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袁家浜”是一条美好的古道。道边小桥流水,碧波逐轻舟,新莲睡湖面,嫩藕节节肥;道上老式民宅,白墙青瓦,木栅花窗,木料多用棕红或棕黑色,清淡分明。外墙业已斑驳,却如丹青渐剥。墙面剥落处又攀生出许多的藤萝蔓草,随风摇曳,神采灵动。小满喜欢这个地方,就像她灵魂深处的归宿,一切是那么安静娴然,水是清清的,路是净净的,人是悠悠的。
小满每年都要陪奶奶回老家,地道的水乡,没有过度开发后的矫揉造作,童年乃至长大后每与奶奶相处,也最爱听她吴侬软语的讲过去的故事,那些在这条喧嚣的道上玩耍过的袁家的孩子,最后又是怎么一一走出了“袁家浜”。
晚饭后,伴着巷子里阵阵的评弹声,小满从东边的小巷缓缓走出去,离开了奶奶,一个人闲逛老街。走过一处开着窗的人家,小满好奇的探了探,窗下书桌上的老人突然抬起头紧紧盯住了她。小满吓了一跳,正准备转身走,忽听老人问“你是袁家的孩子吗?”,“我奶奶姓袁”,“噢,那是了,你长得跟她真像”,“谁?”。老人低头神神叨叨念念有词,小满只隐约听到,依稀是《诗经·小雅》里的几句:“岂敢惮行,畏不能趋。”老人也就不语了。街上行人不太多,三三两两,老人顿时打住的话头,使气氛就像一片欲滴未滴、挂着露珠的叶片,小满不忍离去,本还想探问下去,看老人的神情,突然想到一句话:“多情如我,我宁为江南断肠客。”小满却也止住了话头,没再问下去。
袁家的长房“庆远堂”在“袁家浜”头上,其整体包括艄工屋、跨街楼、三堂三进、东西厢、花园和陪弄,历经百余年,只剩下了两堂两进。长房长女的奶奶独自在后进抚摸她的老相册,那些泛黄照片上的人,小满都认的差不多了。长得与吕颂贤相似,穿着一身帅气军装的男子是奶奶的大弟,解放前随船去了香港,至死未再见。那个留着老电影画报上波浪头的女人,说不上很美,但是气质风韵别具一格,据说是奶奶的表妹,奶奶详谈的很少,基本人物也就是点到即止。还有在上世纪六七年代霸占整个老宅,把其他哥哥姐姐都赶去陪弄,最后索性拆了跨街楼的败家子,奶奶连提起他的兴趣都没有。奶奶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对人好,对人厌,都很极端。
老宅的床,雕花架子的,睡上去不怎么敢动,唧唧咕咕,小满怕时间太早睡不着反而要听木板床“唱歌”。所以披衣起身,干脆也坐在奶奶白天坐着的藤椅上,亮着一盏黄光翻翻老照片。看着看着头耷拉下来,噗嗒,相册落地,“哎…”小满叹了口气,埋怨自己手短,还是要起身收拾。小满蹲下身,轻轻抬起相册,却见册子封面的包边角松脱,掉出来一个信封,竟然是民国的繁体字、样式。小满犹豫了,很想拆开看看,她慢慢坐回藤椅,信封上斗大的几个字仿佛也在瞪着眼睛看她“婉珍小姐亲启”,小满摸着这几个字,感觉犹如触电,做贼似的瞄瞄奶奶睡的里间,轻轻抖开信封,心里像有小猫爪子挠着一样的好奇,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偷偷去摘别家院子的一串红,明知是错,却抵不住花朵上那一点蜜汁的甜。也是现在才晓得要是再多吃点就要中毒,也是现在才晓得那是趴在了一串红的**官上吸取汁液,还险些要吸到蚜虫。
信纸抖开来,居然只是一首诗:“陈轩独怜岁月长,凭思伫立影徬徨。唯见阴阳割昏晓,拔剑四顾心茫然。停杯投箸不能食,满腹娇矜实堪伤。”昏黄的诗卷,在时间的发酵中,氤氲着一个梦。那个梦,把小满深深吸引,若隐若现,挥之不去。
小满忽然想起白天那位老人的眼神,结着磐石的坚韧和丁香的愁绪,就像这诗歌一样矛盾而统一。鬼使神差的,她想再去看一眼那个临街的窗户,不管他还在不在。
蹑手蹑脚打开门栓,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周围静的出奇,水乡居民很淳朴,没有什么夜生活,睡的也早。小满倒感觉自己像是从旧时代家庭里要逃婚出去的闺阁小姐,耳边响着的尽是自己鞋子扣着石板的笃笃声,在空空的巷道传来,格外空灵。直到踩着沿湖的水泥路,她总算松口气。可是,就在她刚端正了身姿的那一秒,斜地里飞出一辆摩托三轮,速度极快,连刹车的余地都没有,连瞥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就把小满撞飞开去。小满仿佛听到沿街开门,呼叫的声音,她还想抬起眼皮看一眼那扇窗,可是眼皮黏住了,棠湖的夜风里飘散出一股黏糊的血腥味。
血色染红的江南梦里,有如画的烟柳,飘飞的柳絮,开败的莲花,有水一般温婉可人的女子。梦里,有翩翩的舟楫,潺潺的小桥流水,静谧的春风抱月,还有河畔郁郁的人影。就是那个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江南,那个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江南,从潜意识的沉淀里,慢慢地浮现,渐渐吞噬了小满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