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的实与虚 (三) 文\刘庆邦
有了虚拟的线索,或虚构的框架,不等于我们已经拥有了小说。要把小说落实,创作就进入了第二个层面,从虚到实。
如果说第一个层面是想象、构思和规划,第二个层面就是实战、实证和具体操作。与任何建设项目一样,我们有了蓝图还不够,还要把它变成写在大地上的宏图。往小了说,我们仅仅做成了一副鞋底的样子还不够,这个鞋底还是虚泡的,还是样子货,我们必须拿起针线,通过一针一线、千针万线,把鞋底纳得结结实实,鞋底上才能上鞋帮子。
考验我们写实能力的时刻到了,面对洁白的稿纸,我们难免有些紧张,迟迟不敢写下第一个字,第一句话。这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放松,放松,不要紧张,慢慢来!
这样说过之后,我的心情会放松一些,并找到了自己行文的节奏。但我对文字的敬畏之心犹存,仍不敢有半点马虎。写实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基本功,它有些类似画家的素描和写生。一个画家如果没受过素描、临摹和写生方面的长期训练,上来就让他创作一幅画,那是不大可能的。作家也是一样,他的写实的功底是经过长期勤学苦练积累下来的,没有任何捷径可走,没有哪一个人生下来就会写作。
我们判断一个作家的写实功底如何,有时不必把他的一部书全部看完,只看看开头部分或个别章节就可以了。因为写实必用文字,文字里必带出他的功夫和气质,他一出手,就可以看出水平如何。
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写实能力。有的人口才很好,能把故事讲得云里雾里,天花乱坠。你建议他把故事写下来,可一写就不行,不像那么回事。还有一些眼高手低的人,他看别人的小说,好像都不太看得上眼。那么有人就说,你来写一篇试试。他一写,十有八九抓瞎。这些道理都说明,写实是一件扎扎实实的事,来不得半点偷懒儿、虚假和耍花活儿。你尽可以想象,尽可以虚构,但是紧接着,你必须使用写实的逻辑,来证明你的虚构是合情合理的,是“真实”的,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哪怕你虚构了一匹马的脖子上长了一颗人头,这没关系,下一步你得用细节证明这匹“人头马”确实存在才行。否则,读者不认为你是荒诞,而是荒谬,是瞎编。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够把虚构的东西作实呢?很简单,就是写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这话听起来有些老生常谈,但常谈不衰的话很可能含有真理的性质。有记者问我:你为什么老是写农村和煤矿的生活呢?我说:因为我对这两个领域的生活比较熟悉呀!我在农村长到十九岁,锄地耙地,挑水拾粪,割麦插秧,放磙扬场,啥样的农活儿我基本上都干过,写起来不会掉底子。我在煤矿干了九年,掘进工、采煤工、运输工,主要工种也都干过,说起煤矿上的事,谁想蒙我不太容易。
熟悉什么,只能写什么。你让我写航天,写航海,打死我,我也写不来。
我一再说过,写作是一种回忆状态,是激活和调动我们的记忆。
人有三种基本能力——体力、智力、意志力。智力当中又分为三种基本能力——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作为一个写作者,记忆力是第一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写作就是为个人保存记忆,也是为我们的民族保存记忆。一个人如果失去记忆,这个人无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民族失去记忆更可怕,有可能重蹈灾难的覆辙。关键是,我们记忆的仓库里要有东西,要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写作时才能手到擒来。
一个人如果没什么经历和阅历,记忆的仓库里空空如也,你能指望他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
我们所调动的记忆,不一定都是什么大事件,大场面,大动作,更多的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曹雪芹在《红楼梦》一开始写到一副对联,上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是: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副对联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耐人咀嚼。什么是文章呢,人情练达即是文章。我理解,所谓人情练达,就是你必须懂得人情世故,熟知日常生活中的常识。说白了,你如果没下厨做过饭,就很难写出油盐酱醋的味道。你如果没谈过恋爱,就很难写出恋爱的真正滋味。你如果没结过婚呢,写婚姻生活也会捉襟见肘。
当然了,一个人的生命有限,经历有限,我们不可能把人世间的生活都经历一番。但在这里我还是想忠告朋友们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还是要抱着学习的态度对待写作。
比如,我曾写过一篇涉及到养蚕的小说。我小时候看见过母亲和姐姐养蚕,但自己没养过,对养蚕的整个过程不是很熟悉。我就向母亲请教,让老人家对我详细讲解养蚕的过程和细节。有母亲给我当老师,我写起养蚕心里就踏实多了。再比如,我写过一篇关于童养媳的小说。我听说有一个当婆婆的对童养媳很苛刻,要求一个才八九岁的童养媳每天必须纺一个线穗子,纺不成就不许睡觉。白天,小女孩光着膀子在树下纺线。夜晚,小女孩在月亮地里纺线。我吃不准,一个小女孩一天能不能纺一个线穗子。我大姐虽说没当过童养媳,但她也是刚会摇纺车就开始纺线。我给大姐打电话,问一个人一天能不能纺一个线穗子?大姐说可以,在起早贪黑的情况下可以纺一个线穗子。噢,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就敢写了。
要把虚构的东西写实,写得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比真实的生活还要有感染力,这不仅要求我们写得细节真实,情感真实,符合常识,更重要的是,还要做到心灵真实。写每篇小说,我们都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真实的内心,并通过抓住自己的心,建立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继而抓住整个世界。当一个人有了生命意识即死亡意识的时候,心里是很恐惧的,像落水的人急于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急于抓到一些东西。有人急于抓到房子、汽车,有人急于抓到金钱、宝石,女的急于傍到大款,男的急于找到小蜜,等等。抓来抓去,都是一些物质性的东西。到头来怎么样呢,是一场空,我们什么都抓不到。这一点,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好了歌”里早就说得很明白。“好了歌”里涉及金钱、权力、妻子、儿女等,也都是物质性的东西。好就是了,什么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那么,人到世上走一遭,真的什么都抓不到吗,一点儿东西都不能留下吗?
我的看法,还是可以抓住一些东西的,这就是抓住自己的内心,再造一个心灵世界。我们之所以热爱写作,不放弃写作,其主要的动力就源于此。曹雪芹通过写《红楼梦》,抓住了自己的内心,也抓住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心,遂使《红楼梦》成为不朽的世界名著。老子说过,死而不亡者寿。曹雪芹虽然死了,但他所创作的作品将永葆艺术青春,永远不会消亡。
回头再说《神木》这篇小说。在写作过程中,我也是力图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内心与小说中人物内心的联系,并设身处地地为人物着想,力争把小说中的人物写得活灵活现,贴心贴肺。小说中的那个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就失去了父亲。我也是从小就没了父亲,成了没爹的孩子。在这一点上,我比较能够理解那个孩子的心情。我很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一心一意想上大学。可“文化大革命”粉碎了我的大学梦,我初中还没有读完,只得中断学业,回乡务农。按我的理解,那个因交不起学费而中断学业的孩子也非常爱学习,所以在寻父打工的路上,他除了带铺盖卷儿,还背上了自己难以割舍的书包。打工之余,他还在读自己的课本。这些细节看似在写别人,其实都是在写我自己。
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有好几个朋友读到后都跟我提起过,都引起了回忆和共鸣。两个坏家伙逼着那个男孩子到路边的按摩店去按摩,男孩子失贞后非常伤怀,哭得一塌糊涂。男孩子哭着说自己完了,变坏了,变成坏人了,没脸见人了,甚至要去死。我们通常看文艺作品,知道女孩子把失贞看成人生的大事情,好像从此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相当伤怀。其实好多女的不知道,男人是一样的,男孩子的第一次一点儿也不比女孩子好受。这是我自己的体会,就是光想哭的那种感觉。这也说明,作品要达到心灵真实,作家是要付出血本的(待续)。
[ 作者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