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成都东郊,七弦湖畔。
严武身穿紫色官服,领着两个仆人,抬着贺礼来到了湖边。
雷威穿的也很正式,他在此恭候严武:“第一客便是严大人,真是蓬荜生辉。”
严武看到雷威,面带微笑:“看来昨晚很平静。”
“托严大人的福,昨晚的琴庄十分宁静,府上所有人都休息充足。”
“看来安庆宗惧惮韦景昭,不敢乱来了。”
“想他不知景昭未来,因而不敢造次。”
“也是,毕竟是临时发生。”
“庄上已张灯挂彩,严兄先请进吧。”
“那就有劳雷公在此候客了。”
“岂会,岂会。”雷威笑着,目送严武一行人上了碧山。
此时,杨心随在院中闲坐,看着琴庄上下忙活地不可开交,他满面悠然,像是静静地思考。
“刘兄,昨晚我等严阵以待,竟然无事发生。”
此时的皇甫冉经过梳洗整理,原来是个白面青年,看上去只三十岁出头,唯一遗憾的是下颌有颗明显的痣。
“是啊,好在咱俩交替守夜,不然今天还真对付不了。”
刘长卿说着便把手中喜字贴在了窗户上。
“今天也不可大意,毕竟韦先生还没到。”
刘长卿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孙智清与雷钰也走了出来,他俩有说有笑,看起来早就熟识。
临近晌午,雷府十丈大的院子里已坐满了宾客,鸣岐在不停看茶,长须在不停端菜,雷钰在代父敬酒,孙智清已不知在哪找了个座位,盯着美酒好菜,直吞口水。
杨心随被刘长卿邀请,坐到了离门口最近的座位上,旁边便是皇甫冉。
“杨兄,听说你自称弈己之人,这是何意啊?”刘长卿问道。
“不过是自己与自己下棋。”杨心随淡淡回答。
“自己与自己下棋?那不是很无聊?”
“是有些无聊,所以出来了。”
刘长卿哦的一声,他感觉杨心随有些孤僻,于是打开话匣:“杨兄隐居深山,学的是道还是诗?”
杨心随摇了摇头:“我并非隐居,之前不过一寻常百姓,现在也是,无事就赏赏景,写写诗。”
“那这次来,除了贺寿,肯定也是为了一睹雷公新琴吧。”
杨心随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刘长卿见杨心随心不在焉,便没再多问,也不知最后一句他回复没有。
他环顾四周,整个院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停有人从旁边走过,都是嘈杂声。
“茂政,我敬你。”刘长卿实在耐不住沉默,他举杯到皇甫冉面前,喝完又来找杨心随。
“杨兄,毕竟相识一场,以后便是我刘长卿的朋友了。”
“好。”杨心随轻轻回答。
二人正在对饮,门口进来了个人影。
是雷威从外面走进来,他脸上挂着焦急的神色。
他进来后立刻微低着头,穿过院子,走上台阶,到达了厅门。
当他转过身,脸上的焦急神情已消失无踪,取代的是满面笑容。
他环顾一遍后,发现来客有他熟识的也有面生的,熟识的都是成都本地的富绅官吏,基本互相认识,都坐在了一起,而面生的,他在湖边接待时,知道都是本人来不了,让他人代为贺寿的。
众人看到雷威到场,都停止议论,齐齐看向他,只见他先是面向成都本地人,声音敞亮:“不愧为天府沃土,皮肤亮丽,衣着光鲜,都是体面之人,雷威在此感谢众位成都好友的光临。”
这些成都本地的宾客,都纷纷回应:“雷公多礼了!来贺寿也是我们的荣幸。”
雷威又看向那群外地来客,笑道:“当然也有不辞劳累,远道而来的豪客名士。”
“你们都辛苦了,为表友谊,我先干为敬。”
说完便拿起空桌上鸣岐早倒好的酒,一饮而尽。
“大家吃好喝好,不尽兴不须归!”
众人欢呼雀跃,整个琴庄顿时热闹无比,有人手舞足蹈,高谈阔论,有人笑声连连,把酒言欢。
看着来宾吃喝,雷威心中十分复杂,他首先是高兴与感激,其次便是担心与焦急,因为他一直在等的韦景昭迟迟没有现身。
酒过三巡,菜吃两轮,正在众人期待之际,忽然有一人站起,略带醉意地笑道:“雷公,我们都快吃破了肚皮,你怎么还没拿出精彩节目,好生吝啬!”
说话的人正是严武,他脸色通红,下巴上的山羊胡已被酒水淋地歪向了嘴角。
“雷公,我也想再帮你拖上一拖,只是我这桌的混人实在是等不及了。”
严武说完,与他同桌的宾客就跟着起了哄,都嚷嚷着要看精彩节目。
雷威听完,笑了起来,他双眼微闭,紧接着双手做出了向下轻按的动作。
众人见状,都即刻收敛笑容,把表情齐齐转为好奇的神态。
雷威面带微笑,右手向一旁正在给宾客敬酒的儿子招了招,说道:“钰儿,去吧。”
众人又把目光集中在雷钰身上,由于雷钰年仅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坐在远处的客人索性就站了起来。
雷钰性情缓慢,听到父亲吩咐后,先是行了个礼,然后不紧不忙地走进后厅,身形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有些客人,急的头上都冒烟了,也不见雷钰身影,索性抬起杯子,连吞了几口美酒,正要催促,才看见雷钰双手环抱着一个黑色大盒子,缓缓走了出来。
雷威接过琴匣,转身便将它放置在一旁的空桌上,众人马上离开酒桌,纷纷凑了过来,就在以为能见到这珍稀的新琴之际,雷威却立马用左手按住琴匣,笑了起来。
众人本就着急无比,吃了那么久,就等着看新琴了,雷威却故弄玄虚,于是就有人嚷嚷起来了。
“雷公,何意啊!”
“我们都已经急坏了,你怎么还笑地出来?”
雷威忽然问道:“你们可知,我这琴是何时所制?”
“其中又经历何等曲折呢?”雷威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听闻你上次深入蜀山取材之时,是晚秋,回来时已是阳春三月,想必这琴成于今年春季,别的便不清楚了。”严武见雷威神情,自己也调整了语气。
严武说完,宾客中就有人起哄:“听说你新琴是有神仙指引才取到良材。”
另一人道:“听说是去的神桐林,用林中最稀有的一棵神桐木造的。”
又有一人道:“我听说那棵神桐木是天神种植的,不死不灭,砍了又会生出来。”
“那神桐林根本找不到,更别说隐藏其中的神桐木了。”
忽有一人举起手,他示意众人噤声,众人看到,都纷纷停止讨论,只听他说道:“你们别议论了,我也是制琴的,我来给你们做个详细解释。”
雷威眉头一皱,然后换了个站姿,顺势把目光盯向那人。
众宾给那人让出了道,雷威认出了他,是江南制琴名家张越。
众人也认出了他,有人说道:“是张公,他制的古琴也是非同凡响,他的解释肯定没错。”
张越听到有人夸他,得意无比,只听他缓缓说道:“在大唐各琴家中,一直有个传说。”
张越开始讲述,众人聚精会神,大气都不出一个。
“传说蜀山深处有一片桐林,其中有一棵神桐木乃天外神物,珍稀非常,千余年前,圣人伯牙的琴便是这神桐木所制。”
说到这里,立刻有人插嘴:“伯牙可是琴仙,听说千年以前,他的琴神力无穷,可以扭转乾坤。”
张越继续道:“只可惜伯牙之琴随着他一起消失了。”
众人唏嘘不已,又有人问张越:“张公,你为何不在蜀地制琴,顺便寻找神桐木呢。”
张越笑道:“千年来,蜀中制琴名匠辈出,也未曾寻得神桐林踪迹,更别说神桐木了。”
“雷公,你可是找到了那神桐木?”
众人一听此问,都齐齐看向雷威,就等他点头。
“雷公,快打开让我们看看神琴是长什么样子的。”又有人起哄了,紧跟着所有人都跟着嚷。
雷威笑了起来,他平息众人声音,道:“你们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
话至此处,众人索性都耐着性子,静静听了起来。
“去年秋天,我梦到有位神女,隐约之间,她对我指出了神桐林的方位。”
立马有人插嘴:“果然是天神指引的。”
“别插嘴,好好听。”有人批评道。
雷威继续道:“地址虽不明确,但我思虑再三,决定一探究竟。”
“于是我领着钰儿整装出发,穿过牛背山向西直达蜀山腹地,走了三个月,终于寻得传说中的神桐林。”
众人中又有想插嘴的,但看到雷威还没讲完,就都忍住了。
“在穿过一片竹林之后,才发现那神桐林是在一片乌潭之上,乌潭右侧是百尺悬崖,周围竟无别路可走,我只好让钰儿在潭边等我。”
雷威话至此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的确是爬上去的。”
“年过半百的我,武境却只有攀山的级别。”
严武听到这里,接过话茬说道:“雷公哪里的话,正常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行路级别,攀山已经很高了。”
说完便笑了笑,饮完手中酒,转头问道:“在座众人,除文房先生迈过了飞岩境,又有哪位的武境能超过雷公呢?”
这时雷钰小声问孙智清:“武境什么的,我父一直不教我,你和我说说呗。”
孙智清即刻小声回答:“在大唐,修行境界共分为两大类,一为武者,二为派系。”
“武者境界基本统一,是实力的象征,其中行路为武者第一境,攀山为第三境,飞岩为第四境。”
“派系境界磅礴多杂,是天才的选择,但主要分为三大流,一为诗派,二为道派,三为僧派。”
“后者重在领悟,虽不能直接伤敌,但是对武境的提升,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至于别的,诸如书法、茶道、乐舞等等便是不常见的派系了,但是其中也不乏武境高人。”
雷钰哦的一声,跟着严武的意思,看向了刘长卿。
孙智清看到雷钰目光转向刘长卿,便继续解释道:“他是诗派中人,善于五言,诗境已臻第三境‘去’,那武境自然就跨过了飞岩。”
当严武把话题转到刘长卿身上时,众人目光随之而来,刘长卿只觉好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淡淡说道:“雷公请继续。”
众人又齐齐看向雷威。
雷威继续道:“我登上崖顶之后,放眼看去,茫茫桐树,仿佛没有边际,虽是腊月天气,却棵棵枝繁叶茂,伟岸挺拔,那树围足有两人才能环抱得住。”
边说着,雷威边把两只手作环抱状,力求让众人清楚明白。
“这神桐林,棵棵桐树都是世间良木,我进来时天色已晚,转了很久,迟迟没有寻到神木,神桐林也太大,根本没时间寻遍,而且我有些担心钰儿的安全。”
“我打算明日白天再来,于是我随意寻得一棵桐树,听风而取材。”
“那第二日可曾寻得?”严武率先说出了众人共同的心声。
雷威沉默了片刻,喝了口茶,面色凝重起来,只见他摇着头说道:“第二日可不敢再去了。”
“为何!”严武及众人好奇之色顿起。
“我取材之后,正准备走下悬崖,回到钰儿身边之时,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何?”众人齐齐问道。
“下崖之时,我看见那方乌潭之中,隐隐有条颜色更深的黑影,十分巨大,如果它不作扭曲状,那潭水根本装不下它,我下意识反应,这肯定是条巨大的怪蛇。”
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雷威举手示意,稳住了众人。
“那乌潭水深不见底,初到时在潭边,根本看不到这条黑影,但是此刻,我看的一清二楚,的的确确是条巨大的黑色怪物,极有可能是条巨蟒。”
“那雷公如何应对?”严武立刻问道。
雷威喝了一口茶,神情严肃道:“在潭边打盹的钰儿看我迟迟不下来,竟然对我高声呼喊,这一呼喊不要紧,却是惊动了潭底的怪物。”
孙智清立刻小声批评雷钰:“你真是个坏事精。”
雷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继续看向雷威。
“这时,本来平静无波的潭面,泛起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波纹,只听得狂风吹动山林般的低吼声,从潭底肆虐而来。”
“我来不及多想,头也不回地奔了下来。”
“下来后,我用尽毕生力气,提起钰儿便是一顿狂奔,来不及思考身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更不敢回头看。”
“大约跑了一个时辰,实在跑不动了,钰儿告诉我,后面什么都没有,我才松了口气。”
雷威说完,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本就深秋时节,这下使众人更加生冷了。
“原来搞了半天,不是神琴。”
“哎,有些失望,不过雷公新琴我还是很期待的。”
“对,毕竟是神桐林里出来的,怎么说也是个至宝。”
大家争辩了起来,雷威静候良久,众人仍未平息。
只听有人朗声道:“那巨怪莫非是神桐林的守护者?”
原来是刘长卿率先猜测,他继续道:“我曾听说,凡神物,皆夔护,这夔指的便是蛇状怪物。”
“文房先生说的对,一定是夔怪。”
“那里一定有宝贝。”
“肯定不是凡物,就是那神桐木!”
“那神木有神界之力,所以得有看护者!”
“可惜我没有实力去面对那怪物,不然我定让雷公带我过去了。”
大家听到刘长卿言论,都点头赞成,众说纷纭。
雷威轻叹一声,举手示意,众人看到,都纷纷停止讨论。
“且不论此怪何如,我与钰儿有惊无险,便已是万幸之事了。”
“还好,还好,我也并非白去。”
“虽未取得神木,但凭这其中随便一木,就已是世间极品,我曾所作之琴,无一能及。”
便在此时,有声音传来,打断了雷威。
“如此好琴,雷公转赠与我,怎样!”
雷威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了,不知是谁说的,讲这句话的人有点口吃,但语气却极为不客气。
他以为出自宾客之口,没想到抬头一看,院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瘦,径直走向雷威,正是安庆宗和吉温。
雷威一眼便认出来人,他心乱如麻,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但他笑脸相迎:“原来是庆宗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安庆宗哼笑一声,十分蛮横无礼。
“不知庆宗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事?”雷威试探地问了出来。
“你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安庆宗冷笑着,他环顾四周,开口说道:“你的新琴,圣上想要。”
众人都大吃一惊,只听严武说道:“你有圣旨吗?”
“大唐自开国以来,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人文发展已达空前的繁荣。”
“诗、歌、礼、乐无一不是唐人所长,朕听闻蜀地雷威制琴技艺为世间至绝,最近又有新作,你去帮朕拿来。”
“我刚刚说的就是圣上的口谕,现在特来取你新作,禀呈圣上。”
由于安庆宗口吃,他这段话说了很久,言语中还不停模仿皇帝口吻,引得众人不断低声嗤笑。
见雷威仍然按着琴匣,他怒道:“你敢抗旨不成?”
“安庆宗,你不要太嚣张。”严武威胁道。
“严大人,圣上的旨意你也敢违抗?”
“成都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圣上怎会只下口谕,不批圣旨?”
“严武,我劝你少管闲事!”安庆宗有些气急败坏。
众人经过严武点拨,都猜出安庆宗假借圣谕,纷纷嘲讽:“你敢假传圣旨,这是杀头之罪!”
安庆宗大笑起来,狂傲之意无可复加:“吉温,把他们都杀了,再将雷威新琴带给父亲。”
众人不曾想这安庆宗翻脸如此之快,有几个知他动怒,立马就往门口赶,可还未走到台阶,就看见吉温身形鬼魅般闪来闪去,他快速在这几人身后走了一趟,刚回到安庆宗旁边,那几个想要离开的宾客就倒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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