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在睡梦编织的迷宫里游走,忽左,忽右,迷宫尽头又像是坐上了过山车,四面景物皆虚,只感觉满目是红。她仿佛听见奶奶在耳边的哭泣声,奶奶抽抽搭搭地说,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交代。她说,小满,你还不能走。奶奶要说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你一定要注意听哦,奶奶每天都会来说……
在奶奶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小满感到手腕上一凉,自己仿佛回到了民国。是的,奶奶说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2月20日,正月十一,奶奶袁婉珍,也就是泓官,年芳17。东北已经易帜,蒋汪争权。奶奶的母亲一向不太出远门,这天却突然从上海带回了表妹庄佳麒,也就是泠官,比奶奶小一岁。她的父亲、母亲过世后把她托付到舅舅家寄养,并叮嘱庄佳麒要“温良顺恭、视舅舅舅妈为亲爹娘”。
小满再次有清醒的意识,是在“庆远堂”三进的西厢间,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强打精神的小丫头。看到小满醒来,谢天谢地的嘀咕了很久,端起厨房送来的荠菜清粥想要给她开胃。小满想支起身子又觉得处处疲累,浑身使不上劲道,只能干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小丫头扶起她半身,让她更为清醒意识到自己是穿越了,她回春了,花季少女的肢体。抬起手时发现手上有个起胶的阳绿贵妃镯,看成色那是相当老的料,泛着丝丝凉意,病荒了,镯子显得越加晃眼。小满想起奶奶套在手上的那一点凉意,浑身打起了哆嗦,不会就是它吧?好端端的说故事,奶奶你为毛要套个金箍呢,这下好了!直接给套回去了。
再问起小丫头名叫酡颜,是表小姐庄佳麒的贴身侍婢。敢情自己是变成了表小姐,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变成奶奶,是要见证还是代为亲历,而她的脑袋随着一记闷痛,又下意识地关闭了苦思冥想,本尊的身体高烧刚退,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太公!噢,不对,现在是表小姐的舅舅偶尔来说几句话,总是“泠子”、“小花”翻着样的唤她,每次都不带重的。舅妈总是裹着小脚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这个善庄黄家的庶出小姐,习惯用追逐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夫君。比如现在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舅妈轻声细语问舅舅,“先生,要不要先让泠官转入苏州师院继续念三年级吧,和泓官、轩儿一个学校也好照顾。”
舅舅大手一摆,“说的也是啊,学业不能废。让顾管家跑一趟上海把泠官的转学证明办妥,这边的手续托轩儿的父亲去办吧,他不是学院颇有名望的教员嘛。”
“哎,好的。”黄氏顿了顿,吞吞吐吐的问舅舅,“那件事情,又该,哪能办呢?”
舅舅皱了皱眉,“让我再想想……”
黄氏抚摸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有些委屈,有些无奈。
这时候后院来人传话,长工俞阿二家的出了点急事,要请假回家打理,黄氏急急跟了出去,家里统共就两个长工,多少有些人手不够,今天偏偏娘家姐姐午后要带侄子过府叙事,侄子,再加上家里的两个皮猴子,那还不上房揭瓦啊。
小满从自己的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急匆匆赶往后院的背影。娘家亲戚要来,也难怪格外要些体面,小满思揣着,这位舅妈着实在府里忙活着准备了三天了,自己想帮忙也找不到机会,还是先回院子不给添乱的好。想到这里,她也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自转世而来,她保有表小姐的所有技能和记忆,是要老老实实做好表小姐,守住表小姐本分的兆头,如何才能找到回去的契机伺机而动。比如:给谁挡个灾、消个难什么的……
“这里就是你表妹住的地方?”
“轩哥哥,不要随便进去,叫你爹知道了,又说你不懂道理。”
“泓官,五四都过了10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读的也不是女校,你表妹是在上海念过洋学堂的,喝的洋墨水,哪里还拘礼于这些。”
话音未落,脚步声就往院子里来。小满,噢,不!现在是庄佳麒了,她皱了皱眉,没想到临近元宵,苏州师院倒是早放课了。想来门外那位应该就是舅妈的娘家侄子了。庄佳麒正在第一千零一次的取下镯子,尝试完成“月野兔”式的穿越变身。但是,毫无悬念的,她一千零一次地失败了。这第一千零一次的沮丧汇集成一股怨念,促使她起身隔着窗棂,对着院内的人委婉下了逐客令:“你们等一下,我正准备出门呢”。佳麒在“出门”二字上下了重重的音。
随后,房门被酡颜从内启开,雨季少年敛了眉打量门楣旁的庄佳麒,脚步却止住了,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样的话儿,眼前的二八少女明眉秀目,说不上有多娇美,却偏偏生出一份荦荦独立的风骨,也不知她那早逝的父母并大上海的浮华是如何养育出这样一位新派又清隽的女子来。少年清了清嗓子,大喇喇的拾起了话题:“这么说来,倒是我唐突了,我是陈轩,泓官的表哥,都是苏州师院的。听泓官说,你是从上海学堂来的,我有些好奇你们的教会学校都学些什么,所以央她带我来见见你。”
明明是骚扰了人家,却又能说得如此光明磊落,庄佳麒头一次觉得无奈,于是她缓缓说道:“《四书》《女儿经》《算数》《地理》《历史》《科学初步》《生物》,当然还有《圣经》……”看着婉贞和雨季少年惊异的眼神,佳麒收了口。
“中西参杂,这么多课程!”泓官失口感叹。
“那这本《口语语法》想必也是庄家妹妹落在姨夫书房里的吧?”陈轩从背后拿出一本《A Grammar Of Spoken English》,他每次来姨夫姨母家必去的小书房,里面藏着袁家自明代那声名赫赫的袁黄起,历经数代进士,收藏着的古籍善本。再加上如今颇为开明的姨夫,每次去还能搜罗到最新的外文书籍译本。但像今天这样的原版口语专著,是第一次看到,本来眼前一亮,正准备顺手借去,却见扉页上写着“庄佳麒”三字,一问才知道是新来的表小姐。
“多谢表哥,这书正是佳麒的。”庄佳麒说完伸手就要去接。这几日闲来无聊,也就从随身书籍里挑了这么一本来看,仔细比照一下上世纪20年代的英语口语特点,说是口语,更多的像是礼仪。再说32K的砖头书厚可做枕头,翻阅可成书,只是书页里做过些不合大雅的批注,生怕被眼前的毛头小伙看去,故而有些急吼吼想要取回。
“佳麒表妹,甚少见这样的原版书,可否借陈轩一阅,半月后必将归还。”言之恳切,庄佳麒一时倒找不到回绝的理由。还未及细想,又听陈轩言道:“我还想好好研究研究这英语月份的由来呢?”
“既然表哥有浓厚的求学心,佳麒怎么会不割爱呢。”其实佳麒想的是,既然已被你窥破,借去就借去罢。思来想去,也就是某次没挨住口腹之欲,在 January、February、March、April旁依次注上了:煎牛肉、肥婆肉、马吃和A婆肉。
“哦,原来表哥是以探访为名,实是借书啊。”婉贞恍然大悟。
小伙微微含笑,道:“千金易得,好书难求。”
“几位小姐少爷,像是飘雪了,快些进屋吧。”酡颜不知所以,端着手炉等在一边,自家小姐历来怕冷,这杵在院子里不是挨冻么。
“下雪了啊,今年这江南水乡还未曾积雪,不知这次能不能积起来。表哥,泠官我们去二进堂楼吧,那里定是生起暖炉了。”婉珍伸手接着雪片,兴奋的神色跳跃眼眸。
“好,这就走吧。”庄佳麒也被激起了兴头,接过酡颜的手炉,就欲起步。小伙子转身,朝佳麒促狭的一笑。
“表哥,今天就住在我们家了,明天还能和瑞元、瑞铭一起堆雪人呢。”
“那是,姨母早准备好了。”少年应了声,转身跟了上去
望着愈下愈莽的雪片,佳麒突感怔忪,大有白茫茫一片,天地空悠悠之感。而许多年之后,小姑娘那闪烁着兴奋之色的眸子、大喇喇少年的促狭一笑始终都在佳麒的记忆里如昨日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