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三十三年春。
连着几日阴雨天过后,终于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丞相府中难得因这天气忙碌了起来,几个丫鬟正忙着从书房搬着成箱的书籍到院中去。
“巧月兰枝,所有的书都搬出来了吗?”薛泠拿着细丝带边将那碍事的广袖绑在肩上边问道。
巧月听后数了数答道“小姐,基本上都在这了,倒是还有两箱话本子没拿出来。”
“那些话本子小姐翻的那么勤哪里还需要拿出来晒呀。”兰枝把箱子一一打开笑嘻嘻地接道。
薛泠听了这话叉着腰道:“就你鬼机灵,我看这太阳晒得你皮紧了。”说完作势要和兰枝打闹起来。
“好姑娘好姑娘快饶了奴婢吧。”眼看薛泠真要赶上自己,忙接道,“小姐要是再不开始这书晒到一半太阳就落山了。”
薛泠听罢便摆了摆手,不和她多计较,开始将书纷纷从箱子里取出。
也不怪兰枝那般讲,院子里的书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因着不少书都是薛父的,里面不乏什么兵书史书。虽说本朝对女子读书的事不设限制,却也甚少有人家用这些书去教女儿。只是薛泠的娘去的早,生完她后大病不断小病不止,就这样一直熬了三年多。丞相府三年不断来了各种医工,太医院院使,院判,御医,坐堂医,甚至于巫医,却都没能挽留住丞相夫人的命。
薛泠从那时起就由着薛丞相薛衍带着读书,不到四岁的小薛泠倒也不似其他孩童整天闹着要玩,薛丞相上朝时她便坐在书房温习前一天所学的字或是拿出本书摇头晃脑的读,遇到那不会的字便圈下来暂由哼哼两声带过。开始时,那书房里哼哼出的音能占着九成,小薛衍却也不会觉着烦闷,反而乐在其中。随着识得的字越来越多,能读下的书也越多。
薛父从也不限制她读书的种类,那时起便对薛泠说道:“凡是阿爹书房里的书,圆圆都能去读,阿爹从不拘着你做那只会读那女德女诫之人,便是你阿娘也是这样希望的。”
薛父摸了摸她的头,看着这个孩子越长越大眉眼间也长得越像亡妻,不禁红了眼眶道“你阿娘出阁前过的太苦了,孔家家规极严,你阿娘有她的抱负与理想。可却因她是女子又长在那般家庭,半生都过得郁郁寡欢。”薛父说到这已满面泪痕,“阿爹希望你这一生都平安顺遂,只做自己想做的,喜欢的,做的事但求对自己无愧阿爹就满足了。”
小薛泠那时虽还懵懵懂懂并不知道阿爹话中的意思,只是乖巧的抱住薛父,用那双不大的手轻轻拍着薛父的后背。“阿爹放心,圆圆会开心快乐的长大,阿爹也要陪圆圆一起开心快乐,阿娘一定也是这般想的。”
因此薛泠从小便不同于寻常高阁闺秀。兵书史书她读,农书战策她也学。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虽因着薛丞相在朝中的行峻言厉的作风,朝中同僚不敢当面打趣,但私下却越多的同僚打趣。这丞相府没有小公子,却要培养个女状元出来。难不成断了后,这女子还能继承得了衣钵不成?
薛泠能不能继承的了衣钵暂先不提,只是因着是由薛父带大的,身边也没个亲近的嬷嬷,她这礼仪功夫着实不到位。平日里最是咋咋呼呼喜欢凑热闹的人。
“小姐明日可还要去亭山寺?”巧月问道。
“自是要去的,上月没去那张子晋便和我念叨了小半个月。说什么上月用一武林高手带来的自制新品武器比了武,在场竟无一能敌。”薛泠摇着头忍着笑道:“上月又没人见到,倒是随他怎么说都是对的了。”
自郯朝开国以来民间便有一西合学派,建在京郊不远的亭山寺脚下。最开始时据说是太.祖命手下几位亲信前去将一些难题或是未完成的治理策略公布于学派内,每月月末开展辩论,再由这些亲信将内容,提出回答的人名带回由圣上裁决。后来又经过几代变迁,西合学派已变成一个民间学会少有宫中人士参与了。每月议题不定,有时是分析民间悬案,有时是探讨农作物治理,也有如上月那般不定形式切磋武艺的场子。而去的人,也由最初想去碰碰运气,想要借着东风一飞冲天的人,变成了想去结交志同道合朋友又或是想开拓眼界打发时间的人。
薛泠被隔壁张侍郎的小儿子带去一次后,便沉迷其中,几乎每个月雷打不动的前往。
想着自己有日子未见到张子晋了,便转身吩咐巧月先去一趟侍郎府,明日约在老地方见。
又看着兰枝站在树下发呆,“你也不要偷懒,这些书晒完了还要重新再装箱,你要是动作不快点明日出府在稻香斋买糕点可只带阿爹的份没有你的了。”
兰枝吐了吐舌头,手上的动作也敏捷了起来。
薛泠见状笑了笑也接着继续理开书。
春日的阳光晒在院内的石板上,丞相府方正的庭院上方抬头可见徐徐飘过的云,一阵风吹过,云彩的步调加快,在薛泠手边敞开来的书页也被刮过几页。薛泠忙按下随风吹起的书页,透过额前吹起的几缕碎发,看到那书卷上写着“汉主病笃,命丞相亮辅太子,以尚书令李严为副。汉主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再熟悉不过的资治通鉴,却不知为何这短短几行字看着竟有些不安。薛泠甩了甩头,用手把碎发别在耳后又深吸了口气想,定是几日没见到阿爹,这书本上的知识又生疏了些罢。
思及此处,薛泠转过身去问道,“兰枝你这两日可有见到阿爹?”
“不曾见过老爷。”兰枝想了想又道,“前日去小厨房似是听到刘大娘她们说老爷连着几日都不曾在府里用过饭了。”
薛泠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低下头边理书边想,从前朝中有事阿爹几日不见面的时候也有,不知为何这次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明明前几日阿爹也有派人留过口信说朝中事务繁忙。罢了,明日回来以后若是还见不到阿爹便届时再派人去问一趟好了。
亭山寺建在离京郊约二十里地的地方,前往西合学派不需上山。而丞相府建在离皇城不远的双桂坊内,从坊间到学派驾马车也要近个把时辰。刚到辰时,薛泠用过早饭后便由着兰枝梳妆打扮。
薛泠昨晚躺下后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被叫起了。薛泠边打哈欠边对兰枝说到:“就把前些日子新置办的那件勾勒金边的深青色长袍拿来。”
“小姐今日要着男装?”郯朝发展百年,男女大防看得并不是很重,未婚女子出门不戴帏帽也是常见。兰枝又问道:“可是要骑马去?”
薛泠点了点头,闭着眼睛想骑马回来最迟也不过未时,届时如若阿爹不在府里派人去寻也不会太迟。但薛泠实在太困了,虽是闭着眼睛脑子里还不断跑马灯似地想着事儿。
“你还是让人去套马车吧,再多牵匹马,届时单把马留给我就行。”
兰枝将薛泠的长发用了顶小玉冠束了起来便去院子里找了个小丫鬟去传话。
薛泠的脑袋因为突然加上的重量,原本在小鸡啄米似的画圈,却突然失去平衡的向桌上倒去。梆的一声,薛泠的额头砸在了桌面上,她揉了揉额头,又看了看面前的镜子,还好没红,但这一下薛泠是彻底清醒了,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看。
听见声音的兰枝忙回屋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见薛泠一只手扶着额头,咧着嘴对她不好意思的笑道:“现在清醒了,我自个儿骑马去便好,你们都留下吧。”说着便急忙套上外袍,像是一刻也忍受不了屋内尴尬的气氛就往外走。
春日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小风吹过还带着一丝丝凉意。薛泠站在侧门等小厮牵马过来,双手交叉摩挲了几下胳膊,这衣服料子算不上薄,春日穿本应是刚好,只是上午日头还不大,侧门外又是背阴的小巷子,一阵风吹过薛泠不由打了个喷嚏。
一双修长的手拿着一个藏青色披风轻轻拢在薛泠微颤的双肩。
“你这么大的人怎么早上出来也不晓得多穿一些,你的婢女们呢?怎的让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等?”
“子晋?!你怎么在我家门口等我?”薛泠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到张子晋一脸无奈的站在她身后,两手把披风拢的紧了些答道:“是我刚刚才让她们不必备马车,今日我要同你骑马去,又急着赶出来,才发现少穿了。”薛泠嘿嘿的笑了一下,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子晋道:“张大少爷大早上特意前来送爱心,小女感激不尽,披风便多让我穿一会呗,反正看你这一身腱子肉,怎么也不怕冻。”
张子晋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他这个青梅竹马从小便没个正行。用下巴指了指她后方说:“我看你是没这个福分继续享用本少爷的披风了。啧,你那婢女给你送来了。”
薛泠转过身便看到兰枝捧着一镶了一圈毛领子的青色披风气喘吁吁地跑来“小,小姐,你走到太快了,奴婢忘记把披风拿出来了。”兰枝把披风递给薛泠,深吸了几口气调节了一下气息接着说道:“奴婢刚让小厮去牵马了,应是马上就出来了。”薛泠点了点头,便把身上的披风解开还给了张子晋,又将自己的换上,等了片刻两人便一起打马向城外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