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九华教殿院重重,错落变幻。易重天昔日豪掷万金,遍寻名匠,依照大宋彼时惯有建法,不拘泥于华严宗佛殿之流,依重檐歇山式,布进深十数间,屋顶起伏,雄势直臻极品。自山麓望来,草场一二里,地方半里,铺成青石板,左右各植二十余株大柳树,树旁有石桌石凳,专供访客歇憩。往前设三十步台阶,正中便是重天殿,朱漆高门,巨柱耸持,三人可合抱。穿过重天殿,沿中轴线往后依次为六相殿、会客厅、正教场、讲义楼、藏经楼、天玄阁、逐悲园,两侧房屋数十间,议事会客、修行起居尽在于此。
这青年挥鞭纵马,只约盏茶工夫,就已到了青石板地,耳目一动,右侧柳树旁传出萧萧马鸣,马蹄轻踏,周围却有两处人群,一处背靠那十来匹骏马,有七八人,一处均穿白色长袍,也有七八人。这青年跳下马背,朝人群高声喝道:“怎么了?”两处人马虽未就地动手,实已有些剑拔弩张之态,听得远端有人喝来,都朝声源处望去。
这青年按剑徐行,衣袖翻飞,犹上古豪侠,端的俊逸磊落。那几个白袍者如遇救星,眼冒神光,齐刷刷称道:“七师叔,七师叔可回来了!”说完纷纷向他迎去。这青年微一回应,正色问道:“玄虚说有人像来寻仇,就是这些人么?”白袍众人年纪均轻,其中一人故意扯着嗓子回道:“当今武林总有些人不自量力,我堂堂九华教可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对方七八人中有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跳出喝道:“我家二公子不想打扰了你们这些……说像和尚不像和尚,说像道士不像道士的人,所以教我等在此等候,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等不客气了。”此言一出,白袍众人不由得火冒三丈,易重天生性豁达,主张凡是“随心而行”,故此对教中弟子约束甚少,既不需谨守佛门诸戒,也不必刻意清心寡欲,只消牢记“九华十八律”即可,所谓九华十八律,以教为主,以惩为辅,比之武林其他门派动辄成百上千条的森严戒律,可说有天壤之别。九华十八律第一条便是,“教中弟子,务尽全责匡扶武林正道,扶济天下苍生”,其后十七条,各条相守,大抵告诫教中弟子如何如何为国为民。也正因如此,九华教弟子出入江湖,衣着不必强行统一,也不必时时谨言慎行,于江湖名门之流看来,自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各派有时便笑称九华教弟子不伦不类。易重天内功修为已达武学之巅,品行气度,更是当世无二,武林传言在他耳畔总如清风拂过,往往一笑置之。教中弟子每有微词,易重天笑道:“我辈俯仰天地之间,但求无愧于心,修行不在道家,也不在佛家,只在个人内心而已。”
这青年一面拦住白袍众人,一面厉声应道:“既然你家二公子懂得礼数,你们如何能坏了武林规矩,好好在此等着吧!”转而低声吩咐众人道:“你们守在重天殿前,谅对方不敢擅自闯入。我去会一会他们的二公子。”一人道:“大师伯和二师伯请那姓王的到会客厅一叙……”这青年“哦”的一声道:“听这几人的口音,似乎来自河南府的,姓王的二公子?莫非……莫非是最近那个声名鹊起之人?”一人又道:“那姓王的倒很客气,他身边其他两人却嚣张得很。”这青年的道:“这么说来,有三个人在我教中。”众人点了点头,这青年教其中一人替自己牵过白马,接着奔向重天殿左侧通道,借此绕去会客厅。
会客厅便在重天殿、六相殿之后,可容纳两三百人。阮七郎到达会客厅前的假山池塘,听得厅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兄弟数月之内,连番挑落各大派高手,令中原群雄黯然失色,要论武学天赋,王兄弟自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声气充沛,内功颇为浑厚。这青年道:“照大师兄说来,当真是他来了!”迅速走近,所幸厅门大开,放眼望去,厅左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壮汉,穿一声锦绣华服,头束玉冠,生得浓眉大眼,满目浩然之色,身后两人合手站立,一个面如黑炭,一个面如敷粉,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双目炯炯。
厅右坐着两人,一个年近不惑,温文尔雅,穿一身青色长袍,正是方才说话之人,另一个满面虬髯,此时眉头深锁,似有怒气。两人身后站着六个白袍青年。这青年未待厅左那人接话,即唤厅右两人道:“大师兄,二师兄,有贵客大驾光临,怎的不教师弟也来招呼招呼。”众人望向厅外,这青年倒持宝剑,信步而来。
厅右两人笑道:“七师弟来啦!快来坐下。”身后六人恭敬称道:“见过七师叔。”这青年走到虬髯者左侧坐下。
厅左那人问道:“这位兄弟是谁?”
实则青袍者正是易重天座下大弟子李常逸,虬髯者是二弟子柳常徐,这青年最晚入室,并未按照“常”辈取字,时年二十一岁,十五年前,易重天将其从江南带回九华山,只知其姓阮,按照入室排行,取名“阮七郎”,对其无微不至,自此座下再没收过入室弟子。七个弟子既练武功,又学文识,个个品行端正,俱怀侠义心肠,易重天言传身教,时常告诉弟子们,世间万千繁华,唯以“大义”当先。
李常逸笑道:“这是李某七师弟阮七郎。”
厅左那人“哦”的一声:“阁下便是阮七郎,去年工部有一官员通藩卖国,企图泄漏我大宋桥梁机密,阁下随你三师兄赵常安、四师兄司马常宁远赴辽国,历时三月终于亲手将其擒获,最终避免桥梁机密落入辽国手里!阁下弱冠之年有此胆识,倒称得上少年英侠。”这青年阮七郎诧异道:“此事……我与三师兄、四师兄秘密前往,你又如何知晓?”那人朗声笑道:“哈哈哈,王某既有心挑战,如不筹划妥当,岂非小瞧了堂堂九华教么?”
阮七郎冷哼一声,问道:“近日各大派相继败在一人之手,那人便是阁下么?”厅左那人微微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神剑门王夷定。”阮七郎暗忖:“难怪叫他二公子!此人挑落各大派高手,看来的确武功卓绝,只不过如今单枪匹马胆敢到我九华山来,我有大师兄、二师兄在旁,断不可漏了怯。”他素有胆色,遂故意以言语相讥:“截获机密要件此事,我辈武林中人力所能及,义不容辞,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说起来,阁下最近做的几件事,才算得上风风光光。要论当今武林名声之隆,非阁下莫属了。”
那人淡然一笑:“龙门自以为有八卦阴阳掌,便可和我神剑门并驾齐驱,王某偏要让他做天下第一的倒霉蛋。哈哈哈,只可惜龙门人才凋零,五堂十一舵,竟没一个能有招架之功,龙羽复做了二十年门主,八卦阴阳掌一窍不通,有辱其先辈威名。接着王某到了武林中人称之为仙境的鹤庄,据说鹤庄武功飘渺精奇,幸好王某不敢一日荒废武功,到底勤能补拙,还是从鹤庄全身而退。而后崆峒派以及江南五堡,个个都戒备森严,倘若王某去年并没在皇宫和大内高手过招,恐怕还无法应付。”每句虽有谦词,仔细听来,其实满口自负。
阮七郎低声道:“大师兄,二师兄,这人太也狂妄了。”柳常徐道:“七师弟勿急,师父虽时常教导咱们,要以武林和睦为先,切莫伤了同道和气。只不过对方既然没把本教放在眼里,二师兄我倒真想瞧瞧他到底有多厉害!”阮七郎心想二师兄出马,多半能和对方打个平手,几年前他随柳常徐到江南办事,柳常徐连克数十贼匪毫发无损,其后又得师父传授神功六相诀,到今时武功自然远胜于前。
“大师兄和二师兄被师父派去办一件十万火急之事,他们不数日便迅速赶回,想来两位师兄的武功都不输给这姓王的。”阮七郎见二师兄神色镇定,似乎稳操必胜之算,遂只提醒他道:“咱们点到为止。”李常逸面有难色,想要劝阻,柳常徐道:“大师兄放心,常徐绝不辱没了师父的威名。”
王夷定却道:“王某不知易真人近日闭关修行,否则必不会提前赶来。李兄、柳兄说易真人明日出关,王某再等一日也不迟。”
柳常徐听罢大怒,猛然起身道:“阁下是说柳某不配与你过招?”王夷定淡然道:“易真人乃当今武林绝顶高手,王某多年前已立志挑战,柳兄自然也是一名好手,有龙门、鹤庄、崆峒等派为例,我劝柳兄还是三思而行。”柳常徐身后六个白袍青年骂骂咧咧,说王夷定太也目中无人云云,柳常徐青筋暴露,吹眉瞪眼,李常逸口中“二师弟稍安”尚待说完,他已展开身子,右掌横向朝王夷定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