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叶》 文\宗利华
选自《山东文学》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宗利华:生于1971年。鲁迅文学院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15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或被译为英文、韩文等。出版小说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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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勤的眼力当然不差,他早就看中了叶儿和小满。
叶儿虽说是个女子,可你去苗岭打听一下,谁不说那是个数一数二干活的好手?这姑娘生得到处都宽半个号,脸呀,手呀,脚呀,甚至胸,屁股,叫人不由自主先想到丰满这词儿,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叶儿身板儿是宽,皮肤却是紧绷的,结实,健康,行动上利利落落,绝不拖泥带水。按苗岭人的审美观,一个女子生成这样简直妙极了,男人讨媳妇儿就该选叶儿这样的,家里,地里,干活,做饭,生孩子,绝不会耽误事儿。早在几年前,先勤就相中了叶儿手上的活儿了。
当时,叶儿正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门心思系烟叶儿。系烟叶是烤烟前的一个环节,就是把掰回家的鲜烟叶系到杆儿上去,技术含量虽不大,具体到速度质量上却有高下之分。熟烟出炉后颜色的好与坏,跟一杆烟上烟叶儿排列的松、紧、疏、密,乃至叶片的数量,是有耐人寻味的关系的。一个农村女人的行与不行,衡量的领域和标准很宽也很细化,难得的是,叶儿把握好这些的同时,速度还快。坐在一地蔼蔼月色里的她,似乎不是在干农活,而是操练一件独特而又称手的乐器,枯燥的甚至看上去有点腌臜的活计,在叶儿脸上反倒现出一丝享受来。叶儿左手紧扯烟绳,右手拣起两片烟叶,背对背紧靠一起,手腕儿一抖,挽个漂亮的花儿,一个细微的声音清脆响过,眨眼的工夫,两片烟叶已规矩地挂在了杆上。这套分解动作排列到一起有种音律般的节奏。再去细瞧那杆上排列的烟叶,不服都不行,简直就是一个工于针织的女子缝出的针脚。当时,先勤面对叶儿的爹赞了一句,叔,叶儿表妹简直就是绣花啊。
至于小满,更不用说了。先勤看重的是他的力气。这男子话不多,力气却多得用不完。小满是少数没出去打工的青壮年男子里的一个。苗岭的男劳力,常年窝在家里的已越来越少。养了一个冬季的男人,正月十五一过,就背起铺盖卷儿,沿着苗岭东山那道山梁走向山下公路,再分散去各个方向。小小的苗岭在劳务输出上,差不多倾其全力。小满也有过这种经历,后来打死也不出去了。他去城里一家建筑工地干了一年,一分钱没拿到手,不知什么缘故,还被几个城里的痞孩子打得住过医院。关于这段经历,苗岭人议论过一阵,但具体细节谁也弄不准。小满不说,别人也问不出来。
苗岭算得上是个大村,人却极分散,这里三五户,那里一两家,稀稀拉拉,放羊一般撒在几道沟里。山缺乏棱角,该称作丘陵吧,也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这里一拐,那里一扭,这儿一落,那儿一凸,起伏不定,行踪也极难辨。先勤家和叶儿家所在的两山间一块平阔地,便是村子的中心,亦不过三二十户人家。小满呢,则住在西边山梁后的一道山沟里。
先勤是雇叶儿和小满到他的黄烟基地打短工的。先前,黄烟简直就是苗岭人的命根子,方圆一片山上的土壤,非常适宜种植黄烟,因此苗岭每一个成年人对种植黄烟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了然于胸。首一条,烟种子得选好,这是基础的基础,否则,地里的烟棵会洋相百出,譬如,只忙着蹿高个子,不几天就挑出一蓬花来,叶片呢,简直就像是柳树叶。在短短的黄烟成长期内万万不能偷懒,得勤去地里精心伺候,除草啦,打叉啦,至关重要的一条,不能见病虫,一片烤好的烟叶,不管颜色多么入眼,只要上面有斑点,好比一个俊俏的女人脸上添了几颗麻子,照例不出彩。烟叶掰回家,烤制的过程更是技术活,何时文火,何时武火,分寸要拿捏好,否则,再鲜亮的嫩烟叶儿从烤房里过一遍也土头灰脸,不招人待见。这一切都万事俱备,还得面临最后一个颇棘手的问题,如何卖出个好价钱?在苗岭人眼里,黄烟收购站的人个个牛气冲天,个个肥头大耳,个个的额角和脸上都闪着油腻的光,唰地一下,抓起一把烟叶从中间一分,张口就报出价格,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尽管那个价格与你希望的相去甚远,但你身后人山人海,都在排队等候,如果不卖,只好翻山越岭肩挑回来,所以,你别无选择。很长一段时期苗岭人都认为,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是做一个烟站检验员。
由于深谙其道,苗岭人对黄烟的感情便如同对妩媚或妖冶女人,相当复杂,既想靠黄烟来挣些钱花,又对一道道关卡心怀恐惧。慢慢的,好多人便不去费这个心思了,他们决定出山。山外的都市里据说钞票遍地,随便抓的,年轻人不管男孩子女孩子,一旦有能力闯天下,都把目光抛向山外,能走的头也不回地就把大山甩在了身后。男孩子去城里多是爬到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把皮肤晒得乌黑泛亮,浑身的肌肉搞得一块一块的。女孩子做什么呢?去饭店洗碗刷盘子,在大街小巷里骑着三轮车卖水果收破烂儿,或是卖苗岭煎饼,总有那么一两个本就狐媚本就聪明些的,就进了洗头房、夜总会之类的地方。苗岭人起初觉得那是体面的,因那些女子回苗岭时的装扮着实令人眼馋,但慢慢清楚了里面的事儿,也就一声叹息,好好一个孩子分明是毁了。可即便是毁了,她们也不会留恋苗岭这个地方的。苗岭的黄烟种植大户,后来就只剩了一个先勤。
先勤也想去闯世界的,可没办法,走不了,他是村支书,毫无悬念地任过几届了。不是说他能力超群,而是在山旮旯里,书记这村官儿实在形同鸡肋。苗岭村的人口已经一年年呈衰减趋势,除了过年过节有些热闹劲儿,平日里冷冷清清,了无生机,连鸡呀鹅呀猪呀狗呀之类牲畜都低头耷脸,情绪低落。先勤这书记,顶多算个留守的成年男子,地盘上除了老人、孩子和留守妇女,平时找个对着头喝酒的男子汉都难。一次先勤去镇上开会,赖到镇长屋子里不走。先勤说,求求你们别让我干这破书记啦,整个镇上数我最穷最窝囊,人家都开上小车了,咱们苗岭呢,拖拉机都上不去。镇长对着他笑,说,先勤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想要钱是不是?可以想办法,但你得专款专用,先修路。后来,先勤果然拿到一笔扶贫款,果然先修了路。那条路女人裤腰带一般粗细,从山底下的那条大公路分出枝杈,开始在沟沟坎坎上缠过来绕过去,又在村东边一个丘陵上迂回一下,人们还以为先勤是为了大伙儿上山种地方便呢。路修好了,先勤开始在那路边盖起一排房子,接下来,他把附近各家各户的地都租过去,放炮,开挖,轰轰隆隆折腾数日,竟出现一片像模像样的梯田。再接下来,先勤盖了一间屋子,是烘烤黄烟的烟屋。大家还看到,路边竖起一个大牌子,叫做,苗岭黄烟基地。苗岭人这才大悟,狗日的个先勤,他这是要搞黄烟,要大干一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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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儿在家里排老三,上头俩姐姐。按说到她这里该止住了,可她爹不甘心,想要儿子,结果是如他所愿了,可镇上管计划生育的一路杀到苗岭,好一顿折腾,差点儿把他家的房子给扒了。那时候叶儿家可真正穷得清澈见了底。后来好了,叶儿俩姐姐相继嫁到山下村子里,弟弟也读到高中,至于叶儿,却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孩子,说媒的把门坎都快踩平了,她愣是没有瞧上眼的,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慢慢的,竟熬成了一个老闺女。苗岭人的思维里,觉得这孩子脑瓜子有病。在农村,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是有点儿特殊的。
叶儿站到山头上,半坡上的黄烟长势已经非常喜人,闭上眼睛使劲一嗅,一股奇异的新鲜烟叶味儿迅速弥漫了整个身体。这个独特的嗜好,叶儿一向秘不示人,没有人知道叶儿天生喜欢烟叶的味道,不管来自生烟叶,还是来自黄焦焦的熟烟。还很少有人知道叶儿是抽过烟的,只是没形成烟瘾。第一次抽还是多年前,她学男人的样子把烤得焦黄的烟叶搓碎,卷成喇叭状,第一口吸下去,简直吃了大亏!叶儿拼命咳嗽,泪眼迷离,片刻间,却有一种怪异的喜悦,很诡秘的状态,如腾云驾雾,叶儿很吃惊,自此也就喜欢上了,但她不敢明目张胆,在苗岭,抽烟的女人,向来被看轻的。
先勤的两轮摩托停在屋门口,车边拴一条黑狗,见有人来便狂叫起来。叶儿喊,狗东西,不认识姑奶奶了吗?听到声音,先勤从屋里露出脑壳。先勤这人邋遢得很,胡子老是刮不彻底,鼻孔边缘常年有几根毛探头探脑,叶儿对他说不上厌恶,也实在不怎么喜欢。先勤女人在另一间屋子里探出脑袋,笑着打招呼。与叶儿相比,先勤女人胖得有点过分,身上的肉颤巍巍的,像刚出的豆腐,很标准的一个山老婆。叶儿直奔山老婆表嫂而去。
两个女人笑闹着的时候,小满走进了院子。小满皮肤晒得黝黑,赤裸的上身肌肉一坨一坨的,从背上解下喷雾器,就直接走到水池边,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叶儿先还盯看着,霎时又迅速把眼睛收回来。先勤女人哈哈大笑,说,小满壮得就像一头牛,就对着那水龙头喝凉水,咕咚咕咚咕咚,可从来没听说他生过病。
小满甩着满头的水珠,向两个女人这边走来,一抬头,瞧见叶儿,似乎一愣,左手抬起来,抚了抚右肩膀,似乎为自己赤着上身而不好意思。叶儿冲他眯了眼笑,开起玩笑,小满啊,听说那天到赤坂大集上相亲去了?女孩儿咋样啊?小满嘴角动了动,一句话不说,闷头进屋子,拿起块毛巾去擦头。叶儿又说,跟你说话,你怎么不搭理人呢?不管咋说,咱俩还小学同学是不是?小满依旧不说话。先勤说,叶儿,你让小满一天说十句话,我给你发双份工资。叶儿说,真的吗?小满你可听见了吧?来,配合一下,挣了钱,咱俩平分呀。小满嘿嘿地咧嘴一笑。叶儿皱着眉头,跺跺脚,你这就算是说话呀?小满却转身出去了。先勤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先勤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就指小满这种人。
烤烟师傅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上山的。姓王,外号王瘸子,是外村的人,要住在这里。叶儿打量他半天,问,这人腿脚不是蛮利索的,咋叫人家瘸子呢?先勤女人说,不是真瘸子。又压低声音说,先前一肚子花花肠子,当过小货郎,在附近村子里到处游逛,有回调戏人家小媳妇被那家男人碰见,揍一顿狠的,腿瘸了一阵子。叶儿看着王瘸子光秃秃的头顶,忍不住想笑,哦,这样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儿就起了。尽管是去掰烟叶,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是烟油味儿,叶儿还是换一件刚洗过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很服帖,很精神,绝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乱蓬蓬的,像一堆衰草。用香皂仔细洗过了脸,还擦一遍防晒霜,叶儿感觉在这个清爽的早晨自己也一身清爽了。
这样的天气,下地是须趁早的,工作量的一大块儿要在日头还没发威的时间内完成,可这时候地里会有露水,打得人浑身湿漉漉的不得劲儿。先勤的烟地里出现了八九个人,除了小满、叶儿和王瘸子是雇来的,另加上先勤两口子,还有先勤叫回家帮忙的几个叔伯兄弟。整面坡上的烟都是一个品种,先勤说叫黄金叶,叶儿一边弯腰掰着烟叶,一边寻思,确是名副其实,以前还没见长得这么精神的烟叶呢,叶片儿大,熟透后的颜色也很纯正,猛一下还嗅不到味道,拿手轻轻一搓,香味儿就溢出来了。
就在叶儿沉醉于这样一种状态里的时候,有人唱起歌来。
竟是秃顶的王瘸子!
小小荷包双丝双线飘,妹呀绣荷包嘛,挂在郎腰,妹绣荷包嘛,挂在郎腰,小是小荷包,小是小吊刀,荷包吊刀嘛,挂在郎个腰。
叶儿迅速直起腰身来,只见瘸子脖子上系一条雪白的毛巾,左手抓着一把烟叶,右手挥舞起来,冲着半天空,摇头晃脑地唱。叶儿先是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笑了,突然觉得这人挺好玩儿,这么大一把年纪,居然站在地里唱这种歌儿!先勤嘟囔一句,标准半吊子。在苗岭,被称作半吊子的,属于老不正经之列。先勤女人却咋呼说,瘸子!老毛病不改啊?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几片地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
有了这个小插曲,叶儿感觉那天早上的工作甚至说是有点儿意思了。烟叶上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每人身上都被打湿,叶儿感觉上衣紧贴着前胸后背,裤子也湿漉漉地贴着大腿,干脆把裤脚挽起,露出雪白一段皮肤。衣服贴在身上凉凉爽爽的,可如此一来,身体该凸起的地方也就更分明。她稍稍感觉不好意思,尤其是偶尔直起身,碰到小满目光的时候。
早饭是卤水面条。叶儿注意到小满起身去盛了六次。
她在内心里欢快无比地笑起来。
叶儿转向蹲在门边吃面条的王瘸子,王叔,你唱的那叫个什么呀?再唱一个我听。王瘸子顿时兴奋起来,三口两口喝完那汤,站起来说,叶儿,你喊王叔,我觉得你把我喊老了,这个山歌儿叫做《绣荷包》,你们年轻点儿的听不到啦,年轻人就是唱,也唱不出那味儿。他左手举着碗,右手叉着筷子,就在院子里一边唱,一边扭起屁股。
等是等等着,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个?荷包绣给小哥带,捎呀信小哥嘛,买线来,捎信小哥嘛,买线来。
叶儿看他的样子,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先勤女人又咋呼,老光棍又到发情期了?先勤抬腿踢了老婆一脚,我叫你也不着调。先勤女人咕噜了一声,就像嗓子里塞进了一只鸭子。
早饭过后,日头起初倒还不张牙舞爪,却慢慢开始虚张声势。
掰烟的活儿在继续。
叶儿一直和先勤女人在一起,呱啦呱啦说话儿。先勤女人问,都这年龄了咋还等着靠着?跟嫂子说说,是不是暗地里看中哪个小伙子了?叶儿表面大大咧咧,可还是不愿别人去碰这问题。知道先勤女人是直肠子,心里有啥,嘴上就说啥,不免还是稍稍别扭一下。叶儿说,这辈子不找了,一个人过。先勤女人哎哟一声,鬼话!咋想的啊叶儿?哪有女人不要男人的?说着,哧哧笑起来,我就不信你夜里头不想?叶儿急了,嫂子你再说?再说我拿一把烟叶堵你的嘴。先勤女人还是不住嘴,又不是小孩子啦,男人女人那点事儿真不懂?叶儿隔着一趟烟棵,拿烟叶去抽打先勤女人。先勤女人躲了一下,臭丫头,等哪一天你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不嘴硬了。叶儿努起嘴,不理她。
先勤女人突然说,昨儿晚上我还琢磨,你跟这小满,倒很般配,你给我个实落话儿,要觉得合适我给你递个话,一准成。叶儿一撇嘴,他啊,黑得像下过煤窑。忍不住直直身子,打量另一块地里的小满。
小满这天好像也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呢。
先勤女人说,男人黑,算什么毛病。你看那一身腱子肉,结实着呢。你听嫂子的准没错儿,找男人,就得这样的,别像你先勤哥,看着像个人,一到床上就能试出来,中看不中用。叶儿呸一声,嫂子,你咋这样啊?先勤女人悄了声,是不是嫌人家穷啊?叶儿嘟囔,我跟你没共同语言。
不一会儿,日光开始耍彪。地里的湿气慢慢化作热气。再一会儿,叶面上的露水都蒸干了,手中的烟叶儿变得油腻腻的,叶面上毛茸茸的东西转眼间变成一层油。叶儿却更兴奋。尽管手上黑色的烟油增多,一攥拳头五根手指要粘到一起,可那股子味道却像是久别重逢。嫂子,你不觉得这烟油很好闻吗?她问。先勤女人皱起眉头,好闻?我一闻这味儿就犯晕,你可真是怪啊叶儿。
叶儿和先勤女人回到屋里喝水,顺便要戴上斗笠。走出屋子时,叶儿又看见了小满,他站在水龙头前,端起一盆凉水,呼地一下,从头顶浇下来。叶儿似乎有点吃惊,张张嘴巴,却听到小满发出一声舒坦的稍稍沉闷的呻吟。叶儿浑身收缩了一下,好像那盆水全浇在自己身上。小满似乎感觉到了叶儿的目光,忽然转回身,看了一眼斗笠下叶儿那张白生生的脸,他的大脑袋忽然一摇,水珠四溅。
晚饭还算丰盛,先勤女人先宰了一只鸡,早早炖在锅里。落日余晖里,半面坡上就缭绕着一股子诱人的香味儿,站在地里忙碌的人早嗅到了,王瘸子一兴奋,忍不住又唱,唱罢了还问先勤,晚上管酒么?先勤蹲在地头抽烟,管!今晚的酒管够,头一天嘛,以后,瘸子你就甭想了,想喝你得自己带,我不伺候。王瘸子说,我这人有个小小的毛病,酒喝不够水平发挥不出来。先勤说,你要发挥不出来,我就把你锁进烟屋里一起烤。
整整一天,小满一句话都没说,至少,叶儿是没听到。
叶儿想,你可真是个怪胎啊!又不是个哑巴,咋就不说话呢?不说话多闷人啊,多急人哪,让人怎么跟你交流?
洗手的时候,叶儿站在小满身边,近距离地,一寸一寸端详他,天已黑下来,小满脸上的表情看不甚清,看起来他是想脱下衣服的,抬头看一眼叶儿,却只是把袖子挽了挽。叶儿一翘嘴巴,咋啦,还不好意思?别像个大姑娘一样。小满抬头看看她,笑一笑,才把褂子脱下来。这下子,叶儿反倒不自在起来,颤颤地把目光挪到别处。小满洗过,叶儿顺手把毛巾递过去,小满擦着的时候,叶儿开始洗。小满擦了几下,突然开了口,居然把叶儿吓了一跳,好像那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小满说,不是相亲,是去赶集。
叶儿好半天才弄明白小满的意思。弄明白之后,叶儿的呼吸急促了好一阵儿。我的个老天,昨天我问过你一句话,今天才听到了答案!她拼命压抑着笑,接过毛巾来,小满已经回身向屋子走去。叶儿又愣了片刻,慢慢举起毛巾,试探着嗅了嗅那上面的气味,突然脸上一热,急忙看四周。
这个夜晚,男人们喝得都很尽兴。
叶儿坚持不喝酒,但禁不住先勤女人好一通劝,也喝了一点儿。叶儿知道自己的酒量,有一年春节几个小姐妹心血来潮,凑一块儿喝酒。那次喝了差不多快一斤吧?简直把自己都吓着了,而且感觉还很清醒。这个夜晚,喝的那点儿酒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起作用,之所以坚持不再喝是不想暴露那个秘密,一个没找婆家的女人混在男人堆里喝酒,传出去丢人哦。
小满在酒桌上几乎形同虚设,渐渐的,几个男人像是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了。叶儿早早撤了席,坐在一边儿嗑瓜子,顺便拿眼角扫小满,有那么一刻又开始为小满着急,那几个人,尤其王瘸子,早就开始手舞足蹈,先勤甚至惊天动地地和另一个划响拳,小满呢,稳稳当当坐着,酒倒是一点都没少喝。
叶儿要回家去了。先勤说,叶儿,要不你也来这里住,晚上走山路,黑灯瞎火的。叶儿说,这点路算什么?先勤女人开玩笑,叶儿这身板,一般男人放不倒她。一桌子的人都笑。叶儿看着小满,说,哼,我不放倒他,算他走运!
回到家,叶儿依然一身轻松,洗漱的时候,还哼着歌儿。进了自己的屋子,没有开灯,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子呆,躺下后,好半天却又睡不着,想起了王瘸子唱的歌,想到小满浑身结实的肌肉,想起小满一甩头水花四溅。她打开灯,坐起来,看看自己饱满的富有弹性的乳房,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小满那话什么意思?憋了一天一夜,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我还不知道他是去赶集的?隔了好多人,我都看到他了,一个人在那里傻乎乎地走。又想起小满小时的样子,是冬天的形象,穿着大棉袄,像是别人穿过的,袖口上擦满鼻涕。那时候,小满就不怎么说话,连她都能欺负他。
叶儿没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一直交错放在两个乳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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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勤女人说,昨晚你走以后,这帮男人好一阵谈论你。叶儿一撅嘴,就知道没一个好人,背后嚼舌根子。先勤女人说,都觉得你怪呢,这么大啦,还不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又不是条件差,还说,不知道哪个男人有福能享受你。叶儿听到这个暧昧的词儿,心里竟扑腾了半天。
这天清晨,地里只有先勤、王瘸子和小满。先勤女人和叶儿开始系烟叶。一大堆烟叶儿得一片一片系到烟杆儿上,这不是一般的工作量。叶儿对这活儿轻车熟路,一上手就飞一般快,一个叶儿能顶上两三个女人。
先勤女人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了一番,突然压低声音,瘸子今早晨蹲在天井里好一番拾掇,刮胡子,刮脸,洗头发,还穿上一件洗得漂白漂白的褂子,老光棍要么平时爱干净,要么老公猪又要发情。叶儿问,啥意思?叶儿看她的时候,恰巧先勤女人俯身拿烟叶。她穿着先勤的一件旧汗衫儿,居然没穿胸罩,两个大乳房软塌塌地垂着,看得叶儿一阵眼慌。先勤女人一撇嘴,男人嘛,一个个的都这德性,时间长了被窝里没女人,猴急猴急的。叶儿问得小心翼翼,一个半老头子了还有这门儿心思?先勤女人说,他还没那么老,先勤说他年龄也不算很大,长得老相罢了,再说,老了不见得不想那事儿。叶儿轻轻摇头,似乎不信。
瘸子回来喝水。他自己说,这辈子从不喝生水的。从暖瓶里倒了一搪瓷茶缸,坐在一边儿,嘴里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叶儿忍不住想笑。
王瘸子果然换了一件白褂,脖子下面第一个扣子紧紧系着,秃顶周围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上衣口袋里,居然别了一支圆珠笔。
叶儿瞧了那身打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王瘸子莫名其妙,叶儿你笑什么?叶儿不回答,先勤女人笑得乳房上下颤动,瘸子,叶儿说你其实还很年轻,很受端详呢。王瘸子又吸溜一口,哈的一声,这我可不敢打包票,要再向前推十年,说这话我绝对信,我年轻那时候,人长得真是有看头,在赤坂大集上一走,大闺女小媳妇儿不看别的,专看我,那年县里派人来请我去演李玉和,我死活不去,演那玩意干啥?现在后悔哪,我那时候要是去了,现在怕是去中南海唱戏了。先勤女人哼一声,你这熊样的,演个刁德一就不错啦。瘸子急了,你不信啊弟妹,我给你来个造型,说着,放下瓷缸子,立起身来,摆个《红灯记》里的造型,唱道: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先勤在地里吆喝,瘸子,我雇你来,是唱戏的啊?
瘸子一下刹住,问,你们点评一下,唱得如何?先勤女人说,跟驴叫差不多。叶儿抿着嘴笑。瘸子说,不是我唱得不好,是你欣赏水平有限。又端起缸子喝了一阵,哼着歌走了。这次居然是: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系好的烟杆进屋前,瘸子越发精神起来。叶儿分明感觉到,从那个时候起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好了,现在真正轮到他上阵了。王瘸子站在烤屋门口,指指点点,活脱脱一个将军。他说,这可是我多年来潜心研究的一种挂烟法,差点儿就去申请专利,你们知道吗,我是按照八卦图来挂的,你们肯定说,不就一屋子烟吗,架到横梁上不就成了?不对!这里头学问大了!据我研究,同一棵上的烟叶,上头的和下头的,就不一个挂法,不一个烤法。先勤骂一声,操,你讲这些大道理干吗?我高薪聘请你来,是让你干实事儿的。
整屋的烟上了架,王瘸子再次让大家开了眼界。他要祭烟炉。王瘸子说,一间烟屋,也是有灵性的,开炉前必须得敬火神,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就是火,在古代,铸造兵器的匠人开炉之前,必定大张旗鼓敬火神。
烟炉前早设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了备好的酒菜,瘸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墨汁,伸手指蘸了一点儿,在脸上画一个奇怪的图案。做这个时他神情严肃,另外几个也就张着大嘴,不敢喧哗。瘸子跪在那里,面冲烟屋,嘟嘟囔囔半天,突然一下子蹦起,双手比比画画,开始跳一种怪异的舞步,舞舞扎扎一番,又跪在桌前,焚香,烧纸,又吩咐先勤去放鞭炮。
于是,苗岭人听到了从先勤黄烟基地那儿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一会儿,又看到先勤盖的烟屋顶上,一股黑烟直窜上半空。
这天晚上,大家的兴致也是高的,先勤说不招待酒的,却又摆上了,目的很明显,给王瘸子一点鼓励。
有件事发生在晚饭过程的间隙。
当时,叶儿到院子里去一趟,不料,王瘸子竟悄然跟了出来,就在水龙头那里,突然对叶儿说了一句话。瘸子压低声音说,叶儿,等先勤这里的活干完,拿到钱,我带你去北京玩儿。
叶儿简直大吃一惊!于她来说,起初就像凭空响起个炸雷,没反应过来,有点蒙,接着,有一丝愤怒,想应该走过去扇他一巴掌,真没想到,你个瘸子原来要对我下手啊?一个半大老头子,突然对一个小姑娘说这种话,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儿不可思议吧。叶儿想起苗岭人的一句猥琐话——老牛想吃嫩草——亏你说得出口啊!再接下来,感觉到是一种屈辱,你把我叶儿当什么人了?真以为我是嫁不出去的赔钱货?她摇晃一下脑袋,清醒一下,却又想,这不过是瘸子的一句玩笑话吧?怪异的是,再到最后,她甚至慢慢品到一丝甜甜的感觉。到目前为止,叶儿还没听到过哪个男人说过这种话,这话是一个男人对她一个人来的,那个小满,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单刀直入的吧?我一句玩笑的问话,他居然琢磨了一天一夜才回应。
叶儿没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
她意识到,这可能会是一个秘密。叶儿对每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秘密,都会像珍藏宝物一样,藏在内心深处。
回到家,躺在床上,她甚至开始想,北京是什么样子?北京!老天,那可是北京啊!叶儿觉得自己要犯病了,准确地说,是犯贱。短短几天,怎么出现如此多的变化?难道真像先勤嫂子说的,你坚持不住了,想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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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棚烟,从挂进去到出屋,需要五天时间,五天内,叶儿可以不去先勤那儿,要等到烤熟的烟叶出屋,她才去帮着把烟叶分门别类,捆成一把一把,这棚烟也就大功告成了。可叶儿没等到这五天结束,就去了。她觉得自己有理由去那儿,现在,那儿好像也是她的另一个家,那个家,比自己的家,似乎还更有点儿吸引力。
第三天,王瘸子准备加旺火的时候,叶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王瘸子似乎惊喜地叫了一声,叶儿你来啦!叶儿脸上波澜不惊,盯着王瘸子,问,你那天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真的?问完后,叶儿马上就后悔了。来之前根本没打算做这件事的,没想到鬼使神差,一来就管不住自己。王瘸子眨巴一下眼睛,哪句话?叶儿心里一沉,欣喜和绝望的影子同时闪过。叶儿说,你说你要带我去北京。王瘸子看一眼四周,说,那我可不是骗你,问题是,你愿意?叶儿说,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开玩笑。瘸子说,王哥是那种开玩笑的人吗?
叶儿觉得问完了,可以走了。
转过身来的时候,便看到小满站在烟地里,像一个稻草人一般,一动不动,正往这边看着。叶儿的心里像是灌满了沙子,瞬间过后,却突然产生了一丝快感。她自己还没意识到,那是一种实施报复后的快感。
她的确是在报复小满。
直到这时候,叶儿才把自己内心深深埋藏着的一番话说给自己听,小满啊小满,你瞎了狗眼吗?知道我为什么来给先勤打短工啊,就为了他每天给我那十几块钱吗?那天,在大集上我端详你好半天,难道你一点都没感觉?你个傻瓜,难道等我一个大姑娘去求你吗?叶儿自己认为是把感觉释放出来了。她承认了,她喜欢小满。她喜欢小满也不是这几天才喜欢的,是好久以前,而且她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小满也是喜欢她的,而小满不向她主动提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小满那个家,那个一直被苗岭人称作是无底洞的家。小满的爹娘是两只药罐子,家里常年飘散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苗岭人早就断言,谁家闺女要是进了小满家,才真是瞎了眼,这辈子也甭想有出头之日。就因为这,小满才不能对她表达什么吗?就因为这,小满你就整天像个哑巴?只要你说出来,让我听到,你家里再大的困难,俩人去顶着扛着,不比你一个人强啊?她多么想去告诉小满这些,可明知自己又做不到,叶儿心性高着呢,她告诉自己,你不是认死理儿,而是出于一个小姑娘家的尊严。我不过等你一句话,这要求高吗?
叶儿没跟小满打招呼,直接便回家了。
先勤女人远远地喊她,咋接着就走呢叶儿?叶儿听到了,但没回头,也没回答。先勤女人狐疑地看一眼烟屋前正哼着小调儿的王瘸子,心里咯噔一下。
当天晚上,她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先勤。先勤本来一双手正揉搓女人的两个奶子,突然一下子停住,你个熊娘们,胡说八道个啥?我不信叶儿会被瘸子骗。女人说,这么大声干吗!我是纳闷,叶儿好几天不来,一来就跟王瘸子拉呱几句,接着就走。先勤仍说,不可能,你要说小满嘛,我倒觉得他俩算一对,王瘸子?一个干巴柿子,几年鲜活头?女人说,你可别小瞧了他,手段高着哪!讲勾搭女人,他比你强。先勤呼地一下坐起来,老流氓勾搭你了?我找把刀子捅了他!先勤女人一下子扭过身子,把个光背亮给先勤,你这么不相信你老婆?先勤说,别说他勾搭你,就算勾搭叶儿也不行!先勤女人扭过头来,哦?你也相中你那小表妹了?先勤朝女人屁股啪就是一巴掌,长本事了你!是人话吗?真像你说的,出点啥事儿,怎么跟她爹娘交代?她是来给咱干活的,真到那步,咱两口子在苗岭抬不起头来!
先勤女人也不得不应了声,可不。
接下来的两天,叶儿没出现,先勤和老婆稍稍放了心,觉得是虚惊一场。他们倒是更关心第一屋烟究竟能不能成功。王瘸子据说是一把好手,可也只是据说,没亲眼见。第五天的晚间是开屋的日子,烤烟最好在早上或晚间出炉,刚出炉的烟叶焦脆焦脆,一不小心哗啦一下就变成碎片,得轻轻地摆放出来,添一点儿湿气。叶儿吃过晚饭后,居然也来了。
王瘸子、先勤、先勤女人、叶儿、小满,都站在那个门口前,等一个重要时刻到来。先勤拿着钥匙,问王瘸子,开吧?王瘸子举起手腕,眯着眼睛看手表。叶儿忍不住又要笑。王瘸子神情严肃,终于说,时辰到了!先勤拿钥匙插进锁孔的右手,都有点儿哆嗦。
一屋子黄金叶啊!在苗岭人的眼里,它会像黄金一样值钱的。先勤为了酝酿这片黄烟基地费了多少脑子啊?翻地,盖屋,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折腾进去还不够,还靠自己的关系贷了一部分款。如果这烟烤砸了,相当于拿钱来打了水漂玩儿。
门打开了,先勤似乎先愣一下,另几个人也顿了片刻。
首先欢呼起来的是王瘸子,他连蹦带跳,像个孩子。王瘸子说,先勤,叶儿,你们服我了吧?你们承认了吧?先勤笑着说,狗日的王瘸子,可以啊!他摇着脑袋,好像不相信似的。
的确是一屋子黄金叶!
那个时候,烟屋里的温度是非常高的,稍稍一凉,王瘸子就说,现在马上出烟。他自己先脱去上衣,光着上身钻了进去。那瘦筋巴骨的胸口在叶儿脑子里闪了一下。小满是第二个进屋的,叶儿紧盯着他,小满双腿撑起,站在两个横梁上的时候,她好像清晰地看到了他腿肚子上绷紧的肌肉。
一杆杆烤好的烟叶递出来,摆到地面上,先勤越来越放心,越来越高兴,他很清楚,就他自己来说,也没见到过烤得这么精彩的烟叶呢。叶儿吸一下,再吸一下,那股子刺鼻的香味儿几乎让她又一次产生眩晕的感觉。那是真正的熟烟味道,带着一股子清新,一股子辛辣。王瘸子和小满出来倒腾好几次,俩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王瘸子和小满的身体在叶儿内心做着明显的对比,一个紧紧绷绷,一个松松垮垮,叶儿微笑着,心里的答案其实相当明确,甚至开始笑自己,你个丫头片子,就像个疯子,傻子,小脑袋瓜里怎么会出现那么愚蠢的想法?
叶儿趁隙递给小满一块毛巾。
小满接了,静静地擦汗。
好了,一屋子的熟烟,现在密密麻麻地码在院子里,灯光下,真的是一地流淌的黄金了。先勤兴奋地吩咐女人,去,拿一挂鞭炮来。女人哆嗦着肥胖的屁股,跑着去拿鞭炮。先勤去找来一根竹竿,小满将鞭炮挂在竹竿头上点燃。鞭炮威力十足,在山顶上,声响巨大。小满捂起耳朵,注视着那挂鞭炮一个一个炸响。小满看上去也陶醉在这种胜利之中。在最后一个鞭炮响过后,小满缓缓地转回头,先去看叶儿,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僵住!
小满看到叶儿和王瘸子站在一起。
小满看到王瘸子燃起一支烟。
小满看到叶儿也燃着一支烟!
叶儿嘴角的那支烟明灭了一下,灯光下,叶儿看上去极其陶醉。先勤,先勤女人,王瘸子,都还没注意到,小满和叶儿正在夜空中的灯光下对视。叶儿其实看不到小满眼里的火焰,此时的叶儿,整个身体已经出现麻酥酥的感觉,脸上很热,脚下很轻,好像脚尖稍稍离地就会飞起来。她注视着小满,内心复杂无比,有一种被关注的喜悦,同时仍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她看到小满朝自己走过来更加兴奋,是啊,你过来吧你个傻瓜!这个时候,你只要抱我一下,今晚上我就心甘情愿跟你走,我就会跟你分享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快乐。
小满慢慢走近,叶儿脸上的微笑却在慢慢消退。她从小满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她意识到那是愤怒,还有绝望,有无奈,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叶儿呆呆地站着,另外三个人忽然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事儿。小满站到叶儿面前,突然伸手把叶儿手里的卷烟夺过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叶儿大吼一声,你干什么啊小满?小满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小满走到水龙头边,端起里面的一盆冷水,就像几天前叶儿看到的那样,朝头上哗啦一声浇下来。
5
注定那个夜晚要出点情况。酒局是先勤临时起意的,说实话,起意之后他就有点儿后悔,他稍稍感觉,在那个夜晚有些人是不应该喝酒的。五个人,似乎各怀心事,坐在那里。先勤和他女人还算轻松,还算兴奋。出了一屋子好烟嘛,这比什么都值得高兴。
叶儿主动要求喝酒,而且,一喝起来,就像小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铆足了劲头。她已经熟知自己的酒量,似乎还想验证一下极限,这样一来场面逐渐比较热闹了。
小满整晚上脸上没一丝儿表情,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笑容也一点没有。先勤女人呢,酒量差得很,喝一点儿就开始张牙舞爪,不允许别人分她的话。王瘸子平日吹吹乎乎,但真正考验酒量时很快就败下阵来,到最后只剩小满、先勤、叶儿还在一轮又一轮地喝。再到最后,就剩下小满和叶儿。
喝得晕头转向的叶儿,意识到该回家了,她站起来,摇晃着往外走。小满默不作声,站起来紧随其后。俩人出了屋子,从一地金黄的烟叶儿旁边经过,走进夜幕。叶儿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出奇的清醒。她知道小满在后面不即不离地跟着。下了半坡,完全陷入了黑暗中,叶儿一不小心被石块绊倒,扑通一下,树桩一样倒在地上。小满跑过来,蹲下身子,终于找到她,刚要把她拉起来,却突然一下子被拉倒在地。叶儿觉得,总算是把小满抓住了。
小满你个熊玩意儿,你就想气死我,是吧?
小满不做声。
叶儿揽着他,感觉像是躺在床上。叶儿说,我见了一个又一个,就等着你来提亲,你为啥不来啊?我跟你说,你别以为我离了你就嫁不出去,信不信我随便找个人,我就跟着他跑。叶儿这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小满的双臂像钳子一样把她紧紧夹住了。小满的脑袋俯过来,叶儿终于意识到小满在寻找她的嘴唇,于是叶儿就主动地递过去,小满终于找到了,叶儿也感觉自己终于靠了岸。这时小满说了一句话。小满说,谁敢靠近你,我宰了他!
后来,叶儿清醒的时候,终于想到她应该接口说,小满,没有人能够靠近我,除了你。可叶儿在那个夜晚喝了不少的酒,她太兴奋,就忽视了小满的感受。叶儿呵呵笑着说,你以为没人敢靠近我吗?五天前瘸子还说要带我去北京玩儿呢。这时她已经把这当作了一个笑话,她觉得真是很可笑,瘸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居然拿去北京来诱惑我。哪怕去全世界转,会比得上小满吗?
叶儿并没注意到,小满的情绪在迅速回落,小满的身体变得僵硬,小满慢慢站起来。叶儿说,小满你怎么了?小满走了几步,就跑起来。叶儿内心马上被某种恐惧袭击了,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她站起来,冲着小满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又一次被绊倒。这次她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除了小满,恐怕没人能详细说清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当晚,警察把所有人都带派出所去了,等他们醒了酒,才开始一一询问。
先问先勤,小满是不是哑巴呀?先勤说,不是,绝对不是!可从小到大就很少说话。警察又问事情的经过。先勤说,详细情况我说不上来,我喝多了,我出了一屋烟,摆在院子里,你们都看到了不是?王瘸子给烤的,成色不错,我一高兴,就说,喝点儿小酒,祝贺一下,没想到喝高了。警察问,他俩打架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先勤说,我就听到鬼哭狼嚎一个动静,吓了一大跳!想起床,腿脚不听使唤,后来总算爬起来,到院子里一瞧,瘸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小满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手里握着根镐柄,枣木的,很结实,我头天才从镇上买回家的,当时,我以为瘸子死了,才打电话报警的。
先勤女人是这样描述的,我喝的酒其实不多,可酒量小啊!然后,我被那声嚎叫吓傻了,我晃了先勤几下,一开始,他就跟死猪一样不动弹,我一个人也不敢出去,外头很黑,后来,我连蹬加踢把先勤弄起来,他出去看了看,扑腾扑腾跑回来,说,我娘哎,坏了,小满怕把王瘸子给打死了!
叶儿是这么说的,都怪我多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当时,我趴在那里根本起不来,过了好半天,听着山顶上有人嗷的一声!我站都站不起来,小腿肚子突突突突地哆嗦,一点劲儿也使不上,站起来走两三步就倒下,过一会儿再起来,走几步又倒下,好不容易摸索到那个院子里,就看见小满坐在地上,那根棍子在他旁边,王瘸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寻思他怕是死了,先勤举着手机,到处找有信号的地方报警,最后总算打通啦。
王瘸子也接受了警察的询问。他说,我躺在看烟的棚子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几乎把我提了起来,我以为谁跟我闹着玩儿,后来才知道是小满。小满这孩子本来就不说话,不说话的人,我看着就害怕。他把我拖到一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直接喝傻了嘛,躺在哪里都能呼呼大睡,所以我接着睡我的。模模糊糊记得他好像抡起了一根棍子,直觉上就是冲着我这根腿来了,我以为这一回我这条腿肯定是完了,我真要变成个瘸子了。我很害怕,就拼命大叫了一声。我确实听到了棍子打在什么上面的一声响,可能棍子都要断了,不过,我没有觉到疼呢,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原刊责编 王利宣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这是一支劳动之歌。文学作品中,我们多久没有听到 “坎坎伐檀兮”的声音了?在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许多美妙的劳动场景:月光地里系烟叶,露水行中掰烟叶,一地流金般的烤烟叶……莫不在对劳动的描写和礼赞中,带来醇香浓郁的泥土气息,字里行间更是漾动着劳动的喜悦和诗意。
这还是一首青春恋曲。一个俏丽能干的姑娘叶儿和一个憨厚壮实的小伙儿小满,还原了爱情的古老元素。小说将真情与欲望细腻地勾画出来,结尾的“事件”并非真正的刑事案件,带着几分俏皮、几许轻松,结束了这个美好的乡村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