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清凉的雨洒落在山谷中,雨滴轻柔地抚摸着山上耕地里的玉米,轻轻地敲打着农舍的茅草屋顶。在雨天的昏暗中,农妇在火山岩制成的磨盘上磨着玉米,不停地劳作着。天气阴暗潮湿,某个地方传来婴儿的哭声。
埃尔南多站着等雨停,他好再推着木犁下地去。下方的河道中,浑浊的河水翻滚着卷起泥沙。而另一条河流——那条混凝土公路——则完全没有动静,空荡荡的路面上只有雨水在闪着亮光。一个小时都没有汽车从路上经过了,这实在是很不寻常。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小时间断过,总是有车开到路边停下,车上的人朝他喊:“喂,能给你照张相吗?”然后随着他们手里的盒子“咔嚓”一响,一枚硬币就递到了他的手上。如果他慢吞吞地走过田地时头上没戴帽子,他们有时会喊:“喂,我们希望你把帽子戴上!”还一边挥着手,手上戴满了金饰,有的可以报时,有的表明身份,还有的没有任何用处,只是像蜘蛛的眼睛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他就转身回去取帽子。
他的妻子说:“埃尔南多,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那条公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有出了大事,才会让公路变得这么冷清。”
他不紧不慢地走出农舍,雨水冲刷着他脚上那双用茅草和厚厚的轮胎橡胶编织的鞋。他清楚地记得这双鞋的来历——那是一场事故。一天夜里,一个轮胎猛地撞进农舍,撞飞了鸡群,撞碎了瓶瓶罐罐。轮胎是高速旋转着自己冲过来的,脱落了一只轮胎的那辆汽车则一直冲到公路拐弯处,在路边逗留了一会儿,车头的灯光在水面上晃了两晃,才一头扎进河里。那辆汽车现在仍然在河里。天气好的时候,水流平缓,泥沙退去,可以看见这辆又长又豪华的汽车无声地躺在深深的河底,车身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但过不了多久,泥沙淤积起来,将车子再度掩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场车祸的第二天,他从轮胎上割下两块橡胶做了鞋底。
埃尔南多走到了公路上,站在路中央,听着雨水敲打路面发出的细微的声响。
突然之间,仿佛一声令下,许多车开了过来。成百上千辆车,绵延数英里,浩浩荡荡地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一辆辆宽大的黑色汽车朝着北边美国的方向呼啸而去,不停地按着喇叭,遇到转弯也不减速。车上人的神情令人不安,使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退到路边,给呼啸而过的车流让路。他数着经过的汽车,直到数累了为止。五百辆、一千辆车从他面前驶过。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某种共同的表情。但是他们过去得太快,他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表情。
终于,公路又重归空旷和寂静。那些车身长而低的敞篷汽车已经高速离去,他听着最后一声喇叭声消失在远方。
路上再次变得空荡荡的。
刚刚过去的车流就像是一支送葬队伍,只是人们的情绪更为激动,他们争先恐后,张皇失措,尖叫着奔赴某个在北方举行的葬礼。为什么?他只能摇摇头,轻轻地搓着手指。
这时,最后一辆车孤零零地开过来了。一眼就能看出它是落在最后面的车。在清凉的细雨中,这辆老旧的福特车喷吐着大团大团的蒸汽从山路上开下来。它以最快的速度开着,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散架。这辆福特老爷车上的司机看见埃尔南多后,把车停了下来,裹着一层泥浆的生锈的散热器剧烈地沸腾着。
“能给我们一些水吗,先生?”
开车的是个也许有二十一岁的小伙子,身穿黄毛衣、灰裤子和一件白色开领衬衫。除了他之外,这辆没有顶篷的汽车上还有五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一车人挤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雨点从敞开的车顶上落下来,几个女孩用旧报纸为自己和司机挡雨。但他们还是被淋湿了,雨水浸透了女孩们鲜艳的衣裙,也把小伙子浇得浑身湿透,头发湿漉漉地紧贴着头皮。可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谁也没有抱怨。这实在很不寻常。这些人过去总是抱怨个不停,抱怨下雨,抱怨时间,嫌冷,嫌热,嫌路远。
埃尔南多点点头说:“我去给你们拿水来。”
“哦,请快一点!”一个姑娘大声说。她的声音尖尖的,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她这样催促他并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纯粹出于恐惧。埃尔南多破天荒头一次应观光客的要求跑了起来,以前人们越是催他,他就走得越慢。
他用一个轮毂盖盛满水回来了。这个轮毂盖也是这条公路的馈赠。一天下午,这个又圆又亮的物件像一枚被人随手抛出的硬币一样滚进他的田里。而那辆车则继续向前行驶,丝毫没有察觉它少了一只银光闪闪的眼睛。直到现在,他们夫妇仍在用它洗菜烧饭。它还是一只很好用的大碗。
埃尔南多一边往滚沸的散热器里倒水,一边看着车上人的满面愁容。“哦,谢谢,谢谢,”一个姑娘说,“你不知道这对我们帮助有多大。”
埃尔南多微微一笑:“这一个小时开过去好多车,全都开往同一个方向——北方。”
他并没打算说任何伤害他们的话。可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她们全都坐在雨中哭泣,哭得很伤心。那个年轻人搂住她们的肩膀轻轻摇晃着,试图让她们停止哭泣,可她们却用手中的报纸蒙着头,嘴唇抽动,眼睛紧闭,有的哭声大,有的哭声小,一个个直哭得花容失色。
埃尔南多手里拿着剩下的半盖水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没想说任何不得体的话,先生。”他向年轻人道歉。
“不要紧的。”司机答道。
“出什么事了,先生?”
“你没听说吗?”年轻人转过头,一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身体向前倾,“那件事终于发生了。”
这下坏了。那些女孩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她们抱作一团,把报纸忘在了一边,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埃尔南多动作僵硬地把剩下的水倒进散热器。他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沉沉的,蓄积着风暴。他又看了看湍急的河水。他感到脚下的沥青路面仿佛也在颤抖。
他走到车门边。年轻人握住他的手,递给他一比索。“不用,”埃尔南多把钱还了回去,“别客气。”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一个女孩轻轻啜泣着,“哦,妈妈,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哦,妈妈,爸爸。”其他人抱住她安慰着。
“我没听说出了什么事,先生。”埃尔南多轻声说。
“战争!”年轻人大声叫着,仿佛别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似的,“核战争,世界末日,到来了!”
“先生,先生。”埃尔南多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助。再见。”年轻人说。
“再见。”他们在雨中跟他道别,眼睛没有看他。
他站在原地,看着车子发动,看着它丁零咣啷地驶过山谷,越开越远。终于,这最后的一辆车也消失在视线之外,连同车上的年轻女孩,连同她们举在头上挡雨的报纸,一起走远了。
埃尔南多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冰冷的雨水流过他的脸颊,流过他的手指,钻进他的毛线裤里。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他看着公路,路上再没有动静。他想,恐怕这里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雨停了。蓝天从云层后露了出来。十分钟之内,风暴就像一股坏口气一样消散了。一阵清新的风为他吹来丛林的气息,他听到河水轻柔欢畅地流淌着。丛林郁郁葱葱,到处都是一派清新的气象。他穿过田地走回家,扛起犁头。他手握犁把,仰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出来了,天开始热了起来。
他的妻子一边干活儿,一边大声问:“出什么事了吗,埃尔南多?”
“什么事都没有。”他回答。
他把犁推进犁沟里,吆喝着毛驴:“嘚儿——驾!”他们一起走在逐渐放晴的天空下,走在深深的河流旁这片耕作过的肥沃的土地上。
“他们说的‘世界’是什么东西?”他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