舟救出之后,蔡子已改名叶麟之?”冷小宛道:“正是,以此掩人耳目。”紫元真人道:“这两篇藏尾词赋之中,微尘又乃何人?”
冷小宛大惑不解,道:“公公,孩儿未明何意。”紫元真人展开两张宣纸,道:“这第一篇四句最后一字,自后向前连起来念。”冷小宛依言朗读,道:“心戒微尘。”紫元真人道:“第二篇四句最后一字,你自前向后再连起来念。”冷小宛道:“微尘反贼。”紫元真人道:“不错,传书者寓意明确,这个名叫微尘之人,定乃朝廷细作。”冷小宛道:“百家姓中,何来微姓?”紫元真人道:“段干百里,东郭南门。呼延归海,羊舌微生。”冷小宛道:“百家姓中,果有微姓。”紫元真人道:“为父臆度,此人绝不姓微。”冷小宛道:“拿姓什么?”紫元真人道:“据吾所知,东林寺禅院之中,却有一个‘微’子派,为父以为,此人许是一个和尚。”冷小宛道:“公公,你何时去过东林寺?”紫元真人道:“见你之前,曾在那里与人交手。”冷小宛道:“与谁交手?”紫元真人道:“那个少年武功奇高,内功心法与叶家无二,吾臆度便乃风舟之义子,叶麟之也。”冷小宛道:“怎么,麟之尚且活着?”紫元真人道:“此话怎讲?”冷小宛又将叶麟之藏身树上,后来前往寻找,居然渺无踪迹等等,讲述一番。紫元真人道:“原来如此,或许他已遁入空门。”
忽见姚文竹旋飞奔而来,旋高声大喊,道:“叶老前辈,外面来了一队官兵,已将邰府团团围住,你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