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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城市的河(张廷竹)

《城市的河》 文\张廷竹

选自《十月》(双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张廷竹: 1950年生于香港,长于杭州。担任过行政、国企和文化部门干部。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高级工程师、高级经济师、一级作家,国务院突出贡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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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鱼走进河畔花园是中午时分,整个小区静悄悄的,说是河畔花园,其实离护城河还隔着两条马路,天热无风,马路上飘过来的汽车尾气凝结在半空中,更让人感觉不到风景。一栋复式排屋前,两个借东家午睡之际聊天的小保姆睁大了眼睛打量他,忘了刚才的话题。陆鱼一头柔软的黑发,鼻梁挺括,高高的个子,脸色有点苍白。他走到她们面前,像姑娘般腼腆地笑了笑,问道:“301室是从这个楼梯上去吗?”小保姆阿珍茫然地点点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初秋的阳光下小伙子宽肩膀细腰身,像模特似的。他穿着短袖的白衬衫,还系着一条皱啦巴唧的黄领带,一丝不苟的模样很帅,也有点滑稽。

另一个小保姆对阿珍说,“301,不是你东家吗?乖乖,你还不赶紧上去拦住他?!”阿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转身往楼上追。她压低了嗓门喊,“等等,你给我站住!”陆鱼站住了,不解地朝她看。阿珍说,“你是谁呀,谁叫你到这里来的?”陆鱼皱起了眉头,说,“这跟你有关系吗?”阿珍跺跺脚说,“当然有关系啦,夫人正在午睡呢,若是被你吵醒我就倒大霉了!”陆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他抬起头看门牌号码,“夫人?”他傻乎乎地说,“这里莫非住着一位大官啊。”

房门打开了,陆鱼的感觉是眼前亮了一下,又变暗了。一个胖妇人挡住了大半扇门。她睡眼惺忪地瞧着阿珍,描得细细的眉毛拧起来,眼睛里流露出冷空调正在打开一般的寒意。阿珍低下了头,抖瑟瑟指着陆鱼说,“我正要拦、拦住他,他不听。”

陆鱼说:“对不起,阿姨,我是‘新家园房屋中介’的陆鱼,打扰您了。”

他看到眼前又亮了一下,那是胖妇人眸子里闪烁的光亮,光亮迅速地扩大开来,胖妇人侧过身说:“请进来吧。”

阿珍给陆鱼送上一瓶矿泉水,东家向她挥挥手,她就退了出去。阿珍心里充满好奇,很想站在门外偷听,但是不敢。她的东家从前名叫水花,变成城里人后改了名叫碧瑶,刚来时阿珍称她碧瑶姨,她说,“叫我夫人吧,到了大户人家要懂点规矩。”阿珍不明白什么叫大户人家,夫人的先生在西部地区办煤矿,儿子在寄宿学校,家里只有夫人,没有客人来时,将近三百平米的复式排屋冷冷清清。阿珍回到楼下,另一位小保姆打量她一番,很八卦地问她,“没挨骂啊你?看样子你那东家见到帅小伙子就顾不上骂你了!”“别胡说,”阿珍警告她,“让人听见了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阿珍有了心事。东家把房产中介叫来干什么?莫非想把这房子卖了去西部地区,或者回温州乡镇的老家?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又要重新找东家了?她又想起,夫人刚从床上起来,穿着丝绸睡袍,白胖的膀子裸露着,睡袍上的扣子好像也没有全扣好,转身时一双大乳喷薄欲出。这情景,还有夫人打量那小伙子时眼睛里的光亮,都让她觉得心里很闷。

另一位小保姆走了,她的东家午睡醒了,站在窗口喊她,“孩子尿床了你也不赶紧来换尿不湿,你不想干啦?”“来了,来了!”小保姆飞快地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阿珍说,“你看看,不就是一个‘二奶’吗,吆五喝六的,”她朝小区中心花园吐了一口唾沫,压低了嗓音又说,“赶明儿我也傍上一个大款,非得气死这个二奶小妖精不可!”

郑碧瑶并不是为了卖房子找中介,恰恰相反,她想在杭州再买两套房子。这一年多来,股市行情不好,而房价却在疯长,什么政策也打压不住。午睡前她给河畔花园附近的新家园房屋中介店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这个毛毛躁躁的陆鱼很快就过来了。郑碧瑶说,别急,小伙子,我得先了解一下你,你哪里人啊,何时到的杭州,干这一行多久了?你得让我信得过才行。陆鱼将眼睛避开郑碧瑶坐在沙发上从睡袍下露出的两条白光炫耀的肥腿,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水,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我是江西人,”他说,“大专毕业后到浙江打工,在装修公司当过技术员,因为收入低,而这里的生活成本太高,两年前改行干了中介。”说这番话时,他心里很虚,事实上他进新家园中介店还不到一年,但是同事们对他说,客户不喜欢没有工作经验的业务员。

你有二十四五了吧?郑碧瑶笑眯眯地问他,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陆鱼的手一抖,矿泉水瓶盖掉到了地毯上,他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郑碧瑶弯下腰帮他拿起瓶盖,陆鱼感到一阵眩晕。两坨颤巍巍的白肉正对着他的眼帘,使他心惊肉跳。郑碧瑶把瓶盖放到茶几上去,抬起涂满红色指甲油的一只胖手,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笑。“说啊,有多大了?”她说。陆鱼把脸转向窗口,“差,差不多,”他喃喃地说,“快二十五岁了。”

陆鱼在郑碧瑶这个客户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信任。郑碧瑶亲手给他泡了一杯咖啡。这是正宗的巴西咖啡,去年我从圣保罗带来的。她说。陆鱼上学时喝过一次咖啡,放了糖还是苦,他以为是国产的缘故,没想到正宗的巴西咖啡也如此。让他放心下来的是郑碧瑶不再纠缠他的过去了,因为他其实只有二十一岁,大专也没有毕业,靠母亲养两头猪给他交学费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听着郑碧瑶讲述她对房子的要求,次新房,精装修,可以出租,也可以放着等涨,等等。讲到兴起时,妇人的肢体动作幅度很大,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都在快乐地跳跃。陆鱼附和她的话,不住地点头说,是的,阿姨您说得对极了。郑碧瑶却停了下来,噘起嘴,像个小姑娘似的突然说道:“我比你大了不过十几岁吧,老是阿姨阿姨地叫,叫都被你叫老了!”

陆鱼窘迫得说不出话来,郑碧瑶瞪着他,这么丰满这么肥硕的一个富女人,在这么一个让穷人进入就感到手足无措的豪华套房里,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虽然开着空调,仍然使他不由自主地直淌汗水。千万不能得罪客户,尤其是大客户,同事们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培训时老师也这样说过,更重要的是,快两个月了,他一单业务也没有做成过,每天吃两碗阳春面,已经吃了快半个月了。

“瑶姐。”他说。郑碧瑶皱起眉头,“不好听,”她说,“叫我碧姐吧。”

陆鱼乖乖地叫了一声碧姐。

陆鱼并非啥也不懂的孩子,他心里也有憧憬。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厅有个窗口,里面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名叫黄濛濛,令他想入非非。他常常抢着帮助同事去办证,目的就是看一眼她。有一天也是中午,大厅里静悄悄的,门虚掩着,陆鱼蹑手蹑脚走进去,忍不住心里偷窥的欲望,趴在柜台上往里看,姑娘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时候陆鱼的尴尬,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姑娘却伸了个懒腰说,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呢,你这么急跑来干啥?

陆鱼厚着脸皮说想请她吃顿饭,感谢她办证时提供的方便。黄濛濛说你自己请我还是单位请我?陆鱼说这有什么区别吗?黄濛濛说区别大着呢,自己请,吃得太便宜你没有面子,贵了我于心不忍,单位请吧,总不能请我一个人,首先要请领导,然后那么多同事,你们的业务量不大,何必呢。

黄濛濛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让他自惭形秽。那我请你喝茶好吗?陆鱼低下头说,脸颊上已是一片绯红。黄濛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停了,她说,你太有意思了,听你的口音是鄱阳湖那一带的人对吧,说起来我们也算半个老乡呢,小老乡,就你挣的那几个钱,还是别费这份心了。

陆鱼捕捉到她的眼神,那里面有嘲谑也有同情,那一刻陆鱼心里很难过。黄濛濛的爷爷也是江西人,半个多世纪前,他跟着一支造反的队伍往黄土高原走去时,陆鱼的爷爷却老老实实地留在了家乡种田,这才是一个根本性的区别,黄濛濛的父亲因此而理所当然地成为城里人,她也一帆风顺地大学本科毕业成了公务员。陆鱼记得,那天的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厅打开了大门,微风拂面,他却有点透不过气来,走出去时,一脚踏空,差点摔倒在台阶下。

陆鱼仿佛在山上玩蹦极,晕眩之感伴随着紧张和庆幸。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意识中一会儿浮现那女公务员黄濛濛的鹅蛋脸,一会儿变成了丰满圆润的郑碧瑶。小区中心花园的绿树上蒙着些尘土,女人们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喂,”有人叫他,他恍惚地转过身,抬起手揉揉眼睛,“夫人找你是想卖房子吗?”小保姆阿珍有些紧张地问他。他摇摇头,“不,她想买房。”他看到阿珍笑了,是一种很纯真的笑,笑得一张脸发生深刻的变化,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你笑什么,阿珍说,是不是可以赚一大笔中介费了?也许吧,他说,那样的话,房东不会整天赶着我搬走了,我也不用餐餐都吃阳春面了。

阿珍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说,如果你做成了这笔业务,你要请我吃饭。陆鱼略感惊讶地看她一眼,说,好啊,但你要帮我在你东家耳边多说些好话,敲敲边鼓。没问题,阿珍兴奋地回答他说,不管你介绍什么房子给她,我都说是好房子。

那天下午陆鱼走出河畔花园大门,回首看到小保姆阿珍还站在中心花园的花坛上,傻乎乎地远望着他的离去。一只小鸟从河边飞起,在玉兰树上啼啭几声又飞走了,陆鱼想,有什么事呢,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房管局交易中心的女公务员黄濛濛还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温州煤老板的胖太太郑碧瑶更是与他天上地下。这笔交易能否成功还是一个未知数,现在的紧要问题是如何对付自己的房东,已经欠了那家伙三个月的租金了。

新家园房屋中介店的同事们看见陆鱼回来时满面倦容,话也懒得说,一屁股坐到电脑前,忙着查看二手房的信息去了。

陆鱼之所以跑到杭州来打工,是因为有个舅舅。母亲说我弟弟在那里的保险公司当部门经理,春节回家时开着小轿车,还带着一个比他小十八岁的未婚妻,大包小包的烟酒礼品啊,车上都塞满了!陆鱼带着母亲的殷切期望踏上了一辆长途车,风尘仆仆来到钱塘江边那家保险公司,见到门口有一群人围着什么看热闹,他挤进去一看,舅舅被那个比他小十八岁的未婚妻拽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还有好几条抓痕。那女人腾出一只手,打舅舅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大骗子,不仅跟车老板们合伙骗保险公司的钱,还骗了我的财和色,你得赔偿我的青春损失费!”陆鱼忘不了他当时那种绝望的感觉,他冲过去,硬是把舅舅拉出了人群,他听到围观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坐在地上号啕。舅舅在钱塘江边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陆鱼比他抖得更厉害。舅舅说,你身上有钱没有,我连今天中午的饭钱都给了那个泼妇!陆鱼摸出兜里一把钞票,数了数,拢共九十二块八角,陆鱼给他五十元,带着剩下的四十二元八角钱转身离去。

陆鱼上学时读的专业是装饰设计,可是装修公司的人一听他上的那所职业学院,头也不抬说,你去当见习施工员吧,先把泥工木工管道工的活儿都学会了再说。陆鱼做了三个月泥工,工资八百五,没有劳保,住在郊区农民房六平米的一个隔间里,房租每月三百五。春寒料峭的一个早晨,阳台上残冰未化,正在铺瓷砖的他一滑,从三楼阳台掉了下去,幸亏二楼阳台伸出的晾衣架挡了一下,令他大难不死,他永远记得自己一只手抓着晾衣架吊在半空中的那几秒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也没有那么凄凉。他想,老子一定要去当个白领,否则的话,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阿珍豁出去了,第三天就主动给陆鱼打电话,约他晚上见个面。陆鱼说你东家给你露口风了吗,她对我推荐的房子有什么看法?陆鱼推荐的房子在钱江新城,高层,面对江景。阿珍说见了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的。陆鱼只好约她在心源茶楼见面,到了茶楼才发现,五十八元一位的最低消费已经成了明日黄花,现在的最低消费是一百一十六元,陆鱼想这叫什么呢,工资没涨,物价成倍成倍地涨!陆鱼赶紧给阿珍打电话说,茶楼里坐满了人,我们干脆去钱江新城吧,那里的夜景真的很不错。他坐在钱塘江边市民广场的花坛旁,面对公交车站,等着阿珍来。江风吹起陆鱼的领带,很潇洒的样子。车来了,阿珍的打扮让他愣了好一会儿。阿珍穿着郑碧瑶送给她的一条连衣裙,那式样,显然有点过时了,脚下也穿着一双略微嫌大的旧高跟儿鞋,还抹了口红,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人儿,姗姗而来顾盼自得。陆鱼说,该称呼你小姐呢,还是夫人?小姐不好听,夫人嘛,好像更不合适了。

“不要油嘴滑舌,”阿珍扭扭身子说,“年轻人要学好样。”江风徐徐,阿珍身上抹的香水和陆鱼身上的汗臭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阿珍花痴般地瞧着陆鱼,久久不说话。陆鱼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带来的信息很可怕,郑碧瑶不想请他做代理了?

花痴了几分钟,阿珍才蓦然发现陆鱼的脸色很难看,阿珍吓一跳说,你怎么啦?陆鱼说,你说吧,没关系,我的承受力比较强。阿珍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还在吃阳春面啊?陆鱼勉强一笑说,开荤了,晚饭吃的是油渣面。那你还请我去茶楼干吗?阿珍说,打肿脸充胖子吗?!她的嗓门高了一点,花坛附近散步的人都朝他们看了,陆鱼站起身说,这不是改了地方吗?再说,明后天我就有钱了,有一笔业务就差一位房东签字了,我已经跟他约好明天上午见面。

陆鱼说的是事实,一位老太太去世了,留下一套房给九个子女继承,九个子女加上配偶,十八个人十八个主意,有的说卖有的说出租,卖的人说老大孝顺要多分一成卖房款,马上有人反驳说,老小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这一成应该照顾他,主张出租的人意见也不一致,有的说租给公司好有的说租给个人好。陆鱼居间调解了将近半年,光是单子上签名就签了五次,签名的字一共二百六十三个,加上明天最后要签名的那位仁兄两张单子,一共二百六十九个字。下午坐在店里,陆鱼瞧着单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呆了半晌,他感觉这不是印泥的红,而是血色之红,他的心血。

想到这些血红的手印,陆鱼的眼睛潮湿了,他往江堤上走去,阿珍不由自主地紧跟在他身后,嫌大的高跟儿鞋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穷一点怕什么,阿珍说,只要努力地干活,自己养活自己总是没有问题的。养活自己就行了?陆鱼转过脸问她,没房子没户口连一点成家的基础都没有,活在这城市里又有什么前途?那就大不了回乡下去好了,阿珍赌气说,我们本来就是乡下人嘛!陆鱼冷笑起来,转过身面对着灯红酒绿的市区站住,“还有什么乡下啊,”他说,“你老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老家已经没有田地可种了,统统变成什么开发区了!”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陆鱼不想说下去,他调节一下情绪,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对阿珍说,你比我好啊,你可以嫁个本地人,最好是有钱人,那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阿珍剜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只有女人想跟有钱人吗?男人不也一样?陆鱼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是的,他说,应该说是人都想跟有钱人哪,男人女人都一样。

这天晚上的气氛,直到阿珍说起郑碧瑶对陆鱼推荐的房子的看法时,才恢复了一些轻松。那是上午十点光景,郑碧瑶坐在靠窗的躺椅上,看陆鱼送去的资料。阳台上的花儿在风中摇曳,郑碧瑶的身子也在摇啊摇,阿珍给她送上一杯热牛奶,回到厨房去,隔着玻璃门远远地望着她。看到夫人放下资料沉思,小保姆觉得自己的心也拎了起来。郑碧瑶没有回头,将手向身后招了招,阿珍赶紧走过去,郑碧瑶说,拿来,阿珍愣了愣说,把什么拿来?夫人指指餐桌上的早报说,你没见我今天早上还没有看过报纸吗?你的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

早报晚报日报都差不多,满版满版的房地产广告,郑碧瑶自言自语说,忽悠,报纸在忽悠人,这小子也在忽悠我。阿珍不赞同她的说法,悄无声响地从鼻子里冷哼一下,没想到郑碧瑶从她对面的穿衣镜里看见了。你不这样认为吗?郑碧瑶扬起了眉毛问她,你认为这小子很老实?阿珍垂下眼帘,那眼神,好像一只小绵羊。前几天买菜路过那家中介店,我看到店长在教训那个人,阿珍有点惶惑,有点紧张地向她的东家报告:店长说,都像你这样把什么都告诉买卖双方,我们还有多少赚头呢!

阿珍说她忘不了夫人当时的面容,她第一次觉得狼外婆也有温柔的时候。郑碧瑶点点头,说,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这家伙不敢骗我。她拿起杯子喝一口牛奶,瞟一眼资料又说,价钱还是高了一些,明天再叫他来一趟吧。

“完了?”陆鱼说。

“你还想怎么样,明天就跟你签合同吗?”阿珍向后退一步,不无委屈地说道,“我为了敲好这个边鼓,已经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我会请你吃饭的。陆鱼双手握拳向她作揖。阿珍避开他的目光,全身无力地靠在江堤的石栏上。夜的江面上是一片深深的幽暗,阿珍体会到自己内心的惆怅,陆鱼的反应完全是生意经,他说这笔业务做成了我会分一些提成给你。阿珍忽然感到很无趣。她瞪着陆鱼,陆鱼的头发让江风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嬉皮笑脸地说,我不会骗你的,我真的是很老实的。阿珍抬起高跟儿鞋踢他一脚,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一个大骗子呢?

2

一个人蹲在农民房的台阶下,那里也没有路灯,黑黝黝的一团陆鱼以为是一条狗,走近了,那人突然站起将他吓一跳。陆鱼转身欲走,小鱼,小鱼!舅舅苦苦地哀求他别走。我没钱!陆鱼扔给他三个字,舅舅那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了,他俩站在农民房门前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陆鱼冷冷地注视着舅舅的眼睛,等着他说话。沉默了许久,陆鱼才转过脸说,你别再找我了行吗?我什么也帮不了你的。我知道,舅舅终于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无颜见江东父老,今天我给你揽了一笔小生意,你看看干不干得了?

陆鱼往他住的楼上走,舅舅跟在他身后,群租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楼道上挂满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小姐的裤衩和胸罩晾在他门前。陆鱼和舅舅同时回到了故乡,仿佛看到可怜的妈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破木桶里捞猪食,未老先衰的爸爸蹲在猪棚前为儿子的学费发愁,一条被化工厂污染的河流在屋前散发着酸臭味,两条死鱼漂浮在河面上。陆鱼想起童年,舅舅曾经带他在猪棚后的泥沟边挖蚯蚓,挖出的蚯蚓放在一个香烟盒子里,那时候河水清粼粼的,他们坐在河边钓鱼。陆鱼感到自己的心浮了起来,走到小隔间门前时他对舅舅的脸色也好了一些。

舅舅带来一张平面图,没想到陆鱼离开了装修公司,舅舅却跑去接替了他的活儿,舅舅说,这是一套四室二厅的公寓房,一百七十平米出头,公司的设计师们最近很忙,他跟经理说,自己有个亲戚是美术学院的硕士生,业余帮人搞装潢设计搞过十几套房子了。硕士生?陆鱼看着他苦笑,你可真会吹啊。舅舅终于也笑出声来,这年头不会忽悠怎么生存?他说,大人物大忽悠小人物小忽悠,再说这装修活儿大同小异的,你创作不了还不会抄袭?

小隔间里香烟缭绕,一只小节能灯发出青白色的光亮,舅舅嘴里叼着的劣质香烟熏得陆鱼流泪,陆鱼看到舅舅变戏法般地从保险公司发的一只旧皮包里拿出几本装潢杂志,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一个大骗子呢?小保姆阿珍的话回荡在陆鱼的耳边,他摆脱不了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这是当官的人住的还是老板住的?陆鱼问舅舅,舅舅跷跷大拇指说,聪明,当官的人跟老板要求是不一样,老板只要豪华,当官的人还要气派和舒适,客厅可以简朴一些,客人登门时觉得他还比较清廉,书房要像办公室一样大,回到家也可以享受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啊。舅舅没有向他借钱,相反给了他八百元设计预付款。送走舅舅后,陆鱼躺在一张小板床上,连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那一刻猛然松弛下来,他拿起装潢杂志看着,心想舅舅的话没错,这装修活儿嘛本来就是大同小异的,莫非你还能在厨房顶上再安个厕所不成?

后来陆鱼想起这个夜晚,怎么也不明白房东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跑来收房租。房东说这正是小姐们下班回到住处的时候,一个也跑不了。楼道上房东的敲门声、小姐的尖叫和咒骂声响成一片,有人喊公安来了公安来了,有人说地震了赶快跑啊,陆鱼听出是楼下两位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家的大学生在起哄,陆鱼走出去说,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吗?房东的老婆把手叉在腰上,恶声恶气地说,是人就把房钱赶快交了,你爱上哪里上哪里去,住宾馆住别墅去也没人拦嘛!

陆鱼回到小隔间去,他从床尾拿起裤子,从裤兜里掏出舅舅给的那八百元钱,想一想,收回一百元,手里捏着七百元钱走到房东跟前,房东数了数钱说,你还欠我一个月的房租,他无言,一位小姐走过来,将一把钱扔给房东说,你想钱都想疯了是不,这个时候跑来收房租!房东说,我是疯了,我把房子租给你们的时候就疯了。房东的老婆突然扑到楼梯口喊起来,大学生跑啦,带着他俩的行李跑了!房东手忙脚乱地从楼梯上冲下去,房东老婆气急败坏地拍着楼梯栏杆破口大骂,什么狗屁大学生哪,一帮穷鬼,乡巴佬!

一场闹剧过去已经天亮,睡意全消的陆鱼开始画第一张草图,当然谈不上原创,因为平面图跟实地肯定有距离。窗外飘过来几声《十八相送》的越剧唱腔,隔壁的一位小姐刚入梦又被惊醒了,她推开窗子喊唱什么啊!大清早的你捣什么乱?另一位小姐迷迷糊糊地说,那是一个疯婆儿,她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就骂人,你骂不过她的。陆鱼放下图纸,走到外面去,看见楼下的垃圾桶旁边,一个穿花衬衫红裙子的女人且舞且唱着,果然是个花痴。

小姐知道骂不过疯婆儿,小姐说,你唱给谁听,唱给那两个大学生听是吗?他们交不起房租逃走了,你赶紧给他们送钱去吧。疯婆儿说,真的吗,他们往哪里去了?我有钱,我这就给他们送去!小姐胡乱指一个方向说,他们往那边去了,你跑得快一点,还追得上。陆鱼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花痴一眨眼就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到店里时陆鱼眯着一对熊猫眼,无精打采地刚坐下,接到了郑碧瑶打来的电话。陆鱼说碧姐你今天起得这么早啊?郑碧瑶说,是啊,昨晚上没睡好,老在想你推荐的那两套房子。陆鱼等着她往下说,她却不说房子的事了,她说,你吃了早餐没有,不管吃过没有,过来咱们边吃边聊吧。

郑碧瑶的口气里只有句号没有问号,陆鱼不得不马上过去,他还真的没吃早餐呢,他一般都不吃早餐。阿珍想不到陆鱼大清早就来了,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谁叫你这么早来的?她脸上有一种做贼心虚的神情。一般来说,夫人这时候都还在床上,保姆将不请自来的客人引进客厅是要挨骂的。陆鱼无奈地耸耸肩,碧姐叫我来的,说着就进了客厅,阿珍捂住嘴,惊讶地听到郑碧瑶在卧室里喊道,陆鱼你来啦,阿珍你把早餐送到阳台上来,今天的天气真好!

陆鱼有点局促地穿过卧室走到阳台上去,卧室中暖烘烘香喷喷的气味让他眩晕,一床柔软的丝绸被子一半拖到地毯上,郑碧瑶趿拉着拖鞋斜倚在通往阳台的门框上。阳台很大,摆着大理石的小圆桌和两把椅子,郑碧瑶拉开椅子说坐吧,你想喝牛奶还是咖啡?陆鱼说随便,郑碧瑶说随便是什么意思,到了姐姐家里你还客气啥呀?陆鱼说那就喝牛奶吧,郑碧瑶喊阿珍,“来两杯热牛奶,一杯放糖一杯不要放!”

阿珍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有牛奶、面包、煎鸡蛋,还有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香肠,还有果子酱。陆鱼注意到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有人欠她多还她少,她把一杯牛奶放到郑碧瑶面前,郑碧瑶端起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吐出来,叫你给我喝的这一杯不要放糖,你故意装没听见是不是?翻然变色的郑碧瑶放下了杯子,把手指到阿珍鼻子上说,前几天你刚陪我去过医院,没听见医生说我血糖偏高吗?!

陆鱼把郑碧瑶喝过一口的奶杯换到自己面前,说,别生气,碧姐,为这点小事生气犯不着,不利于贵体安康。郑碧瑶白了他一眼,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能不让我生气吗?又朝阿珍看看,说,买菜去吧,今天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啊你,幸亏遇到了我这么个善心的东家,不然你去别的东家那里试试?怕是连一天都干不下去!

阿珍强忍着泪珠儿出了门,遇见那位“二奶”家的保姆抱着婴儿在遛狗,“二奶”家的保姆也不看看她的脸色,说,阿珍,大清早的,我看见那个帅小伙子又在按301的门铃,是不是看上你了?阿珍啐她一口,胡说什么,他会看上你我这样的小保姆吗,人家是大学生,白领,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富姐儿!

“二奶”家的小保姆在阳光下翻着白眼,坐到花坛上去,随手将婴儿一放,婴儿的屁股碰到了露水未干的大理石凳子,“哇”地哭出声来。小保姆不得不重新将婴儿抱起,看看四周无人,在他屁股上拧一把说,什么富姐儿,什么小少爷,杂种,全是杂种。

阿珍听不见身后婴儿的啼哭声,听不见那保姆的诅咒声,她满怀愤懑与凄凉,好像在梦中走路,走出了河畔花园,走过一条小街,走到菜场了,她还没有停下来,直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才如梦初醒。打招呼的是她一个老乡,在菜场附近一家洗头店打工,洗头店里坐着几位“洗发妹”,在这入秋之时依然穿着小背心超短裙,一条条或粗或细白晃晃的大腿横卧在沙发、茶几上,大镜子前坐着洗头店的老板娘,手里拿着一支细细的眉笔在搔首弄姿。老板娘白白胖胖的形象颇似阿珍的东家郑碧瑶,使她浮想联翩,阿珍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象攫住,耳边再次响起了郑碧瑶那亲切得让人害怕的声音:到了姐姐家里你还客气啥呀?突然间,她想反身回去,但是,抬不动腿,怎么可能呢,阿珍对自己说,她的儿子都快考大学了吧,这怎么可能?

小保姆阿珍站在洗头店门前,看着她那穿着小背心超短裙的老乡,脸涨得通红,她想说什么,又似乎说不出什么,只好往菜场走去,走到菜场门口了,她突然回过头来,对她的小老乡说,你们穿得这么少,我都感到冷了。

无论阿珍对她的东家有什么看法,一个小保姆的感受都不值一提,郑碧瑶认为自己对陆鱼的热情主要是一种姿态,和气生财是生意人的本能。郑碧瑶生长于斯的某个浙南乡镇在国外很有名,去年她带儿子去欧美,为他明年出国捞一张文凭热身,从巴黎市中心的第三区到第十区,随处都能见到她的乡亲,他们站在箱包店或餐饮店门前,用蹩脚的法语英语招徕顾客,郑碧瑶不说自己是中国人,只说自己从那个乡镇出来,老乡见老乡的感觉便是极爽。事实证明,那个乡镇的本土人不用打工也不务农,生来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和投资商,地球上有无数人拖着他们卖的箱包在旅行,全中国买不起房子的“刚需”都对他们恨之入骨。阳光分外慷慨地投在郑碧瑶的脸上,照亮了她眼睛旁两条细细的鱼尾纹,牛奶喝过了,现在她喝的是圣保罗带来的咖啡,依然不加糖,陆鱼想那该有多苦啊,莫非这才叫有钱人的享受?

两套钱江新城楼房的价格大约两千万元,郑碧瑶说次新房五万元一平米是否贵了一点?二百平米一套房,卖给有钱人嫌小,一般人又买不起,将来出手有难度。二百平米还嫌小啊!陆鱼冲口而出,想起自己住的那个小隔间,他还想起了去年让他吊在晾衣架上的那套房子,卫生间里装了一个进口的冲浪大浴缸,陆鱼跟工友们说这个浴缸恐怕要值两三万元,乡巴佬,施工员走过来撇撇嘴说,两三万元只能买这个抽水马桶,他蹲在马桶盖上喷出一口烟说,你一年的工资,只能买这个马桶盖子。

郑碧瑶愣了一下,她的脸挂了下来。我说错了吗,陆鱼疑疑惑惑地问,紧张不安地看着她的脸色。郑碧瑶摇摇头,无奈地笑起来,你不像是干过两年中介的人,她说,不太懂客户的心理和行情,从投资的角度出发,两千万元去买这两套房,还不如买十套次城区的小户型房子呢,下一轮房价上涨时,如你这般等着讨老婆的年轻人买不起也得买啊。

我可买不起,陆鱼坐在那儿搓着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袜子上有个破洞,他的脚趾头不由自主地在拖鞋里钩紧,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我的老婆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呢,他自嘲说。

郑碧瑶瞧着他,忽然有了一丝伤感,陆鱼说自己二十五岁了,她说自己比他大十八岁,因为老公忙于挣大钱而长期分居,她觉得自己的更年期正在提前到来,在这样的阳光明媚的秋天,她觉得自己就像窗外树上的叶子,离凋落似乎不会很远了。年轻时想享乐没钱,有钱时青春不再,她和相识的几位富太太聊过这个话题。想享乐还怕没地方去啊?一位富太太嘲谑地看着她,诡谲一笑说,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见世面,看中了哪个帅哥就领回家去。

“来一杯餐后酒吧,”郑碧瑶说,站起来走到客厅去。

她举着一瓶洋酒走回来,阳光透过金色的酒液照在她脸上,几茎幽蓝色的血管在她的瞳仁里微微颤动,还没有举起酒杯,她好像已经有了醺然之感,将手搭在小伙子肩上说,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陆鱼在她柔软的手掌下抖了抖,举起酒杯说谢谢您碧姐。妇人感觉到年轻人的悸动,放开手说干了吧,为我们的合作成功干杯。她在心里叹息,小伙子真的很嫩,那些跟富太太厮混的家伙与他相比,简直是动物和人。

郑碧瑶自认有一点洁癖,不喜欢下贱的动物,她觉得有钱人应该有些品位和情调,到了晚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还有回忆的价值。她转动酒杯,阳光与美酒反映到陆鱼脸上,若明若暗的显得轮廓更加鲜明了。小伙子似乎酒量不大,他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身子向后退缩,妇人却因此受到鼓励似的,身体尤其是双脚向前靠近了一些,她说,我说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小伙子摇摇头,不明白。除了你作为中介应该得到的提成之外,房子卖掉后我私下再给你一块利润分成。她说。小伙子愣了好长时间,仿佛穷人偶然买一张彩票中了大奖,一时间眼珠子都停止了转动。这样不好,他嗫嚅着,如同耳语,他说我、我一分投资不出怎么可以分成?你出力气,妇人说,懂吗,出力气,跑腿,替我去找十套有潜力的次城区小户型。

郑碧瑶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陆鱼说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五年,不,十年之内买下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二手房,将父母从老家接来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郑碧瑶现出很失望的表情说,你的志向也太渺小了些。陆鱼瞧着她鄙夷的眼神,垂下眼帘,一条深深的乳沟离他那么近,真是令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突然睁开,他下了大决心一般地挥挥手,说,如果有一天我发财了,我要开一家新家园房屋中介加盟店,手下要有五六个员工,其中有一个是我现在的店长!

郑碧瑶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笑容里渐渐地有了一点欣赏,不管志向大小,有总比没有好。从今天开始,我会帮助你实现这个梦想,她举起右手,好像戴红领巾的时候在台上宣誓。回到年轻时的感觉真好,妇人情不自禁地握住小伙子的手,陆鱼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他的样子有点窘,有点兴奋和忐忑,被郑碧瑶握住的手颤抖着,郑碧瑶因此而带点怜悯地看着他,她说,这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梦想,只要你听我的话,尽心去做,迟早会成功的。

阿珍买菜回来了,她走过客厅,卧室的门虚掩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看见阳光从卧室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投到地毯上,暖洋洋的一片,中间有两个被拉长的人影,她看不见他俩的手和脚,那影子全被小圆桌挡住了。阿珍慢慢地退回去,走到厨房,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的自言自语,小保姆阿珍拿起菜刀剁肉馅,剁一下说一句,一个是大骗子,一个是小骗子。

陆鱼回到店里已经快中午了,几位同事看着他走进店门,目光充满怜悯和同情,陆鱼说怎么啦,看我像看一只被刀追着的鸡似的?一位同事努努嘴,店长在里屋陪你的客户,陪了一个钟头。猛然醒悟的陆鱼赶紧跑进去,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被一位大客户叫去了!那位前来签署第二百六十九个字的客户站起身,冷冷地说,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看钱待客吗?店长跟在后面说,大客户小客户都是我们的上帝,陆鱼你必须深刻反省,马上向这位先生道歉!陆鱼哭笑不得地向客户鞠一个躬,貌似很诚恳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位大客户问的问题比较多,因此而耽搁了时间,陆鱼给客户和店长的茶杯续上水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恳请你们谅解。

陆鱼拿出单子,客户却看看表说,算了,今天来不及了,我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出席,他夹着皮包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些细节需要推敲,下次吧,下次有空再说。

拢共价值百十来万的遗产,十八个人继承,“推敲”半年多了,这位经常需要出席重要会议的先生还没推敲够。陆鱼送他到一辆奥迪轿车旁,弯下腰替他打开车门,车子开走了,陆鱼在店门前的台阶上竖起一根中指,他仰望天空,天空很辽阔,一朵云彩飘浮在高楼上,陆鱼觉得自己在看这朵云彩,这朵云彩也在看他,他和它形影相吊,一样地无处着落。

手机的闪光灯一亮,店长将他向客户背影竖起中指的光辉形象记录在案了。他开始教育这个不成器的员工,陆鱼为自己,也为他感到累,他靠在椅子上,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情,深受启发地说,是的,你说得对。店长说你一年到头做不成几笔业务,看来你脑子有点问题。陆鱼苦恼地挠挠头。店长说你要学习别人是怎么做诱饵的,先把客户钓到手再说。陆鱼恍然醒悟地点点头。陆鱼知道有的业务员在网上发布虚假信息,将客户一步一步引进来,有的业务员吃了买方吃卖方,他不想这么做,万一露馅怎么办,失去客户的信任你就不要再吃这碗饭了,何况他深信无疑,到了那时,第一个撇清自己的就是店长。

店长对他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还算满意,末了却问出一句话:真的有大客户把你叫去吗,你没说谎?同事们都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上的表情很可疑,仅仅过了半个钟头,河畔花园301室阳台上发生的故事已经恍若隔世,陆鱼眯起眼睛回想,好像自己也吃不准这件事的真假虚实。四周因他的神情平添了几分凝重之气,店长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几秒钟后,见陆鱼还没回答,店长拍了一下桌子,桌上水杯微微震动,整个店堂蓦地安静下来,店长说,陆鱼你还想不想再干下去了?你骗客户也就算了,还骗领导!店长的话声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凉意味,他说,我们一天到晚忙得像搬家蚂蚁似的,你就不能少让我们操点心?老板开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要是亏本倒闭了你上哪里去找饭吃?!

上哪里去找阳春面吃,陆鱼纠正他的说法,老板开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本钱?他问店长。

同事们都以为他的脑子真出了毛病,店长迟疑了半分钟,说,你是不是半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低血糖了?店长转过脸环顾各位员工,今天谁去买盒饭,给他带一份来,加个荷包蛋吧,荷包蛋的钱我出。

谢谢领导关心,陆鱼被店长一掌拍醒,赶紧拉住去买盒饭的同事,我不饿,他想说我刚才在大客户家吃饱了,想一想忍住没说,他说,我真的遇到大客户了,温州人,起初打算买两套大户型次新房的,现在改成买十套小户型了。开一家加盟店要多少钱也是那客户问的,投资客嘛,对什么生意都感兴趣。

小伙子夹起荷包蛋打了个喷嚏,店长说不管他饿不饿,这是对他的奖励,陆鱼猜想郑碧瑶在骂他,刚才他的话多了,至少把她出卖了一部分。一个荷包蛋一元钱,店长企图用这一元钱套出他更多的内幕,大客户的姓名、性别、年龄、实力、爱好,有没有更多的投资意向等等。陆鱼打着哈哈说,我舅舅介绍的,舅舅说目前还不能说得太详细,到了签合同的时候,主人公自然会出场。店长怀疑地打量着他,说,你舅舅是当官的还是老板,是你的亲舅舅吗,有这样的亲舅舅你还一天吃两碗阳春面?

3

江边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广场上有一群圆滚滚的大妈在晨练,她们统一地穿着白色灯笼裤,凸出的肚皮上束着一条黑色宽带,花岗岩地坪上发出不太齐整的踢脚声,一个个看上去威风凛凛。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从花坛后面走出来,笑嘻嘻地跟着起舞,队形乱了,大妈们七嘴八舌指责她。有人问她,你是来参加跳操还是来捣乱的?女人说我是来找人的,找大学生。女人转过身指着一个路过的小伙子说,咦,你不是跟大学生住在一起的吗,求求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附近的高楼上有陆鱼的舅舅和几位装修工,他们目睹了小伙子被疯女人追逐的场景。小伙子东躲西逃,胸前的黄领带在自行车上狼狈地飘拂。舅舅霍然变色,说,这不是我外甥吗,见鬼了,这个疯婆儿追他干啥?一位哈哈大笑的农民工显出古怪的神情说,就是你那个搞设计的外甥吗,他怎么连花痴都敢去调戏?

舅舅说你少放屁,我外甥是中国美院的研究生,追求他的漂亮女生有一个班。舅舅咚咚咚跑向电梯间,下楼去帮他的外甥逃离魔爪,楼上的工人们笑得前俯后仰。他们看见小伙子绕过高楼拐到后门去了,他们听见疯女人在台阶旁摔倒后尖声啼哭的声音。远处传来轮船拉长的汽笛声,还有大妈们的抱怨声。城市好像显得很亲切,也很陌生。

高楼有两台电梯,陆鱼从这台电梯出来,舅舅从那台电梯出来,陆鱼说,这是经济适用房吗?分明是豪宅。舅舅说,当然是了,新建的机关干部经济适用房,这套房子的主人原先是位老处长,临退休时提了副厅级巡视员,级别上去了住房当然也要调整,但是你要设计得前卫一些,我了解过了,这房子是给他女儿住的。工人们停止了笑闹,看着小伙子拿一只卷尺认真地测量每个房间,阳台上有一架木梯,陆鱼把它搬进来,爬上去量层高,露台上有道排水沟,陆鱼说如果建一个阳光房,一定要留出管道工维修时的操作空间。半个小时后,灰头土脸的他赢得了工人们的尊重,喝口水吧,嘲弄他“连花痴都敢去调戏”的那位农民工递给他半瓶矿泉水说,这是东家喝过的,她仰着脸喝,没碰到嘴。碰过也没关系,陆鱼挤挤眼说,大家都笑了,笑得像一个村里出来的同宗弟兄。

一辆白色的微型轿车停下了,“东家来了。”阳台上一位农民工说。舅舅说,干活吧干活吧,别让人以为我们在磨洋工。刹那间有的帮陆鱼搬梯子,有的帮他拉卷尺,场面显得热火朝天。陆鱼将脸转向门外,他记得电梯开门时轻轻地摇晃一下,他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他还记得,首先跨出电梯的是一只小小巧巧的左脚,白色短袜,套着蓝莹莹的旅游鞋,鞋帮上有一条来自法国的鳄鱼向他张开大嘴。当他不得不抬起头时,他越过女主人看见的是过道窗外横亘天地的一架吊车,视线尽头的天空也被森林般的建筑物所遮挡住,围绕着一片烟雾似的灰黑色。

陆鱼难忘那一刻的无地自容,黄濛濛惊讶地看着他使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你在这儿干啥?从阳台上吹来一阵风,陆鱼抱着身子打了个哆嗦,急中生智的他拉住姑娘的手,将她挡回到过道上去,他说,帮忙,我那位搞装修设计的同学病了,托我帮忙先来实地勘察一下。设计师病了?托你帮忙?姑娘狐疑地望着他,几位装修工跑到了门口,面面相觑几秒钟,他们的反应比东家快多了,只有给陆鱼送过半瓶矿泉水的家伙说,没关系,你不也是中国美院的研究生嘛。

舅舅的手里拿着卷尺,他把卷尺当成一块蛋糕塞进那家伙嘴里,黄濛濛推开陆鱼走进客厅,工人们刷地让开好像总督的女儿来到殖民地,黄濛濛走进主卧室说,看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你还是一名大硕士。

我考过的,陆鱼豁出去说,学历不够参考资格,但是搞这点装修设计我完全可以胜任。

他蹲下身去,用一把钥匙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画平面图,黄濛濛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画,舅舅拿一支木工铅笔进来说,画在墙上吧,说完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陆鱼在墙上画出平面图、透视图,画出需要改造的地方,厨房的门换个位置,餐厅变大了,次卧室的阳台包起来,可以放下健身器,打掉两堵非承重墙改成立柜,于是增加了实用面积,他说,你们可以不在乎这点面积,我在乎,多出一平米就是五万元,我心疼。

他听到姑娘在鼻子里冷哼着,渐渐像大妈们晨练结束的广场般安静了,这种安静酷似法庭宣判前那几秒钟。眼角的余光使他依稀看见姑娘微微抖动的嘴,她没有说话,她无法说话,但他感觉她的整个神情是一直在说话的。她在嘲笑他。大声嘲笑。听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才真正安静下来,现在她看见了他的用心设计,陆鱼第一次品尝了用心设计的成就感。

黄濛濛默不做声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她又没有碰过什么她却走到洗手池去洗手,陆鱼抢上一步替她打开水龙头说,新水管里有泥沙,放一会儿再用。他俩挨得近了些,转过身时他的腿碰到了她的腿,虽然隔着一层布,那柔软的微痒感觉使他一抖,他闻到她头上洗发香波甜甜的气味,一种奇异的热切的感觉像血流遍全身,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哭的欲望,鼻子里因此而酸酸的。

黄濛濛洗完手走上露台,陆鱼跟在她身后,黄濛濛瞟他一眼,好像觉得很陌生,小伙子蓬头垢面的,胸前和衣袖上都有墙灰尘土,姑娘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家伙没说大话,如果学历够的话,他考上研究生也不无可能。露台上风大,吹起她的裙裾,黄濛濛脸红了,将裙裾夹在双腿中间,她看见陆鱼现在面对这座城市,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既黯然也倔强,仿佛在等待她最后的决定,又仿佛无所谓了,一切听天由命的样子,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潮湿,她想起了小伙子邀请她吃饭和喝茶时的情景,她的呼吸因此而变得紊乱起来。好吧,这套房子的装修设计就交给你了。她说。她期待着,期待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希望看到。

她有些失望,陆鱼说谢谢,谢谢你的信任,他笑得很灿烂,却并不欣喜若狂,他的神情超出她的预想。“我会在你的主卧室设计一个读书角,”陆鱼说,“你可以穿着睡衣半卧在软椅上看书,看累了就抬起头来远眺江景,夜晚还可以数星星。”他的话里似乎有一点点嘲讽,他说,如此机关干部经济适用房,其享受丝毫不亚于豪宅。也许他一点都没有嘲讽她的意思,完全是她自己的错觉,他唇际的一抹微笑似有似无,看上去有一半真实,另外一半却是颇有距离的虚幻。

欣喜若狂是在黄濛濛离去之后,当陆鱼还沉浸在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时,舅舅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愣啥,你成功了,明白吗,你成功啦!陆鱼开心地大笑。民工们跟着大笑,起因和变化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神奇,舅舅一把抓过那位饶舌的家伙的帽子,抛出了阳台。来自钱塘江上的风挟卷着那顶帽子,就像挟卷一片树叶,饶舌的家伙绝望地喊帽子啊我的帽子!他们看见帽子在半空中飞起飞落,疯女人尖叫着从地上跳起抓它,红裙子像降落伞一样张开,两条白花花的腿晃得他们眼花,一位民工说她好像没穿内裤,饶舌的家伙忘了他的帽子,胡说,他半个身子扑出阳台,眼睛紧盯着那顶红色的降落伞说,这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接下来的几天夜不成寐,小姐们半夜回家总是看到小隔间还亮着灯,一位小姐敲敲板壁说,睡不着啊隔壁哥,要不我过去陪你睡?陆鱼放下图纸伸个懒腰,习惯成自然地说出三个字:我没钱。小姐生气地踢一脚板壁,别这么作践人,我是动了恻隐之心,学雷锋做好事。陆鱼笑得躺到床上去说,雷锋叔叔可不会收你这样的学生。

小姐推开他的门,倚在门框上喷出一口烟,卸妆后的小姐面色苍白,瘦削的脸上更显得颧骨高耸,她一步步逼近,小伙子退无可退,她抓起图纸看,小伙子哀求说,别搞坏了这图纸,下半年我的房租全指靠它了。小姐说,这是什么人住的房子哪,装修得像宫殿一样?肯定是个二奶,靠上了某个有权势的老头子。小伙子的脸挂了下来,他说,你别胡说八道。人家是有身份的人,虽说还是个姑娘,说不定明年就能当上副处级了。小姐听到“副处级”三个字笑出声来,她说,你没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我们一个姐妹遇到一位官员,问她是不是处女,那姐妹说,我说是吧,您恐怕不相信,我说不是吧,您听了又不开心,那就算是“副处级”好了。

窗外有家影视厅,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郎情妾意依偎在一起,小姐回去洗洗睡了,陆鱼久久地瞧着窗外出神。美女长得很像黄濛濛,一头漆黑的长发,窈窕身段,穿一袭白色长裙,如同月光下的百合。陆鱼闭上眼睛,看到他俩站在露台上,自己跟广告画上的英雄重叠在一起。小伙子听到自己的心在叹息,渐渐地变成一种呻吟,他觉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深深的幽暗,无限的惆怅如水漫进小隔间,将他漂浮在深潭般的水面上。

一片秋水涟漪的陆鱼被短信铃声惊醒,拿起手机一看愣住了,郑碧瑶半夜三更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是在熟睡中还是在想心事,好几天没见音信了,合作的事有何进展?陆鱼将电话拨回去,听到妇人压低嗓门说陆鱼啊姐姐睡不着,姐在被窝里听你说话呢。陆鱼打了个莫名的冷战,接着是一片燥热,身上的某个部位突然膨胀起来,他嗯了一声,这声音不像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他的身体深处,他感到疼,他的心和某个部位同时有一阵隐隐的刺痛。

一具丰满的胴体在他眼前晃动,这具胴体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绮丽的想象使他面红耳赤,不仅不觉得肥腴,反而舒缓流畅风情万种,其实这情景已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一次,醒来时短裤湿漉漉的,梦中的女人面目模糊不清,减轻了他的羞愧之感,现在却是明明白白不容回避,他梦见的就是她,这个比他大了至少十几岁的“碧姐”,他骂自己荒唐,他问自己:你还有脸去见黄濛濛这般清纯的姑娘吗?

小伙子的身体却背叛着他,听着从被窝里传过来的柔声细语,愈来愈坚挺的感觉令他痛苦不堪,后来他甚至想不起通话的过程,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猫,蜷曲在主人的膝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享受着被抚摩的快感。他躲在一条土黄色的粗布棉被里,只露出一撮头发,唯恐隔着一层薄板的邻居小姐听见他的说话声。

如果让店长知道不是陆鱼,而是客户自己找到了需要的房源,肯定少不了给他上一堂连讽带刺的课。郑碧瑶说,那个楼盘离西溪湿地很近,每平米两万元左右,陆鱼说,交通不太方便吧?有两条公交线路月底就开通了,郑碧瑶说,还有一家大型超市和学校已经动工,明天我们去实地考察一下。

一辆黑色本田轿车缓缓地离开城西主干道,从通往湿地公园的一个出口处向里驶去,妇人驾驭方向盘的动作和对道路的熟悉,使小伙子脸上露出惊讶神情。这是一条绿荫遮天的小路,尽头的园区大门就像田野上的堡垒。极目远眺,好像有一片延绵不断的草场,打开车窗,似乎一切都停滞了,远离城市喧嚣的空气令人如入梦境,他们看到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树,看到积木一样搭起的别墅排屋,地势较低的地方有几栋小高层房子,妇人指着它们说,百十来平米的套房,八个月前,一手房东买来时每平米不过一万二左右,现在涨到两万多了,再过八个月还会涨多少?

大部分房屋还没有装修,他们走到小高层楼下,看到一扇门虚掩着,他们推开门走进去,毛坯房里连隔墙都没做,厨房和厕所地面裸出黑洞洞的管道口。妇人却指着远方的塔吊和脚手架说,那就是未来的沃尔玛,还会开出来两岸咖啡和肯德基,甚至奥特莱斯。

四周十分安静,小伙子眼前出现妇人描绘的场景:两岸咖啡的楼上是夜总会,在夏季的夜晚,萨克斯和小号的声音响彻新建的街区。轿车里坐着“富二代”,怀里搂着打扮时髦的姑娘。轿车在楼前停下,一片刺耳的刹车声和妇女孩子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灯红酒绿与人声笑语吸引着街上的行人,他们以一种谨慎的好奇心扭过头来看看,赶紧走开,再晚一些,他们或许就会听到远远超过七十迈的飙车声了。夜深了,微风吹动园区小路两旁的树叶和枝干,沙沙作响,曾经有过的清新气息统统被新城的骚动所污染了。

他们回到车上去,感受这将要逝去的恬静,阳光从放下的车窗进来,给人昏昏欲睡之感,小伙子说,如何跟房东联系呢?若是通过这附近的中介,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妇人靠在后座上说,炒房的大多是我老乡,老乡找老乡还怕找不到吗?她身上的香水味刺激着他,小伙子将脸转向窗外,蜿蜒起伏的山丘尽收眼底,远处有一位垂钓的老人,小伙子觉得自己就像水下的鱼,架不住鱼饵的诱惑。妇人双唇微启,一丝嘲弄的微笑爬上了嘴角,不管是我还是你找来的房东,她说,都算你的功劳,姐对你够意思吧?

车厢里有一阵沉默,谢谢,后来他这样说,嗓音沙哑,带一点哽咽,谢谢你碧姐。他不能不为之哽咽,虽然不清楚自己可能得到的“利润分成”有多少,但毫无疑问是一笔大数目。他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他再也不用为房租发愁了,一天吃两碗阳春面的日子也将成为过去。

仿佛为他的哽咽所感动,妇人将手放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他,像触电一样,小伙子不禁一阵颤抖,他已经无处可退,妇人将他搂到了怀中,拍着他的背说,别这样,你把我搞得也伤感了。她的声音同样有了一点沙哑和颤抖,我也有过穷得交不起学费的童年,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们借了高利贷到处请客送礼,自己病了却连医生也看不起,说到这里,妇人将手离开他的脸,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绪似的,无法往下说了。

陆鱼看着她脸上阴郁的表情,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郑碧瑶神经质地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苦恼,她轻声说道,有权有势的一个也不能得罪,还得随时提防政策变化,就说我那位先生吧,一年见不到一次面,说好这个月回来一趟的,县里发了文件说要收回煤矿,怕是过年都回不来了。

郑碧瑶并不完全相信她先生的话,有人说她先生在那里养了一个二奶,陆鱼听到她从心底深处发出的那种叹息声,他无言地握住她的手。他俩不知不觉地依偎在一起,像暗夜里偶尔相遇的两只猫。这种依偎既无悔恨也无羞耻,只是寂寞得太久的一种需要。他的躯体被妇人怀中的赘肉沉重地垂压着,他的灵魂被挤出了体外。后来他感到窒息,挪动一下,触到了妇人被长筒丝袜包裹着的光滑的大腿内侧,一阵痉挛掠过全身,他想抽回手却木然不动。如果不是妇人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响起,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

郑碧瑶伸出手去拿手机,“阿珍,”她说,“你忘了出门时我的交代吗?没什么大事不要打电话!”

灵魂回到他的体内,他的手终于抽回。面红耳赤的小伙子认为这是通过小保姆传达的一种神谕,警告他回头是岸,他正在度过他最危险的一个上午。啼笑皆非的郑碧瑶说,陆鱼你在这里还有个舅舅啊,怎么会找你找到我家去了?

陆鱼茫然地摇头,他回答不出。太阳躲进云层里去了,风把车外的小树林吹得飒飒地响,车里的光线变得像妇人的脸一样阴沉,两人相对无言。郑碧瑶说,陆鱼,合作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明白吗?陆鱼点点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他感到妇人尖锐的目光在他脸上敲打了好长一会儿,他只能无奈地苦笑。妇人终于叹了一口气,郁闷地说道,好吧,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从早晨到中午,阿珍每天要打扫屋子、买菜、浇花、洗衣服、做饭。这是夫人给她规定的任务,不能擅自拖到下午或晚上去做。除了夫人睡觉时可以在小区里跟邻家保姆聊聊天,日子过得冗长而艰辛。

阿珍漠然地看着陆鱼上了郑碧瑶的车,下楼去买菜,回想起钱塘江畔与之相谈的那个夜晚,她眼前浮现出这个小伙子的嬉皮笑脸,有时候他在嘲弄她,有时候他在嘲弄自己,那神情像一只骄傲的公鸡昂起头啄着她的心。这种感觉使她既伤感又愤怒,这个家伙给她留下了人生的一道阴影:是人都想跟有钱人?她知道自己的反驳很无力,她还是向绝尘而去的轿车挥舞着拳头说,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看不起呢。

新家园房屋中介店门前停下一辆电动车,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探头探脑地走上台阶,阿珍听见他问陆鱼在吗,他上哪里去了?她看到店长走到门口,整了整皱巴巴的西装说,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情?小保姆听到他说我是陆鱼的舅舅,店长愣了愣,她也随之一愣,一直笼罩着店长的想象变得残缺不全了,他看看那辆风尘仆仆的破电动车,又回过头来重新打量陆鱼的舅舅。阿珍从他脸上品尝到什么叫做深刻的失望,他说,你真是陆鱼的舅舅吗,他的舅舅就是你?

舅舅在表达他的气愤时,浑身都散发着激动的男人气概,你这是什么话,他说,又不是皇亲国戚,我冒充一个破中介店小业务员的舅舅干啥?他的回答打击面太广,店里的业务员纷纷探出身子,涨红了脸的店长因此而显得有恃无恐,他站在台阶的顶端,晃着两条螳螂般的细腿说,破中介店还能给他一天两碗阳春面吃,你这个舅舅呢,除了介绍那些不知真假的业务之外,什么也帮不了他。

小保姆阿珍看到的这个男人,跟陆鱼在保险公司门外看到挨女人扯打的舅舅截然不同,当过部门经理的他,如今成了包工头,再说他现在面对的不是女人,更没有那种说不清的关系。当他一把抓住店长的领带将他拖下台阶时,店长就成了一只瘟鸡,阿珍兴奋地为之鼓了一下掌,她的目光在阳光下微微泛红,小保姆看过一张碟片,主人公是位侠盗名叫罗宾汉,那一刻罗宾汉的中国名字叫舅舅。

舅舅却是见好就收,当过正宗白领的他深谙审时度势,人们从屋子里跑出来劝架时,他放开手说,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了。他抬起头向陆鱼的同事们说,麻烦跟我外甥说一声,叫他把我介绍的项目抓紧些,客户很看好他呢。

人们都以为他说的是那位要买十套次新房的大客户,他们的表情终于由轻视转变成了恭敬,那时候周围的气氛着实有点尴尬,店长的脸像猢狲屁股一样红了,舅舅则大度地从裤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过去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向你们赔礼了,谢谢各位对我外甥的关照。

舅舅跨上电动车时,小保姆阿珍抓住了他的车把手,舅舅不解地看她,阿珍说,你不找你外甥啦,客户跑了怎么办?舅舅说,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阿珍说,那你就问知道的人呀。舅舅说,知道的人在哪里啊?阿珍就用小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她说,知道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反应那么迟钝呀。恍然大悟的舅舅跳下车,一把揽住她的腰,舅舅说上车吧,说着就把她摁在了后座上。阿珍在舅舅身后拍打着他,她喘着气说,你不是罗宾汉,你像个土匪。舅舅说难道你喜欢像店长那样装模作样的男人?他一转电闸,阿珍后仰一下,双手抱住了男人的腰,她尖叫一声,男人回头说坐稳了,别喊,于是两个人腾云驾雾地飘浮在半空中,将新家园房屋中介店,将河畔花园都抛在了身后。

护城河边有几个偷偷摸摸钓鱼的下岗工人,他们目睹了陆鱼与他的舅舅会面时的场景。一个小伙子从本田轿车里钻出来,一条松松垮垮的领带沮丧地垂在胸前,车上的一位胖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个小保姆局促不安地向她汇报着什么。小保姆说,我在中介店门口碰到他在找外甥,没得到您的同意我不敢将他带到家里去。夫人说,是吗,那我应该奖励你了。但她的神情却跟她的语言并不一致,她眼里的光亮犀利而残酷,直直地盯视着她的小保姆,夫人冷笑着说,真是这样的吗,以前你真的不认识他?小保姆急得快要哭了,她满怀委屈地说道,天地良心,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我怎么敢对您撒谎呀夫人。夫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老远我就看到你们了,两个人紧紧地抱在电动车上,像美国水兵带着吉卜赛女郎兜风似的!她将一只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出车窗,点着小保姆的鼻子说道,别把我当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吗阿珍?整天跟着小区里那些喜欢嚼东家舌头的保姆学,你早就学坏了。

4

厨房很大,橱柜下面是水池和操作台,一张大理石圆桌跟操作台连在一起,还可以放下两把椅子、一台冰箱、一个储物柜。光线由通向小阳台的玻璃门上照射进来,小阳台封起来放置一台洗衣机,还有一个熨衣架。黄濛濛闭上眼睛,想象她穿着一件无袖的带有浅红色小花的围裙。她把她的一头秀发用发夹束在了颈后,裸露的胳膊被江风和夏日阳光吹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拿着熨斗熨几下,又放下,把熨好的衣服叠放在一边。

一双像女人般柔软白皙的手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她一惊,回头被一张温润的嘴堵住,那是她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后来去了澳大利亚,他的母亲是她父亲的老上级。黄濛濛因为他没有一纸拿得出手的文凭而婉拒过他,父亲说,那有什么关系,他娘已经给他安排了一个好职位,过几天就可以回国来上班了。图纸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姑娘的脸红了,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同学,而是陆鱼,这家伙笔直地站在那里,等待她对他的设计稿的最后意见。姑娘笑了,尽管这家伙的举止显得生硬、紧张,自信中带着不安,但他散发着一种原始的质朴,他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和哀伤。“你想让我说什么?”姑娘突然变得有点爱开玩笑的样子,一手叉着腰,用她那悦耳的声音问道,“给你涨工钱吗?”

陆鱼的脸上漾起了由衷的微笑。明媚的阳光正好照射进来,黄濛濛沐浴在太阳的光辉里,她眯缝着双眼,把图纸又看一遍,显出夸张的叹为观止的笑容。什么叫妩媚动人,什么叫风姿绰约,小伙子看得痴了。姑娘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小伙子闭上了眼睛,倚在阳台上,好像沉浸在一种神奇绝妙的梦幻里。阳光暖融融地照耀在他的身上,点燃着他无穷无尽的遐想。

舅舅带着施工队来到时,黄濛濛已经离去,他们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陆鱼站在阳台上,微风吹拂着他抻长的脖子,仿佛在码头上向一位早已登船远去的姑娘挥手。小鱼!舅舅喊他,他茫然地回头,东家同意按你的图纸施工了吗?舅舅说,他机械地点点头,舅舅安排工人们开始干活了,又若有所思地回到阳台,沉默片刻,舅舅闷声闷气地说出一句话,小鱼,那个姓郑的女人,你就不要再交往了。

陆鱼愣了一会儿,为什么?他说,她是我好不容易才遇见的一个大客户,我为什么要放弃?舅舅尴尬地点燃一支烟,将脸躲在烟雾后面,阿珍说她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他说,我怕你上当。陆鱼冷笑起来,说,阿珍?叫得倒是亲热。她恐怕比你小不止十八岁吧?你才跟她认识几天啊,就那么言听计从了?舅舅向后退一步,说,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陆鱼依然很气愤,他把一张草图拿在手里,一点一点撕碎,你管住自己就行了,他说,千万不要重蹈以前的覆辙。舅舅被他的话噎住,他扔掉烟头说,算我多嘴,但愿你不会上当。陆鱼抬脚向门外走去,走到楼道上了,回头说一句,我本来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你说我还能上什么当啊?!

陆鱼起初是想回中介店的,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河畔花园,花坛旁有一对年轻人在打网球,陆鱼想走开时网球落到了他的脚下,他捡起网球扔回去,网球在空中画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到那位青年的球拍上。“OK,”年轻人兴奋地走过来,打量陆鱼,那时候陆鱼身上还沾着从黄濛濛新房里带来的墙灰,脚下的破皮鞋也蒙着一层土,年轻人说,“你也会打网球吗,看来还是一个高手?”

“我不会,”陆鱼说,“我只会捡球。”

年轻人摊开双手,夸张地耸了耸肩,说,“抱歉,我把球童当成了罗杰·费德勒。”

这句话其实是对他身边的少女说的,少女咯咯地笑出声来,他俩笑得如此肆无忌惮,令陆鱼锁起了眉头,他突然有些遗憾:刚才应该将网球扔到这家伙的脸上。他转身离开他们,听见少女在笑声中对她的伙伴说,“这两年你在澳洲没白待,你比从前有趣多了!”

有人在轻声招呼他,是阿珍,刚才的一幕被她尽收眼底,她瞧着这个可怜的家伙,掩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至少在陆鱼看来如此。这让陆鱼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是在一个通向她主人家的楼梯上,在他看来,那时她还是羞答答怯生生的。现在,他连理都不想理她了。

“夫人在家,”小保姆说,“刚吃完早餐。”

听上去很宽厚的口吻,陆鱼却觉得含有讥讽:这次没你的面包、煎鸡蛋和巴西咖啡了。他瞟一眼阿珍的装束,天凉了,她在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薄背心,脚下还是那双嫌大的高跟儿鞋,她的手上没拎菜篮子。夫人让我去她老乡家拿一份资料,阿珍向他解释。我舅舅今天忙得很。一句话,陆鱼仿佛冲口而出。

恶作剧给他带来的快感只有一秒钟,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不敢看小保姆的脸,她的脸绿了,又变成青黄色,好像被浇了一勺粪的菜叶子。陆鱼不得不加快脚步绕过花坛走向排屋,撇下背后的跺脚,咒骂,也许、也许还有被羞辱的、无声的哭泣。他摆脱不了这样的一种感觉:那既是她的哭泣,也是他的哭泣。

牛奶早已凉了,面包和香肠都没有动过,桌上摊着报纸和信件,小伙子看见身穿家居服的妇人陷在客厅的软沙发里,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空落落的。整个客厅的背景是一种冷色调,一种带微蓝的灰白色,即使他将窗帘拉开一些也没有改变,不过光线亮多了。他有这么一个印象:转过脸来的女主人根本没有瞅他。她只是透过他,望着很遥远的什么地方。他好像一个影子,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她就跟这影子讲话。“这说‘整合’就‘整合’,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吗?”

这个女人,突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令他也不知所措了。他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报纸,看到一篇报道:一位南方商人,花两亿元购买了西部一座年产量二十万吨的煤矿,之后又进行了改造,当总投入达到三亿元时,当地要求他必须参加兼并重组,评估公司给出的报价还不到七千万元。

陆鱼不知道报道中的南方商人是否就是郑碧瑶的先生,但他知道,无论从阅历、地位或者关系出发,他在这种事情上都没有发言权,他站起身,将桌上的食品拿到厨房去,打开微波炉重新热一下。将热好的牛奶端回到郑碧瑶面前时,他轻声说,喝一口吧,碧姐,身体要紧。

郑碧瑶无力地摇了摇头,想不通啊,她说,我就是想不通,这招商引资时一张脸,钱到位后又是一张脸,到底还要脸不要脸了?还说什么优化资源、安全生产呢,你看了昨晚央视的报道没有,莫非这国有煤矿的特大矿难也是南方老板所造成的?!

陆鱼想说我没有电视机,觉得有点不合适,认真考虑一下,他只好劝慰她:若是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投资房产的事就缓一缓好了。

小伙子忘不了妇人的表情,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他,这眼光让他害怕,好像站在X光机前,一直照到他的心脏。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的胸部像弓弦一样绷紧了,他惶惑地低下头。你真的这样想吗?妇人说。他艰难地点点头,是的,他说。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妇人提醒他:别说利润分成,连一分钱的中介提成都没有了。

“比起你们受到的损失,我算得了什么?”他温和地,无可奈何地说道。

后来回忆这个时刻,他总是闻到一股巴西咖啡苦涩的香味,他猜想在此之前,妇人虽然没吃早餐却喝了不止一杯咖啡,他记得客厅的窗子正对花坛,他看到一只白色的网球跳跃在半空中。后来他就看不到窗外了,妇人拉他一把,他俩一起跌落到沙发里,她俯在他的背上,他们就这样待着不动。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一滴泪落在他脖颈上,凉飕飕的,妇人抽泣着说,买这几套房可是用我的私房钱,你明白吗?我自己炒股、炒房子赚来的钱啊!

小伙子跪卧在床一般大的沙发上,他的脸朝下,像一只鸵鸟埋在沙堆里,不过这沙堆很柔软,是妇人丰腴的大腿。小伙子也想哭,房东两口子还在逼租,每天重复的阳春面令他反胃,此时此刻的客厅里只有伤感没有欲望,忧伤如水,漫过他们的心扉,就像带走了一片阳光。窗外传来卖报人的吆喝声,打网球的少女兴奋的尖叫声,还有公交车在高架桥上转弯时的呻吟声,小伙子将脸抬起一点,为自己的肺吸进空气,妇人的泪再次落到他额上,她拍着他的背说,我总算、总算没有看错你这个小傻瓜。

她捧起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小伙子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在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以后,重新浮出水面。他不想表现出经受考验后的兴奋与激动,便推开她站起身来,他走进盥洗间,绞了一把热手巾回到客厅,将它递到妇人面前。

妇人擦完脸后的面容令人吃惊,她的皮肤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细碎的皱纹也消失了许多,她坐到镜子前去补了一下妆,回过身已判若两人,弯弯的细眉毛和淡红色唇膏,在窗前的光线照耀下微微生辉。我已经找到湿地公园附近那几套房子的房东了,她欣慰地说,仿佛刚才那位伤心欲绝的妇人根本不是她,我让小保姆去拿房产的相关资料了。

小保姆阿珍回来时,发现客厅和餐厅整理过了,吃剩的早餐已收进厨房,阿珍狐疑地打量通往卧室的门,门半开着,阳台上传来夫人和陆鱼的交谈声。什么意思?小保姆阿珍敲敲门,心想,难道这家伙打算取代我来当她的男保姆吗?

小伙子离开时小保姆忍不住问他,她说夫人想自己做生意是吗,想请你给她当秘书?她站在楼梯口,那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扫帚,以无限伤感的状态期待着垃圾车的到来。用“秘书”而不是“男保姆”这个词,是她对这位“白领”竭力表现出的一种尊重,体现了劳动人民的善良和宽容。可惜小伙子缺乏领会,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情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淡淡地回答说,我只是你东家买房卖房的中介人。

小保姆回转身时心里窝着一团火,夫人在卧室给老乡打电话,她把客厅再整理一遍,沙发上的毛巾毯引起她注意,她捡起一根毛发走到窗下去细细地看,这根毛发比较短,略微有点卷曲。就算是头发也不是夫人的,小保姆咬着嘴唇想。她回到沙发前,弯下腰仔细寻找其他的蛛丝马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气愤,还是不安,她把毛巾毯抱到洗衣间去,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还得找他舅舅,再忙也不能忘了警告和教育他。

花坛旁的年轻人看到陆鱼走过又笑了,一只网球再次飞到他身边,这回是有意的,“球童,”年轻人朝他喊,“把球扔到我球拍上来!”

陆鱼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们,特别是那位少女,陆鱼的感觉是,当她正在经历一生中最年轻、最受赞美的年华时,她却因为跟一个白痴搅在一起而将自己也变成了白痴。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脚下的鞋子跟黄濛濛穿的一模一样,一条来自法国的鳄鱼龇牙咧嘴。她在花枝乱颤地笑,笑了足足有五六秒钟,才在小伙子冷峻的逼视下显出了讶异的表情。陆鱼的脸色想必不太好看,少女因此而受到惊吓,她退到她男友的身后去,她说,这个人好像精神不大正常。话说得很轻,陆鱼却听得很清楚。陆鱼爆发出一阵大笑。从澳洲归来的年轻人搂住少女,别怕,他说,他的嗓音却暴露了他的不安,他将球拍护在胸前说,你笑什么,你不是这里的业主跑来这里干什么?!

远处有两个巡逻的保安向他们走来,陆鱼转过身,在保安走近之前离去,河畔花园大门口的传达员跟他是老乡,陆鱼问他那一对白痴都是这里的业主吗?老乡跑过去看一眼回来说,女的是男的不是,老乡疑惑地说,她家不会托你们卖房子吧?她父亲是个大老板,楼下有四个车库呢,停的是奥迪宝马,还有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难道他破产了?

现在还没有,陆鱼像算命瞎子似的抬起头,翻翻眼皮说,等他招了这个女婿,或许就不可避免了。

5

街道上旋转着梧桐树的落叶,店长在屋子里向他咆哮,十八个继承人继承的那套房子最终还是泡了汤,最后签字的那位仁兄说,原先以为一系列打压政策出台,房价会往下降的,现实却是不降反升,“执政能力有问题啊,”这位经常出席重要会议的先生一边抱怨一边表明自己的坚定立场,“物价在不断地涨,我们又不是傻瓜,为什么要急着卖掉它?”

两三个月了,你一笔业务也没做成!店长拍着桌子说,你还好意思系这条领带吗?!

陆鱼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领带,脏兮兮的领带已变成屎黄色,像一条冬眠的蛇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胸前,他想设计这个中介连锁标志的家伙脑子肯定有问题,一点美学都不懂。再看看店长喋喋不休指责他的样子,他很想将领带扯下来扔过去,但是,房东逼租的情景又浮上眼前,他只好抱住脑袋不吭声。

小鱼,小鱼!

店堂里突然鸦雀无声,店长的怒吼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去,那目光像一支箭在半空中折断了。陆鱼的舅舅站在台阶下,急切地唤他,陆鱼走出去时,同事们齐刷刷将脑袋转向门外。他们看到陆鱼将舅舅请到几米外的一棵大树下去,那里有一把被人遗弃的破椅子,舅舅坐下了又站起身,跟他商量着什么事。

店长走到门外望着他俩,身边的同事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来,他的两条细腿在台阶上不安地扭过来又扭过去,传过来的话不甚清晰,他们只捕捉到几个“业务”、“装修”之类的单词,又来忽悠他外甥了,店长回头对部下们说,看他那样子像是认识大客户的人吗?同事们讪讪地跟着他笑,但他们从店长脸上已经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忐忑,舅舅是否听到了刚才他对陆鱼的咆哮,他会不会因此而进来报复?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陆鱼的脸色证明这一点,他们看到他在发脾气,他的说话声渐渐提高,“谁告诉你的?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们就动起了歪脑筋?!”舅舅沮丧地低下头,嘟嘟哝哝地诉说着什么,陆鱼沉下脸说,“别跟我解释这些,人家是做投资的,用得着装修吗?即使拿来出租,最多也就是简单装修一下!”

陆鱼气呼呼地回到店里,舅舅跟到台阶下,陆鱼说我出去一下,店长愣了愣,说,去吧,只要能钓住那位大客户,你只管去。陆鱼背起背包走到门口,站住了,店长说,还有什么事啊?陆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街对面的大排档,他说,树叶都落光了,快入冬了,离过年也不远了。店长和同事们都愣怔怔地看着他,店长说,天要冷,人要老,年年难过年年过,有什么办法呢。陆鱼点点头,忽然笑起来,说,舅舅给了我一笔钱,今晚我请你们吃大排档吧,吃火锅。

舅舅不敢看他脸上那僵硬的笑容,二十一岁的满目沧桑令他触目惊心,到了正在装修的新房,小伙子的脸才松弛下来。舅舅说,工程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了,东家今天过来付第二笔款子,你的设计费是三千元,已经拿过八百元,今天再拿一千二,完工验收合格后才能付清。陆鱼对此心不在焉,他还在生气,小保姆阿珍将东家通过他投资房产的信息告诉舅舅,舅舅要求他鼓动郑碧瑶把这些房产装修后再出手,将工程包给他赚一笔,这个世界真的让他很悲哀:这都是些什么人哪。

尽管用的大多是“低碳”材料,屋子里依然有一股异味,橱柜做好了,阳台、厨房和卫生间的墙砖地砖也都铺好了,大理石橱台非常漂亮,阳光房已经耸立在露台上,工人们忙碌着,陆鱼仔细检查每一道工序的细节,不时将改进意见讲给他们听。那个饶舌的民工说,你的要求太高了,有些地方东家根本看不出的,陆鱼说,看不出的地方更要认真做好,将来出问题就麻烦了。那时谁还能找到我们呀?饶舌的民工反驳他,眼光落到舅舅脸上,头儿你说是不是?舅舅尴尬地看着陆鱼不吱声,陆鱼坚决地说,不行,该返工的地方就得返工,要不你们就别想再做以后的工程了!

舅舅跟着陆鱼走进阳光房,他说,你妈妈来信了,你外婆生病不肯住院,老太太叫我过年带着儿媳妇回去,你说叫我怎么办哪?陆鱼漠然地望着阳光房外面的景色说,问你自己,你爱带谁回去就带谁回去,带那个小保姆去也没人管你。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想起外婆家屋后的小溪,童年时他在溪里摸螺蛳,外婆喊他上来,塞给他十元钱,外婆说,拿着,就算你一个暑假从早到晚天天摸螺蛳,也摸不出一个学期的学费啊。他知道这十元钱是外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下换来的,他不肯收,外婆说,等你长大了挣钱了再还给我吧。

舅舅的眼睛像待宰的牛羊的眼睛,使他感到阳光房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好像看见外婆枯枝般的老手在半空中摇啊摇,召唤她的不争气的儿子带着儿媳归去。陆鱼说,今天拿到工钱,你替我寄一千元给外婆,我有两百元请同事吃大排档就行了。

百感交集的舅舅以哀求的目光向他发出最后的求助,陆鱼疲惫不堪地坐到一架木梯上,陆鱼说,别这样看我,有些事情我做不来的。舅舅说,通过装修公司做项目跟自己接业务有多大差别你不会不明白,再说那女人也不差这点钱啊。你怎么知道?陆鱼说,又是那个小保姆说的?她说自己的东家不是好人,还算计东家,她又是什么人?!

昨日的阴影追逐着他,今天的道路步履艰难,生存如此不易又何谈发展?城市的风景因此而显得寂寥与沉闷。同样的天空下,为什么有些人躺在温柔的阳光下聆听鸟儿的欢唱,比如黄濛濛,而给他的却总是江风如刀?

男友开来一辆红色宝马跑车,将手伸出车窗向她打了个响指,黄濛濛显得不知所措,她说,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方打开右边的车门说,昨天,昨天晚上到的。这家伙总是让人出乎意料。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貌,有一股不安于现状的青春活力,他的背景和道具也总是在变化,比方这辆跑车,令他俩进入了一部极具时代感的广告剧。跑车在江堤上兜风,惊起的海鸟扑腾翅膀,车子突然停下了,“我在飞机上待了十几个小时,”他说,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我恨不得马上飞到你身边。”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她愣住了,泪水在她的眼眶里转了一会儿,她笑着说,去吧,去看看快要装修好了的新房子。

“我妈说,为了帮你爸拿到这房子,她得罪了好几个人。”

不知为什么,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撕扯着姑娘的心。她等着这句话,等了好多天,她一直在想他能不能不说这句话,结果还是等到了。她把头靠在跑车的椅背上,瞧着打开的天窗出神,一只海鸥飞向辽阔的江面,外面的空气比车内清新多了。

陆鱼在卫生间指挥工人们返工,台盆下面没有支撑,只靠玻璃胶粘在大理石台板上,陆鱼说除了洗脸洗手,业主也可能洗衬衫洗内衣,这样的台盆经得起用力吗?饶舌的民工说,你想得真周到,东家应该给你涨工钱。陆鱼不睬他,叫木工过来,木工看着他画的草图惊叫出声,乖乖,支架下部设几个小抽屉放洁厕灵放板刷,你怎么想出来的?额外增加的工时算不算钱?

舅舅可怜兮兮看着他,他说做个简单的支架行不行?这么大的住房,东家不会在乎几个小抽屉。陆鱼说她不在乎我在乎,这是我的第一件作品。饶舌的家伙突然提高嗓门说,头儿,这里到底是你还是你外甥当家,这样干下去我们还能落下几个钱?

黄濛濛和她的男友跨出电梯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声。东家跟你什么关系?她是你姐还是你媳妇?莫非你做梦有一天也会住进这里,所以要把它做得像自己的婚房一样?!饶舌的家伙喉咙那么响,男友皱起眉头朝黄濛濛看,黄濛濛愣了两秒钟,男友已经把门踢开了,他将宝马跑车的钥匙套在手指上晃荡着,冷冷地说,你们是在讨论施工方案呢还是在磨洋工?谁做梦有一天也会住进这里来?

屋子里的人一起转过身子,然后是一片死一样的静寂,陆鱼身上掠过一阵痉挛,他闭上双眼,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重新睁开,那时的情景委实有些诡异,黄濛濛的男友向后倒退了一步,“你,”他像遇见鬼似的打了个寒噤,说,“你怎么会在这里?”陆鱼抬起手擦擦眼睛,墙灰在眼睛旁画了两道圈,“我还没问你呢,”他说,“上星期我没答应给你当球童,今天你追到这里来了?”

黄濛濛望着陆鱼,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眼睛望着,好像一支手枪逼到了他的眉心中间。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陆鱼摇摇头,叹息一声。黄濛濛又转过脸去瞧她的男友,那眼光,使年轻人颤抖了一下,“他撒谎!”他突然指着陆鱼喊道,“上星期五我还在澳大利亚,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原本挡在窗前的工人,悄悄地退到了阳台上去,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沉默的客厅,但是,但是姑娘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她的头脑,这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遮眼布突然掉下来了,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暴露的不仅是这个世界,也包括她自己,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毫无准备,她只好退到墙角去,躲开这刺眼的阳光。

“家住河畔花园的少女,她父亲是个大老板,”陆鱼慢吞吞地说,好像在讲故事,“我想起来了,确实是上星期五我才知道的,她家楼下有四个车库,停的是奥迪宝马,还有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两辆宝马中有一辆红色的跑车。”

“别说了!”姑娘终于喊出声来,歇斯底里的声音如同裂帛,“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质问陆鱼,“你是在妒忌我们,对不对?因为你买不起房子,找不到女朋友,所以你有一种仇富心理!”

陆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他们相互对望也许只有一眨眼工夫。他又使劲合上了双眼,就在这一刹那间,小伙子已竭尽全力,决定不再说话,更不想为自己辩驳,不管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退开去一些,退到了窗口前,仿佛知道这姑娘需要挡住光明似的,他一手扶着窗台,脑袋靠在手上,就这么站着当看客。男友哭丧着脸向姑娘述说,说这家伙肯定是别有用心,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恶意中伤他。

“你给我闭嘴。”黄濛濛厉声对他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男友愣了愣,闭上了嘴。姑娘的心突然很疼很疼,好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疼得她的脸都被扭曲了。那时候民工们都躲在厨房和卫生间里,都竖起耳朵,眼光却老鼠般地从窗口和门缝里往客厅钻出来。姑娘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钱,对陆鱼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她回避陆鱼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像一把刀,但是,此刻,心乱如麻的她,似乎别无选择。

陆鱼奇怪自己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一张一张地数钞票,还仰起头将钞票拿到阳光下去照一照,黄濛濛的男友鄙夷地说,银行里刚取出的钱,你还不放心?陆鱼不睬他,对黄濛濛说,你还差我两百元。

黄濛濛的脸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说,给你。她将两张钞票扔过去,一张落到了窗台上,一张在半空中飘啊飘,陆鱼伸出手去接,钞票悠悠然地落到了他的手掌上。

窗外传来凄凉婉转的越剧唱腔,疯婆儿找她的大学生,又找到这里来了。电梯的门关上了,这个可以考上研究生的业余设计师消失了,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那辆红色的宝马跑车还停在楼下,男友说,走吧,我俩再去兜兜风。姑娘木然地站在那里不动,男友拉她一把,她甩开他的手,男友只好尴尬地转过身去,恶声恶气地对陆鱼舅舅说,好好干,年前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完工,否则拿不到工钱。

舅舅跟他的民工们翻起了白眼,他们走到阳台上去,饶舌的家伙说,咱们打个赌吧,赌这位女东家会不会再坐到什么大老板女儿的跑车上去,再跟这个小白脸去兜风?

没有人灌他酒,他自己灌自己,他是整个新家园中介店业绩最差收入最低的员工,同事们不好意思敲他竹杠。拢共两瓶北京二锅头,他喝了一瓶多。那时,他发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汽车,小贩,隔壁超市和晃动的食客,马路对面的河流是一片深灰色,喉咙里火辣辣的,心好像在沸水里煮,同事都对他很友好,店长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到此为止,店长说,你真的不能再喝了。他却夺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倒在自己的杯中,我起码还能喝一、一瓶酒,他竖起两根手指说,我是千、千杯不醉。

我今天很高、高兴,说这话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店长拍着他的肩膀。店长说回去吧,回去睡一觉就把什么烦恼都忘记了,他抓住陆鱼的领带,强迫他站起身来,然后像牵一条臃肿笨重的大狗似的把他牵到大排档门口。陆鱼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挥舞双手,拜拜店长,拜拜亲爱的各位同人。他看着他们骑上自行车远去。他走向河畔。他想跳进河里去凉快凉快,可是街上堵车他穿不过马路。到处充斥着汽车喇叭声,红色绿色的交通灯闪个不停,司机们的骂人声不绝于耳,河堤上有人在跳晚操,疯子,小伙子说,你们都是疯子,这样的乐曲声中也能跳舞?

一辆摩托车在他身后猛地刹住,一辆来自意大利的经典贝纳利,驾车人是个跟他差不多年龄的黄头毛小伙子,陆鱼对他的骂声充耳不闻,他转过身愣怔怔瞧着后座上的那位女郎,“黄濛濛,”他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被那个开宝马跑车的家伙抛弃了?不,不对,”他摇摇头,“是你把他赶走了对吗?你终于明白我没有骗、骗你了。”

那位女郎确实很像黄濛濛,一样的长发,一样的鹅蛋脸,连裤脚下露出的短袜也是白色的。但是她的表现却让他蒙住。“滚。”她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两只鼻孔一翕一张的,那种轻蔑、厌恶的语气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脑袋上,“什么‘开宝马跑车的家伙’,穷鬼做梦吧!”

驾车的黄头毛踢他一脚,陆鱼跌倒在街沿上,一阵反胃,他开始呕吐,手机铃声响起,他像土拨鼠似的摇晃着脑袋,哆哆嗦嗦地将手机拿到耳边,你才是黄濛濛?他说,噢,你也不是,那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许久。你在哪里?她说。河、河边,陆鱼抬头看看上方的霓虹灯,喘口气说,好又多超市门、门口。手机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对方把电话撂了。莫名其妙,陆鱼耸耸肩说,简直是莫名其妙。

不到十分钟,陆鱼被拖进本田轿车,郑碧瑶将一沓餐巾纸递给他,说,把脸擦擦,他胡乱地擦了擦,蜷缩在后座上,酒气弥漫了整个车厢,妇人放下车窗,小伙子在夜风中像一只剃光了毛的兔子瑟瑟发抖。

被剥光的小伙子仿佛从高处往一潭温泉坠落,疼痛、晕眩伴随着灼烫的感觉,皂沫将他淹没在浴缸里,妇人拿一只短柄小刷使劲刷他的身子,她递过一支挤满牙膏的牙刷说,把口腔刷一刷,他站起来又赶紧坐下去,妇人扑哧一声笑了,整天跑来跑去的,你的皮肤怎么没晒黑啊,她说,你像一只大白羊,她又说,黄濛濛是谁,是你的初恋情人吗?

他感到头痛,他想喝水,就将漱口水咽了下去,她是我的另一个东家,今天已经两清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打折了脊梁骨的狗,无力地俯下身子,凝视着对方,希望她别再追问下去。那时她正用一条干毛巾擦他的头发,他不仅可以看到那道深深的乳沟,还看到那条丝绸睡裤紧裹着的两条软绵绵的大腿,还有不停地在左右扭动的屁股,他闭上眼睛说,小保姆呢,你那位小保姆上哪里去了?

她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男方要她过年一起回老家,求我给她几天假,先回自己家跟父母商量一下,妇人直起身子说,我给了她三天假。

小伙子抖了抖,他已经知道小保姆阿珍的家离此有三百公里,六百公里来回,她给她三天时间?有钱人真他妈的横。

妇人去给他拿她先生的睡衣,转身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身子,圆溜溜、热乎乎的感觉让他再次颤抖,浴室的雾气正在消散,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欲望女神塑像,两条硕大的圆柱形的双腿叉开着,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中跟拖鞋,裸露的双臂和脚腕白皙温润,一种痛苦的分裂的感觉突然像波浪一样袭击了他的全身,绝望和烦躁的情绪依然缠绕着他,耳边始终回荡着摩托车女郎“穷鬼做梦”的嘲笑声,为什么?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放弃?!

他从浴缸中一跃而起,浑身湿漉漉地走向她,妇人愕然地退后一步,先生的睡衣从她手里落下了,瞧着他那终于下了决心般的、绷得紧紧的脸,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又看到他的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她的心一下变得很潮湿。于是,她又向前走一步,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拖着他抱住自己的身子。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有一种浪潮般汹涌的东西,她变得更潮湿了,她抱紧这具年轻的身体,向后仰去,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那样,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浴室的大理石地面上。

小伙子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妇人那张宽大的、充满欲望和温情的脸上的微笑,用她的话叫“双赢”的微笑,他因此而闭上两眼,就像黄濛濛那样用一块无形的遮布,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妇人的脚高高地跷起,舞动着,脚尖上顶着一条男睡裤,两只丝绸裤腿在半空中飘扬,如同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沉浮在一条河流中,上游是故乡,下游是城市,湿润宜人的江南不复存在,热风中坠落无数工业粉尘和微粒,河岸上散发出甲醛、硫酸和地沟油的气味,他在黑色的河水中挣扎,那黏稠的糊状的河流令他窒息,被污染的不仅是城市,还有河里的鱼,河里的他。

无尽的人生垃圾向他漂来,这是他梦里的河,还是他命中的河?

白天太阳晒得太厉害,原本是一条陆上的鱼,浸淫于肮脏的污水里感到十分燥热,他终于将头拱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河流突然消失了,一条雪白的膀子压在他胸前。惊慌失措的他竭力回想,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入睡前的细节,只是看见一张宽大的脸上有两片红唇,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钳子似的,钳住了他的舌头和身体。他苦笑着,轻轻地挪开妇人的膀子,一对硕大无比的乳房从柔软薄透的绸料中凸现出来。妇人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他在妇人轻微的鼾声中感受到眼睛的潮湿,他很惊讶,惊讶她竟是睡得如此的坦然。

这是凌晨时分,护城河上除了偶尔驶过的驳船和拖轮,人迹寥寥,迷离的他,蹑手蹑脚走进浴室,换上昨夜脱下的衣裳,然后将房门关上,贼一样地离去。衣裳潮腻腻的,一阵冷风吹来,他在风中哆嗦。远处的农贸市场亮着一片灯火,令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拢,近了,人声鼎沸,送菜的货车摩托车拥堵在门前,早起捞便宜的大妈们已经在讨价还价,到处是废弃的塑料袋,鱼内脏,一地鸡毛。他走近一位杀鸡的贩子,那里有一口热气蒸腾的大锅,他的身上这才有了一些温暖。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靠着柱子闭目养神的他,几位拎着鸡过来请贩子杀的女人正向他走近,陆鱼将眼皮睁开一条缝,看见最后面晃动着一个人的侧影,宿醉尚未全醒的他迷迷糊糊想她是谁啊,怎么这么熟悉?那女人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篮子里有一只小母鸡,还有青菜和大蒜,正扭转身向一位鱼贩问价钱,陆鱼听到她说太贵了,鱼贩说这是野生的呀,给你老公补身子最好了,女人咯咯地笑出声来。

大约静默了三秒钟,陆鱼抬起手,捂住嘴里发出的惊叫声,走在前面的大妈看见这个小伙子夺门而出,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也许她们有一点点惊讶,也许根本没往心里去,这年头马路上老太太跌倒都没人敢扶,她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排队杀鸡要紧。

最后出来的女人果然是她,她穿着东家的呢子外套和高跟鞋,外套太大,她好像一只鸡进了鸡笼。她倚着门,弯腰把长筒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拉,脸上的表情很幸福,她的眼皮有点肿,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看样子昨晚上折腾得不轻。陆鱼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天已大亮,他不得不翻起衣领遮住脸,是她见不了人,还是他见不了人?他不知道。

她将他带到了城郊,那里有农民房也有几间低矮的平房,平房是废弃的仓库,门前的树上拉着一根绳子,他努力地辨认那迎风飘扬的衣服是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见一套男人的工作服,还有两条内裤,一条女人的一条男人的,还有一只胸罩,这是董永和七仙女住的地方,当代版的天仙配。

小保姆扮演的七仙女嗲声嗲气地喊:“还在睡啊,你这头懒猪!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一只小母鸡,一条野生鲈鱼,我给你补补身子!”

一滴泪,终于涌出他的眼眶,小伙子陆鱼转身离去,他已经看见了,看见他的懒猪舅舅穿着一条短裤飞快地从平房里跑出来,他的表现远远超过黄梅戏里的董永,他笑得无比灿烂,充满激情,跟脚下那条泛着重金属光泽的被污染的城市河流相映生辉。

6

一家叫做“22世纪房屋中介店”的店面静悄悄地开了张,有两位新家园的同事想过去看看,表示一下祝贺,看着店长阴郁的脸色不敢去。问题是另外两位老同事已经辞职,谁知道他们是找到了更理想的工作岗位呢,还是去了这家新开张的中介店?店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位女同事想了想安慰他说,别难过店长,人嘛,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店长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难过什么?他说,这小子不过也是当了个店长罢了,无非是帮人家做成了一笔比较大的业务,又不是当老板!再说,他还能再做一笔十套房的业务不成?!

去吧,店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都过去吧,看看他有什么新花样!两个业务员一下子从座位上蹿起,看看他的脸色,又放慢脚步。店长笑起来,说,要是你们不想回来了,跟我打个招呼,要是他小子想把我也拉过去,就请他把条件开出来,跟他说,没有翻一倍的待遇我不会去的!

一男一女两位业务员也笑了,跨上自行车嘻嘻哈哈地赶过去。现在是春夏之交了,风吹来热烘烘的,杨柳枝儿在河边摇摆着,店门前的大红横幅分外醒目。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位老同事,穿着黑西装,蓝色的领带飘拂在白衬衣胸前,女业务员说,嘿,比我们神气多了,男业务员说,那是当然,新的总比老的有进步不是!

没有鞭炮,没有花篮,陆鱼背对着街道,在橱窗里贴租售房屋的广告,路过的人们渐渐聚拢,指点着,议论着,而在远处的街沿下,停着两辆车,一辆是黑色的本田轿车,另一辆是白色微型车。谁也看不清车里的人,车里的人也不打算出来似的,只是隔着镀着一层膜的车窗,默默地看着他们。

轿车先后启动,离去了,那时陆鱼突然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目送轿车远去,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店里去了。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城市的河是一条清晰的河,更是一条暧昧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条敞开的河,更是一条囚禁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条理想的河,更是一条欲望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条喧嚣的河,一条躁动的河,一条挣扎的河。

在这样的河流中,有人飞升,有人沉没。在这样的河流中,有人成功,有人失败。在这样的河流中,有人欢笑,有人痛苦……

在这样的众生相中,这条“城市的河”穿越无数高楼大厦,穿越无边大小都市,穿越白天,穿越黑夜,穿越一具具沉重的肉身,也穿越一颗颗沉重的灵魂,就这样,它穿越了我们的当下,更穿越了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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