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叶风舟乃何许人?前身为雁荡刺卫十六亭亭主之首,幕师亭亭主,如今虽然若隐若现,却也是月英宫武艺之总教头。十几年来,玉剑书生名号江湖谁人不知。又与已故神医无心道长结交深厚,情同手足,区区下盅伎俩,焉能察觉不出?因此初遇司青衣时候,便觉事有蹊跷,故在酒肆墙壁留下暗记之际,早已吞服三粒无双千金方。有看官疑惑,他为何如夜郎般自大,不知会妻儿冷小宛等人,岂非太过薄情寡义?这一则两军交战,形势瞬息万变,但凡毫末差错,即招致功亏一篑。二则何谓大侠?为国为民不为家,方为侠之大者,哪里得容半点儿女情长。叶风舟内心所思,外身所为。司青衣一个少不更事女子,自然无处知晓,见其一头栽倒桌上,立刻抚掌三击。
掌声甫歇,但见酒肆后厨暖帘掀开。一名劲装妙龄少女,手拎三尺青锋宝剑,并四名腰悬圆月弯刀锦衣侍卫,从中走出列站面前。
妙龄女子抱拳一揖,道:“桂王府尚宫局典记魏婵星,参见司记大人。”司青衣抬手一指叶风舟,道:“魏典记,速速雇来两乘马车,随同本官护送此人,连夜前往信州府衙。所经之处不得声张,违者严惩不贷。”魏婵星当即吩咐部属,道:“王通、张达,听令。”两个锦衣侍卫一齐抱拳,道:“卑职在。”魏婵星道:“征用两乘马车之后,门外等候。”那两个侍卫应喏,正要转身而去。司青衣沉声喝止,道:“且慢,征用马车之时,可多使些银子,不得逼迫。”两个侍卫相对一视,道:“领命。”抱拳一揖,疾步走出酒肆。
司青衣这才慢慢落座木椅之上,道:“魏典记,是否收到尚宫大人飞鸽传书?”魏婵星肃立一旁,道:“回大人,卑职未曾收到。”司青衣看着叶风舟自言自语,道:“天已这般光景,绿衣姐姐为何渺无音讯?”魏婵星察言观色,道:“司记大人,卑职臆度,尚宫大人还未得手,所以迟迟未传书信。”司青衣忧心忡忡,道:“我们昨日业已商定,绿衣姐姐得手之后,便去信州府衙会合,一同前往大都交差。书信迟迟未传,莫非发生什么变故?”魏婵星道:“姐姐,依着郡主殿主旨意,只须擒住玉剑书生叶风舟,前往大都复命即可。如今他已在掌握之中,尚宫大人何必多费周转。莫若卑职飞鸽传书,教他们将那两人除掉。”司青衣摇了摇头,道:“郡主殿下之意,不得伤害他们其中一人。”魏婵星大惑不解,道:“姐姐,郡主与此人有何干系?”司青衣若有所思,道:“郡主殿下未曾言明,只说二人实乃旧友故交。”魏婵星满腹狐疑,道:“既是旧友故交,为何隐瞒王爷与王妃?”司青衣厉声训斥,道:“大胆,郡主殿下之事,岂容你一个典记来多嘴,该罚!”
叶风舟趴在桌上听得格外仔细,心想:“桂王膝下只生一女,哪里来的郡主殿下?难道秋儿离世之后,他又生育一女?”
匆匆脚步声响,由远及近。
接听有一侍卫进来禀报,道:“启司记大人,车马征用完毕。”司青衣道:“魏典记,将人扶上车去。”魏婵星道:“侍卫,扶他上车。”两个侍卫抬起叶风舟,遂向酒肆门外走出,而后放在马车厢内,身上覆盖两条棉被。
又闻司青衣吩咐,道:“启程!”
马车突然一晃,即雪地上“咯咯吱吱”前驶。
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却有阵阵馨香直沁肺腑。
黑暗之中,叶风舟悄悄睁开双眼。
但见左右各坐一个妙龄女子,身上全都紧裹厚厚暖裘。左边这位正是司青衣,右侧女子素未谋面。
魏婵星“噗”的打个喷嚏,又揉一揉发绯红琼鼻,道:“青衣姐姐,妹妹适才口不择言,并非有意议论郡主殿下,你不会怪吾罢?”司青衣道:“郡主殿下旨意,尔等只须遵行照办,私下切勿妄加猜测,僭越职守。”魏婵星莞尔一笑,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一定谨记于心。”司青衣道:“禅星妹妹,你如此谨慎,可是唯恐王爷得知,怪罪尔等?”魏婵星道:“八年之前,因舍妹受张弘范之子张珪欺辱,吾一怒之下将其打伤,故而犯下重罪,枷锁加身,押在刑部大牢。若非郡主殿下力保,只怕早已命赴黄泉。卑职一条贱命,早已属于郡主殿下。莫说桂王爷得知怪罪吾等,即便刀横脖颈,妹妹只求一死,也不会背叛郡主殿下。”司青衣冷嗤一声,道:“本司记以为,尔等早忘了郡主救命之恩。”魏婵星道:“郡主殿下隆恩齐天,妹妹永世难忘。”沉默片刻,司青衣道:“每日午时,给他吃上一粒失魄夺魂散。”
叶风舟不禁“咯噔”一凛,暗付:“失魄夺魂散能摄人心神,供己驱使。十八年前,栖居桂王府之时,吾已将祝由迷心丹全部盗出销毁,为何复现于世上?”
魏婵星柔声应是,接道:“青衣姐姐,妹妹颇觉一事古怪。”司青衣道:“何事古怪?”魏婵星道:“妹妹偶尔闻得,这祝由迷心散乃天下奇药,一粒便令人心神失灵,为何每日皆喂他服一粒?郡主不怕药性太强,毒发侵入骨血?”司青衣道:“妹妹有所不知,十八年前,祝由迷心散独步天下,一粒便能摄人心神。却不知教何人盗取,全部销毁。”魏婵星道:“如今这祝由迷心散,可知何人研制?”司青衣道:“乃王府国师,西域番僧悲伤佛研制。”魏婵星道:“此地距大都远隔千里,沿途定然困难重重。”司青衣道:“倘若官兵得知,尚且无谓,要是月英宫弟子得知,定会施救。”魏婵星道:“妹妹有一良策,可保此行万无一失。”司青衣道:“讲来。”魏婵星道:“我们所经之处,假以郡主殿下之名,只说他乃朝廷钦犯,勒令官府秘密护送。”司青衣不以为然,道:“如此一来,岂不人尽皆知?”魏婵星道:“姐姐稍安勿躁,妹妹尚未讲全。然这两乘马车,所载只是妹妹与几个侍卫,司记大人和尚宫大人另乘两车,随后远远跟着,一旦前方遭遇月英宫弟子劫人,姐姐后方立刻得报,随即隐匿行踪,确认安全之后继续赶路。此乃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之暗度陈仓。”
马车倏地摇动不迭,应是驶到坑洼之处。
魏婵星厉声呵斥,道:“吾把你个莽撞车夫,慢些赶马。”
一男子坐在车辕上,道:“小的遵命。”
司青衣啧啧夸赞,道:“暗度陈仓?妹妹此计甚妙!尚宫大人赶来,吾等依计行事。”魏婵星道:“不过,其中却有一瑕疵。”司青衣道:“有何瑕疵?”魏婵星道:“叶风舟闻名遐迩,吾等如何装扮成他之模样?”司青衣道:“郡主殿下早已料到,特意交付姐姐几个面具。彼时你们带在脸上,定可蒙混过关。”魏婵星道:“姐姐,你会错意了。卑职装扮成叶风舟之相貌,这几个面具有何用处?”司青衣道:“依你之见,莫非割下他的脸皮?”魏婵星道:“倘若如此,郡主必将妹妹碎尸万段。”司青衣道:“若非如此,那你们如何假扮?”魏婵星道:“可从中挑选两张相似面具,分别戴在妹妹与此人脸上。”司青衣恍然大悟,道:“言之有理,你来挑选。”
顷刻之间,耳边只闻窸窸窣窣响动。
叶风舟心下寻思:“瞬息安静下来,定是他们挑选面具。”
果不其然,少顷便听魏婵星言道:“姐姐,你觉得这两个面具如何?”司青衣道:“妹妹且戴上一个,与吾端详。”又静一会,魏婵星道:“姐姐,这两个面具几分相似?”司青衣道:“要是粗略一观,颇有八分相似。”魏婵星道:“妹妹系戴一个,另一张给他系戴。”司青衣道:“且来一试。”
叶风舟合上双目,登觉有人摸索面庞。
骤闻魏婵星一声惊呼,道:“姐姐,此人脸上放佛原有一张面具。”司青衣道:“是么,吾来瞧瞧。”
几指温软柔荑,轻轻在两侧鬓角抚来抚去。
叶风舟心想:“胆敢揭开面具,立将尔等悉数杀死。”
司青衣伸手探在叶风舟面颊,轻轻摸索半晌,道:“哪里是什么面具,刀剑留下之旧伤陈痕而已。”魏婵星又伸手探向叶风舟头顶,道:“易容术者,百会穴乃机关所在。此人头顶发间若藏丝线,定是面具无疑。”司青衣道:“摸着无有?”
叶风舟心下吁了口长气:“辛亏吾将易容术命门练在翳风穴,不在头顶百会穴。”
魏婵星也用手摸索脸颊许久,道:“青衣姐姐,并无什么发见。在大都时,妹妹曾听那悲伤佛谈起,若是易容术练得登峰造极,命门会藏在耳后翳风穴。反正闲暇无事,吾再细细审察一番。”
叶风舟心下略惊,右掌运劲蓄势待发。
司青衣裹了裹暖裘,道:“天气寒冷,暂且由他去罢。捱到信州府衙之后,再做计较。”魏婵星收回玉指,道:“脚程这般迟缓,我们何时方到大都?”司青衣少作沉吟,道:“揣度无三五个月光景,难以抵达。”魏婵星娇叹一声,道:“若是乘上几匹快马,旬余便能抵达。”司青衣口气无奈,道:“倘若不怕事情败露,谁想吃受劳顿之苦。”魏婵星道:“马车之内很是烦闷,姐姐唱歌来听。”司青衣怫然不悦,道:“你我重任在肩,哪里来得闲情逸致唱歌。”魏婵星一旁怨言窃窃,道:“如果一路皆是如此,岂不活活闷死车里?”司青衣噗嗤一笑,道:“妹妹唱罢,姐姐心情不佳。”
魏婵星便清清嗓子,展开歌喉吟唱:“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一腔歌声婉转悠扬,大雪之中盈盈回荡。
司青衣听毕心旷神怡,道:“美哉妙哉,何人传授妹妹?”魏婵星十分诧异,道:“尚宫大人常在风秋宫低吟这篇词赋,姐姐不知?”司青衣道:“妹妹稍作点拨,姐姐便记起来了。屡屡忧伤时候,绿衣姐姐常坐灯下自语。全是在夜深人静,孤独一人之际。你这丫头真是有心,居然一字不落学来了。”魏婵星道:“姐姐,你可听出此赋有何寄意?”司青衣道:“吾曾读过,词赋大概所述,似是一个年轻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之怨诗。”魏婵星道:“此赋一字一句,颇合吾之心境。”司青衣道:“令妹而今怎样,尚待字闺中么?”魏婵星道:“皇上去年传旨,已将他召入宫中了。”司青衣道:“妹妹,此乃可喜可贺之事。令妹一入天子龙目,你们魏家富贵指日可待。”魏婵星喃喃细语,道:“说什么可喜可贺之事,实不相瞒,吾宁可妹妹老死家中,也不愿他涉足大内。”司青衣茫然若迷,道:“怪哉,却是为何?”魏婵星道:“每逢大选之年,多少妙龄女子应召入宫。姐姐细想,几人能入天子龙目?堪堪到头来,入选者全族飞黄腾达,弃选者,一个个老死宫中。平昔见上一面,势比登天还难。”司青衣道:“莫教外面人听了去,妹妹慎言。”魏婵星道:“此行返回大都,吾想乞求郡主放吾妹妹出宫。姐姐,你觉如何?”司青衣道:“郡主殿下待吾等如同至亲,吾觉未尝不可。”魏婵星道:“但愿如此,否则吾与妹妹此生再难相见。”司青衣道:“生老病死,皆乃天意。妹妹宽心,彼时姐姐与你一同乞求郡主殿下。”
行进途中,寒风四处侵入。
魏婵星掖了掖叶风舟身上被褥,道:“郡主殿下也常吟一篇词赋,姐姐可知源自哪里?”
司青衣稍作追忆,道:“清明雨,煮离人,半杯断肠半杯魂!寒宫月,旧时琴,一身天堂一红尘。莫道生死难相聚,红烛欲语己先焚!桃花酒,泪珠醉,两滴如血两滴碎。乌篷阁,竹帘坠,千声痴唤千声恨,莫说同船百年修,双蝶化骨终难会!”
魏婵星抚掌而笑,道:“不错,吾唱给姐姐听。”
就在这时,骤闻厢外一声大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