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和她的安德烈 文\秦万里
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读一篇小说,当时觉得很好很好,过后,那个故事的全过程渐渐淡去,却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或细节留在了记忆中,那些细节有时会很生动很鲜活,或者说,那些细节发生在独特的环境或情状之下,就产生了与众不同的效果,就更不容易让人忘记了。这样的小说很可能就是一篇好小说。
若干年前我看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安德烈的晚上》,铁凝写的。
我记住了一双手,不,应该是两双手,一双男人的手,一双女人的手,两双手忙活着,忙着捡掉在地上的饺子。记忆中还有一个楼道,这个楼道,在阅读的时候我甚至不由自主加上了自己的想象:一个黑黢黢的楼道,很乱,两边堆满了东西,一个男人拿着别人的钥匙,捅一扇在他记忆中并不陌生的门……这一切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那个晚上本该属于这个名叫安德烈的男人,他本该在这个晚上得到那么一点点温馨或者幸福,这是期待已久的。但是,这个安德烈落到了铁凝手里,铁凝却让她的安德烈与这个晚上的幸福失之交臂,铁凝写了一个男人一生中最最沮丧的一个晚上。
但是,这个晚上却被很多人记住了。
我们记住了安德烈和安德烈的那个晚上,是因为安德烈的忘记——安德烈忘记了他特别熟悉的一座楼房或者一扇门,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之前,他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所以他度过了一个特别沮丧的夜晚。这样一个夜晚虽然令人沮丧,却使一篇小说闪闪发光。许多小说家如果得到这样一个构思的火花,一定会欣喜异常,一定会兴奋不已。
但是铁凝并不着急,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急,一定要把前面的活儿做足。
她先去写一座城市。铁凝喜欢这么干,后来她写《永远有多远》,也是先写了北京的胡同,写胡同口的小卖店,写特别香的小肚,写冰凉冰凉的冰镇汽水,写喝汽水的感觉,写那个放荡不羁的美丽的女孩西单小六,甚至写房顶上的一只黄颜色的猫,然后才进入了白大省的生活。在这一篇的开头部分,铁凝先写了一座城市和棉花的关系,再写这座城市的建筑:“当九十年代的我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候,我们一面端详着那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那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共产主义的浪漫热情……”接下来,她又写安德烈名字的由来,“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名字本身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建筑、人物都被抹上了时代的色彩。还悄悄的,不显山不漏水的,为后面安德烈找不着李金刚的家做了铺垫。再往下,她继续让人们了解她的安德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看似在讲述过去的生活,其实她还是在铺垫,是为人物性格做铺垫,也是为后面的情节铺垫,看了后面才会知道前面的文字多么有用。当然不是为了铺垫而铺垫,同时也是在品嚼那个时代的,浓浓的生活滋味。她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显得那么至高无上的罐头,写那引起一个大男孩羞涩冲动的男女轮流使用的浴室,写车间里的聊天,还写互相交换的午饭,写烙煳了的饼……在这浓浓的生活滋味中,李金刚出现了,安德烈的表妹出现了,姚秀芬也出现了。
李金刚是先进入现场的。李金刚在安德烈的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没有李金刚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个夜晚。安德烈和李金刚是“发小”,他们一块儿买过冰棍,一块儿剥过一只猫的皮,长大了还一块儿在职工浴室洗澡。关键时刻,这位李金刚总能够挺身而出,帮助他的哥们儿。然后铁凝又写了那个后来成了安德烈妻子的可怜的表妹,“她苍白、纤弱、下颚尖尖的,老爱半张着嘴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在还没有闹清爱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安德烈就结婚了,这并不是一种理想的姻缘,虽然“他认可了这个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他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当他走进那片熟悉的楼群,当他推开李金刚家那扇被他推过无数次的门时,他几乎落下泪来……”结婚以后,他的生活状态也不尽人意,“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怨言……是他后退的思维使然吧”
当然,铁凝还要写姚秀芬,她先写姚秀芬和安德烈在车间里聊天,“他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得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候迟到,是因为给老人换尿裤子……中年了,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你是一个男人,可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安德烈当然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关切,但是他已经不习惯也没有勇气去领受别人的关切了,“当时他很想抬起手为她擦擦眼泪,犹豫之间,却见姚秀芬自己很快地把眼泪擦干……”姚秀芬的日子也不尽人意,也许正是这不尽人意的日子,让她关切着另一个人的不尽人意的日子。他们聊着,互相关切着,却又都掩饰着,让那微妙的情感沉默着。他们的掩饰或沉默让他们的性格在时代的氛围中显现。这样的不尽人意的日子,这样的掩饰或沉默构成了一个理由,让我们觉得,他们特别需要那个夜晚,他们有理由得到那个夜晚。
但是铁凝却仍然在不慌不忙地叙述,不慌不忙并不意味着停下来细细地描绘,她只是把一种难以言状的氛围传染给我们,让我们看到,生活向前绵延,漫长而又如梭样的快,不知觉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从安德烈出生算起,其实是四十年过去了。跨越四十年,仅用了九千字。那样的日子本该是乏味的,铁凝却写出了滋味,这滋味来自那不慌不忙的叙述,更可能是来自一位成熟作家对生活的体察,她不停下来并不说明她忽略了细节,她把细节嵌进了行进中的文字当中。
铁凝把写得有滋有味的乏味日子向前推进,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都铺垫好了,所以才顺理成章,才水到渠成,朝着那个夜晚淌去。“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他被急出了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站在他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更让他焦虑无比……”铁凝精心经营她的文字,让叙述像水一样,让二十多年的日子都淌进了那个夜晚。可是,她并不是为了安德烈和姚秀芬的最后的幸福,却是为了这个焦虑,为了安德烈的一身冷汗的焦虑。换句话说,是为了一个彻骨的遗憾。这个遗憾触动了我们,这个遗憾让我们难以忘怀。
其实,如果铁凝心软一点,让安德烈顺利地找到李金刚的家,安德烈就不会与他的那个幸福失之交臂,不过这么一来,铁凝就会与现在的这个安德烈失之交臂了,或者说,铁凝就会与一篇让人难以忘怀的小说失之交臂了。
制造一种遗憾,这应该算是小说的制作方法之一。或许圆满是美丽的,圆满却常常让一个故事走到尽头;遗憾是因缺失而遗憾,缺失却让人牵肠挂肚。
在生活当中,令人遗憾的事物永远都在缠绕着我们。在小说家笔下,一个遗憾或许会牵动许许多多的心灵。事实上,遗憾的制造者未必就是在无情地虐待他的人物,在这样那样的令人遗憾的结局中,常常寄托着小说家深深的爱意与同情。说到这个话题,我们或许会想起那篇经典的《麦琪的礼物》。我们都被它感动过,我们似乎能够看到,那梳子和表链上的闪烁的晶莹的泪珠。
欧·亨利的遗憾是不可多得的遗憾。铁凝的遗憾也是不可多得的遗憾。
[ 作者系本刊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