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船长站在飞船船舱门口。“他们为什么不来?”他问。
“谁知道呢,”他的副手马丁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船长。”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船长点上一支雪茄,顺手将火柴丢在泛着亮光的草地上。草地顿时被点着了。
马丁走过去,要用靴子将火踩熄。
“不要管它,”哈特船长命令道,“让它烧吧。也许这样他们才会过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那些无知的笨蛋。”
马丁耸了耸肩,从蔓延的火上把脚撤了回去。
哈特船长查看自己的手表。“一个小时之前咱们在此地着陆,有没有欢迎委员会带着军乐队赶来迎接咱们呢?没有!咱们在太空中飞越了数百万英里远道而来,而这个不知名的星球上的愚昧小城里的好市民却对咱们不闻不问!”他哼了一声,轻轻地叩击着手表,“好吧,我再给他们五分钟时间,然后——”
“然后怎样?”马丁看着船长颌下抖动的垂肉,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礼貌。
“然后就再次飞过这该死的城市上空,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你说,马丁,会不会是他们没看见咱们着陆?”
“他们看见了。咱们飞过来的时候他们抬头看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赶紧跑过来?他们是在躲着咱们吗,因为胆小?”
马丁摇摇头。“不是,长官。给你望远镜,你自己看吧。人们都在走来走去,并没有害怕。他们——怎么说呢,他们好像只是不在乎罢了。”
哈特船长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疲惫的眼前。马丁借此机会仔细打量着船长脸上由恼怒、疲倦和紧张切割而成的沟沟壑壑。哈特看上去像是有一百万岁了,他从不睡觉,吃得也很少,总是一刻不停地拼命工作。这时,他举着望远镜开口了,他的嘴唇缺乏生气,尽显老态,但是从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却很尖刻。
“说实在的,马丁,我真不知道咱们这是何苦呢。咱们造了火箭,不辞辛劳地穿越星空,只为寻找他们,结果又得到了什么呢?不理不睬。瞧那些四处乱晃的白痴。他们难道意识不到这件事的意义有多重大吗?第一艘来到他们这个乡下地方的宇宙飞船。这种事他们能碰上几次?他们就这么无动于衷吗?”
马丁回答不上来。
哈特船长疲惫地把望远镜交还给他。
“咱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马丁?我是说这次太空旅行。始终不停歇,始终在寻觅。大家的精神高度紧张,一刻也不得休息。”
“也许咱们是在寻找和平和安宁——在地球上显然已经找不到了。”马丁说。
“是啊,找不到了,不是吗?”哈特船长若有所思,火气渐渐平息了一些,“自从达尔文之后就找不到了,是吧?自从人们将曾经相信过的一切——诸如神圣力量之类的事物——全都抛诸脑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是吧?所以你认为这大概就是咱们探索星空的理由,是吗,马丁?寻找咱们失落的灵魂,摆脱那个邪恶的星球,找到一个好去处,是吗?”
“也许吧,长官。咱们肯定是在寻找着什么。”
哈特船长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一贯的严厉。“嗯,咱们现在要找的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跑步进城去告诉他们我们是谁——第一支来到第三星系第四十三号行星的太空探险队。哈特船长向他们致意,并希望与市长会面。跑步——走!”
“是,长官。”马丁慢慢地走过草地。
“跑起来!”船长喝道。
“是,长官!”马丁一溜小跑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重又慢下脚步,偷偷地乐了。
马丁回来时,船长已经吸完了两支雪茄。
马丁停下脚步,抬眼看着飞船的舱门。他的身体直打晃,眼神涣散,人也有些恍惚。
“怎么了?”哈特严厉地问,“出什么事了?他们会来迎接咱们吗?”
“不会。”马丁感到一阵晕眩,赶紧倚靠在飞船上。
“为什么不来?”
“因为不重要。”马丁回答,“请给我支烟,船长。”他的手指在船长递过来的烟盒中盲目地摸索着,眼睛望着金色的城市,不时眨动。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了好一阵。
“说话呀!”船长喊道,“他们对咱们的火箭不感兴趣吗?”
“什么?哦,火箭?”马丁盯着手里的香烟,“不,他们不感兴趣。咱们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来得不是时候?”
马丁耐心地解释道:“听我说,船长。昨天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使得咱们的到来相形见绌。我得先坐下。”他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船长恼火地咬着雪茄:“发生了什么事?”
马丁抬起头,夹在他指间的香烟燃烧的淡淡烟雾飘散在风中。“长官,昨天城里来了个不平凡的人——和善,睿智,富有同情心,拥有无上的智慧!”
船长瞪了副手一眼。“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很难解释清楚。不过,他是他们等待了很久的人——也许已经等待了一百万年。昨天他终于来到这座城市。因此咱们的火箭今天着陆对他们而言变得毫无意义。”
船长重重地坐下。“他是谁?不会是阿什利吧?他的火箭没有抢在咱们之前着陆,抢了我的风头吧,对不对?”他一把抓住马丁的胳膊,脸色苍白而沮丧。
“不是阿什利,长官。”
“那就是伯顿!我就知道。伯顿偷偷地赶到咱们前面,毁了本应属于我的着陆欢迎仪式!真是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也不是伯顿,长官。”马丁轻声回答。
船长不肯相信。“总共只有三艘火箭,咱们一路领先。这个人比咱们先到这里?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他不需要名字。他在不同的星球上有不同的名字,长官。”
船长那锐利的目光怀疑地盯着自己的副手。
“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以至于人们看都不看咱们的飞船一眼?”
“首先,”马丁镇定地答道,“他医治病人,抚慰穷人。他与虚伪和肮脏的政治为敌,他坐在百姓们中间,和他们整日交谈。”
“这很了不起吗?”
“是的,船长。”
“我不明白,”船长直视着马丁,仔细打量他的脸和眼睛,“你喝酒了,是不是?”他满面狐疑,退后几步,“我无法理解。”
马丁看着那座城市。“船长,如果你无法理解,那就没办法跟你说了。”
船长顺着马丁的目光望去。城市宁静而美丽,笼罩在祥和的气氛中。船长向前走了几步,从唇边取下雪茄,眯起眼睛看了看马丁,又看了看城里林立的金色尖塔。
“你不是说——不会是说——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
马丁点点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长官。”
船长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身体慢慢挺直了。
“我不相信。”他最后说。
正午时分,哈特船长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城,随同他前往的还有副手马丁和一个提着电子设备的助手。一路上船长不时放声大笑,双手叉腰,摇着脑袋。
市长接见了他们。马丁支起一个三脚架,将一个盒子固定在上面,打开电池电源。
“你就是市长?”船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
“是的,我就是。”市长答道。
马丁和助手操作着立在两人中间的那台精致的仪器。这台仪器能够即时传译各种语言,它发出的清脆的语音回荡在城市柔和的空气中。
“关于昨天的事,”船长问,“真的发生了?”
“是的,发生了。”
“有目击者吗?”
“有。”
“我能和他们谈谈吗?”
“和谁谈都可以,”市长说,“我们都是见证人。”
船长低声对马丁说:“群体幻觉。”然后继续对市长说,“这个人——这个外乡客——长什么样子?”
“这很难说。”市长微微地笑着说。
“为什么难说?”
“每个人的看法也许不尽相同。”
“告诉我你的看法就可以,先生,”船长转头命令马丁,“开始录音。”马丁按下了手提式录音机的开关。
“好吧,”市长说,“他非常温和,非常友善。他博学多闻,才智过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船长摆了摆手,“说得太笼统了。我希望你能说具体一点。他长什么模样?”
“我认为那不重要。”市长回答说。
“那很重要,”船长严肃地说,“我需要对这个家伙的具体描述。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会去问其他人的。”他对马丁说:“我敢肯定那就是伯顿,又在搞他的恶作剧呢。”
马丁不去看他的脸,冷冰冰地沉默不语。
船长弹了一个响指。“还有一件什么事来着——他能给人治病?”
“他治愈了很多人。”市长说。
“能让我见见被他治好的人吗?”
“可以,”市长答道,“我儿子就是。”他朝一个小男孩点头示意,男孩走上前来。“他的一条手臂过去是萎缩的。瞧他现在多好。”
船长宽容地笑了笑。“好了好了。要知道这连间接证据都算不上。我没见过他萎缩的手臂,只看到他现在健全的样子。这不算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的手臂昨天还残疾着,今天就痊愈了吗?”
“我说的话就是证据。”市长淡淡地说。
“我亲爱的朋友!”船长喊道,“你不会指望我相信这种道听途说吧,是不是?我当然不信!”
“我很遗憾。”市长看着船长,目光中露出既好奇又同情的神色。
“你有那孩子在今天之前的照片吗?”船长又问。
过了一会儿,一幅很大的油画被抬了出来,画中的孩子有一只残疾的手臂。
“老兄!”船长挥挥手让人把画抬走,“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画这么一幅画。画儿会说谎。我要的是孩子的照片。”
市长没有照片。照相术在这个地方尚不为人们所知。
“好吧,”船长叹了口气,脸上的肌肉抽动着,“让我跟城里其他人谈谈吧。咱们再谈下去也是徒劳。”他指着一名妇女:“就是你吧。”她迟疑着。“对,就是你,到这来,”船长命令她,“给我讲讲你昨天见到的那个了不起的人。”
那个妇人眼神坚定地看着船长。“他来到我们中间,亲切又友善。”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和太阳一个颜色,和大海一个颜色,是花儿的颜色,是大山的颜色,是夜晚的颜色。”
“够了,”船长扬起双手,“你看到了吗,马丁?一无所获。某个江湖骗子来到这里,在他们的耳边说了些毫无意义的甜言蜜语,他们就——”
“请不要再说下去。”马丁说。
船长向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了,”马丁说,“我喜欢这些人。我相信他们说的话。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请你不要说出来,长官。”
“不许你这么对我说话。”船长喝道。
“我受够了你这种专横跋扈的态度,”马丁答道,“不要骚扰这些人。他们得到了某样好东西,你却来到他们的地盘上捣乱并嘲笑人家。我也跟他们交谈过。我在城里四处转过,看到了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拥有某种你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一点单纯的信仰,他们可以用它创造奇迹。而你呢,只因为别人抢了你的风头,比你早到这里,让你显得无足轻重,你就大发雷霆!”
“我给你五秒钟把话说完,”船长说,“我理解,你压力太大了,马丁。在太空中一连航行了几个月,想家,孤独。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我能谅解你,马丁。我原谅你这次轻微的犯上行为。”
“我可不原谅你的霸道态度。”马丁答道,“我退出了。我要留在这里。”
“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吗?你拦不住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先前并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这正是我要的东西。带着你肮脏的思想到别处去吧,用你的怀疑和科学手段去把别的地方搞得乌烟瘴气吧!”他快速地环顾四周,“这里的人们经历了某种宗教体验,而你似乎就是不能理解奇迹真的发生了,咱们差一点就赶得及亲眼见证这个奇迹,已经足够幸运了。”
“自从他在旧世界走过,地球上的人们已经谈论了他二十个世纪。人们都想见到他,聆听他的声音,却从未得到机会。而今天,咱们只来迟了几个小时,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哈特船长看着马丁的脸颊。“你哭得像个孩子,别哭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咱们在这些当地人面前得保持体面。你工作得太累了。我刚才说过了,我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原谅。”
“你这个傻瓜。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伯顿耍的鬼花招吗,他在愚弄这些人,欺骗他们,好打着宗教的幌子建立他的石油和矿业公司!你真傻呀,马丁,你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你应该已经了解地球人的品性了。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亵渎神明,坑蒙拐骗,偷盗,杀人,什么都肯干。只要有效,怎样都行。伯顿正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你知道他这个人!”
船长继续用鄙夷的口吻说:“算了,马丁,你就承认吧;伯顿是做得出这种卑鄙事的,先给这些人灌些迷魂汤,等到时机成熟,再把他们洗劫一空。”
“不。”马丁想了想说。
船长高举双手:“就是伯顿,就是他。这正是他的卑鄙伎俩、下流手段。不得不佩服这个老恶棍。像一道闪光似的飞临此地,带着光环,带着甜言蜜语和脉脉温情,给这个人敷点药膏,对那个人进行射线治疗。这就是伯顿,不会有错!”
“不。”马丁的声音充满困惑,他捂住眼睛,“不,我不相信。”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哈特船长仍然不依不饶,“承认吧。这正是伯顿会做的事。别再心存幻想了,马丁。醒醒吧!已经是早晨了。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咱们都是现实的、卑劣的人——而伯顿正是所有人中最卑劣的那一个!”
马丁转身背对着他。
“好了好了,马丁,”哈特边说边机械地拍拍马丁的后背,“我知道,这对你是个很大的打击。我明白。那个无耻的败类。伯顿是个恶棍。你要想开点。这边的事就让我来处理吧。”
马丁慢慢地朝火箭走去。
哈特船长目送他离开,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向他刚才提问过的那名妇女。“嘿,再多给我讲讲那个人的事吧。你刚才讲到哪儿了,夫人?”
晚些时候,飞船上的军官们围坐在船舱外的小方桌边吃着晚餐。马丁眼睛红红的,闷声不响地对着饭菜想心事。船长则把收集到的材料向他做着综述。
“我访问了三十几个人,说的全都是同样空洞无物的废话,”船长说,“我能肯定,这就是伯顿干的好事。他明天或下周还会回来,重演他那套奇迹,在合同竞标中击败咱们。我认为我应该守在这里,破坏他的计划。”
马丁阴沉地抬起眼睛。“我要杀了他。”
“好了,马丁!别这样,孩子。”
“我会杀了他的——上天作证,我会的。”
“咱们会阻挠他的行动的。必须承认他很聪明,不道德却很聪明。”
“他卑鄙无耻。”
“你要保证不使用暴力。”哈特船长检查了一下他记录的数字,“根据我的记录,总共有三十个病人奇迹般地痊愈了。一个盲人重见光明,一个麻风病人康复了。嗯,不得不承认,伯顿的工作效率还挺高。”
一声锣响。不一会儿,一个人跑了过来。“船长,报告长官,伯顿的飞船即将降落。阿什利的飞船也快到了。”
“瞧见了吗?”哈特船长捶了一下桌子,“这些豺狼前来收获猎物了!他们等不及要大吃一顿呢。我会去跟他们正面交锋,从他们的这席盛宴中分一杯羹——我会的!”
马丁盯着船长,显得心烦意乱。
“生意,我的好孩子,生意要紧。”船长说。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两艘火箭从空中急坠而下。
这两艘火箭在着陆时几乎坠毁了。
“那些笨蛋是怎么回事?”船长跳起来叫道。船员们跑过草地,来到冒着烟的飞船旁边。船长也过来了。伯顿飞船上的密封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人摔出舱门,倒在他们怀里。
“出什么事了?”哈特大声问他。
那个人躺在地上。他们俯下身去查看,发现他被烧伤了,伤得很严重。他浑身是伤,伤口发炎红肿还冒着烟。他睁着肿胀的双眼看着他们,肿胀的舌头在开裂的嘴唇后蠕动着。
“发生了什么事?”船长跪在地上摇着那个人的胳膊问。
“长官,”垂死的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四十八小时前,在太空第七十九区一号行星附近,我们的飞船和阿什利的飞船遭遇了宇宙风暴。”他的鼻孔里流出灰色的液体,嘴角淌着血。“船员们都死了,伯顿死了,阿什利一个小时前也死了。只有三个人幸存了下来。”
“听我说!”哈特弯下身去大声问那个伤员,“你们在这之前从来没到过这颗行星吗?”
没有回话。
“回答我!”哈特继续喊道。
垂死的人答道:“没有。风暴。伯顿两天前死了。这是我们六个月来第一次着陆。”
“你确定吗?”哈特抓住那个人用力摇晃着,“你能确定吗?”
“是的,确定。”那个人含糊不清地说。
“伯顿两天前就死了?你肯定?”
“是的,肯定。”那个人轻声回答。他的头向前一低,死了。
船长跪在无声的尸体旁,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船员们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马丁等在一旁。最后,船长让人把他扶了起来。他们站在那里眺望着那座城市。“这就表示——”
“表示什么?”马丁问。
“咱们是唯一一批到达这里的人,”哈特船长低声说,“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船长?”马丁问。
船长的脸不停地抽动着。他的样子十分苍老,面色灰暗,目光呆滞。他踏着干燥的草地向前走去。
“跟我来,马丁。帮帮忙,扶着我。我怕我会摔倒。快一点,咱们不能浪费时间——”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城市走去,走过高高的荒草,走在吹拂的风中。
几小时后,他们坐在城市的礼堂里。一千个市民前来讲述前一天发生的事,来了又走了。船长一直坐在那里,面容憔悴地听着人们的讲述。那些前来提供证言的人们是如此地神采奕奕,他简直无法忍受看到他们。他的手一直抖动着,不停地在膝盖和腰带上游走。
听完人们的讲述,哈特船长转头看着市长,眼神古怪。
“但是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没说要去哪里。”市长答道。
“是去附近的某个星球吗?”船长追问道。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你看见他了吗?”市长指着人群问。
船长扫视了一下人群。“没有。”
“那么他很可能已经离开了。”市长说。
“可能,可能!”船长无力地喊道,“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现在想要见到他。唉,我刚刚才意识到,遇到这样一件事是多么不寻常。就在他降临此地的第二天,我们在千百万颗行星之中恰好来到这颗行星,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是亿万分之一。你肯定知道他去哪儿了!”
“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与他相遇。”市长温和地说。
“你把他藏起来了。”船长的表情慢慢变得狰狞了。一贯的强硬态度在逐渐复苏。他站起身来。
“没有。”市长说。
“那么你知道他在哪里?”船长的手指拨动着佩戴在身体右侧的手枪皮套。
“我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他在哪里。”市长说。
“我劝你老实交代。”船长掏出一把小钢枪。
“我交代不出任何东西。”市长说。
“你说谎!”
市长看着哈特船长,脸上现出怜悯之色。
“你太疲惫了,”他说,“你刚刚经历过长途旅行,而且你是长期没有信仰的疲惫的人们中的一员,但是你现在过于迫切地想要有信仰,以至于干扰了自己的判断力。杀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那样你就永远无法找到他了。”
“他去哪儿了?他告诉你了,你知道。快告诉我!”船长挥动着手枪。
市长摇摇头。
“告诉我,告诉我!”
一声枪响,两声枪响。市长应声倒地,他的手臂受伤了。
马丁冲上前来。“船长!”
枪口转向马丁:“你别插手。”
倒在地上的市长捂住受伤的手臂,抬头说道:“把枪放下。你在伤害自己。你之前从来没有信仰,你现在自以为有信仰了,却因此而伤害了别人。”
“我不需要你,”哈特看着脚边的市长,“如果我在这里和他错过了一天,我会去其他地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走下去。也许,到了下一个星球,我将只跟他错过半天,到了第三个星球,只错过四分之一天,再下一个星球,只差两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一分钟……但是最后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他,同他见面的!你听见了吗?”他疲惫地弯着腰,冲地上的人越说越大声,直到嚷了起来。他筋疲力尽,步履蹒跚。“跟我来,马丁。”他放下握枪的手。
“不,”马丁说,“我要留在这里。”
“你这个傻瓜。要是愿意你就留下吧。但我会带着其他人一起走下去的。”
市长看着马丁说:“我不会有事的。不用管我,别人会照料我的。”
“我马上回来,”马丁说,“我到飞船那儿去去就回。”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穿城而过。看得出,船长走得很费力,但他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像往日一样强悍。回到飞船旁边时,他用颤抖的手拍了一下船身,把枪收回枪套,看着马丁。
“马丁。”
马丁也看着他。“船长。”
船长眼望天空。“你下定决心不会——跟——跟我走了,是吗?”
“是的,长官。”
“老天作证,这将会是场伟大的冒险。我知道我会找到他的。”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是不是,长官?”马丁问他。
船长的脸颤抖了,他闭着眼睛说:“是的。”
“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事?”
“长官,当你找到他之后——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马丁问他,“你会向他提出什么请求?”
“这个嘛——”船长犹豫了一下,睁开眼睛。他的双手握紧又松开。他苦苦思索了一阵,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嗯,我会向他请求一些平静和安宁。”他摸了摸飞船,“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放松过了。”
“你有没有尝试过呢,船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特说。
“没什么。再见,船长。”
“再见,马丁先生。”
全体船员站在舱门旁边。只有三名船员愿意继续跟着哈特。另外七个人表示,他们要跟马丁一起留下。
哈特船长打量了他们一番,给他们下了定论:“一群傻瓜!”
他最后一个走进密封舱,匆匆敬了个礼,尖利地笑了几声。舱门重重地关上了。
火箭喷出一条火柱,升上了天空。
马丁目送着火箭越飞越高,消失在空中。
市长由几个人搀扶着来到草地边,招呼他过去。
“他走了。”马丁朝市长走去。
“是啊,这个可怜的人走了,”市长说,“他将前往一个又一个星球,不停地寻找,却永远都将迟到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十分钟或者一分钟。直到后来,他将只错过几秒钟。等到他垂垂老矣、去过三百个星球之后,他也许将只错过零点几秒、零点零几秒。他会继续疲于奔命,只为找到被他丢弃在这个星球、这个城市里的那样东西——”
马丁目不转睛地看着市长。
市长伸出手来。“难道还有任何怀疑吗?”他冲其他人招招手,转过身去,“快点走吧,不能让他等着咱们。”
众人一起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