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塘香荷》 文\陶丽群
选自《民族文学》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有散文转载于《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成同名电影,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1
如今日子好过了,省下对柴米油盐操心的时光,时间就空出来一大截,丰衣足食之后的下湾村人就有空闲琢磨精神上更高的追求了。村里那些家底厚的人家,已经开始在县城里买房子安家,进城做买卖。打算经过两三代打拼,让后人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把根子从土地上剥离出去。他们把祖屋卖掉,把田地租给别人,每年定期收租子。到年尾,碰到进城置家业的村里人回来收租,李一锄就感叹:和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了,这日子过的。
话里更多的是对生活富足的满足感,这没有什么不好,挺好的。
月朗星稀的夜晚,李一锄喜欢把椅子搬到屋后的那丛竹子下,闻荷香。他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念想,没有进城生活的打算。人老了,不想挪窝了。村里人在好日子里爱往前想,但李一锄却喜欢往回想。晾着月光,回想大半辈子走过的林林总总。眼前的一塘荷静幽幽,身后的一栋房静悄悄。房是两层楼的房子,里边儿子按照城里套房的格局来设计,厨房卫生间全在里头,关起大门人在里边吃喝拉撒能全部解决。这房子平时就李一锄一个人住,儿子在县城工作,离家不过五里地,他早就想把老父接进城里住了,但李一锄不愿意。李一锄什么时候想孙子了,顺着村水泥路悠悠出去,跳上公交车,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但李一锄去得并不多,他还是喜欢待在下湾村,白天黑天。比如现在,一把长竹躺椅,人在上面摊开手脚,月光清淡,风吹过来,竹叶沙沙响,荷叶沙沙响,荷香流淌。李一锄的屋后原是一片稻田,种稻,后来,他把稻田挖深了,成为池塘,栽上莲藕。七八月份,荷花妖娆,荷香直接流淌进他的两层楼房,有邻居来串门,踏进大门槛荷香就扑面迎客了。
原来这荷塘还是稻田的时候,稻田并不是李一锄的,李一锄屋后的菜地只到他时常歇凉的这丛竹子边,再往前的稻田,是属于下湾村的赤脚医生廖秉德家的。廖秉德会看些头疼脑热拉肚子的病,生得三个儿子,有几个膀圆腰粗的兄弟,在村子里很霸蛮,没人敢得罪。据说此人常趁给妇女望闻问切之时,手脚不干净,做些龌龊之事,一些贪便宜不守妇道的女人也半推半就,免去问医抓药的钱。这么个东西,倒也会做些令村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村里一些儿女不全的老人看病拿药,廖秉德从不索要问医拿药的钱。人心啊,是琢磨不透的。
三十多年前,李一锄在下湾村没什么人脉,他是从山区出来上门的,尽管平时对下湾村人差不多点头哈腰,下湾村人还是没拿他当村人看。李一锄家挨公路边有一块八分大的稻田,田肥,近水渠,种子播下去,收成从来不欠缺,是家里的主产良田。刚实施土地包产到户政策时,李一锄抓阄抓到了这块宝地,夫妻俩兴奋得差点没连夜到田头烧高香。但宝地没种上三年,就被廖秉德强行换走了。那天李一锄和老婆刚从那块田里搭丝瓜架子回来,廖秉德就进门了,说要用挨他屋后的五分稻田换走那块地,再补给他三分旱地。廖秉德抽着三毛五分钱一包的青竹烟,把李一锄的堂屋喷得烟雾缭绕的,说,他不欺负外乡人,既然上门到下湾村,李一锄也是这个村的人了。五分稻田加上三分旱地,八分,换他的八分沿路田刚好够数,谁都不吃亏。廖秉德口气不容置疑,那样子不是来商量换地,而是告诉他就得这么换地。李一锄不敢吭声,老婆却急红了眼,一口狠气回绝:不行。廖秉德什么也没说,把烟抽完,说了一句:那块地,你们种不好的。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一锄夫妻俩还没起床开门,邻居就把门板砸得屋里人心惊肉跳,在门外喊:老李,快去你家丝瓜地看看吧。李一锄和老婆大吃一惊,心急火燎赶到丝瓜地,一看,傻了。刚搭了架子的丝瓜,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全都蔫死。李一锄的老婆那时刚坐完月子,呼天抢地扑向丝瓜地,心里火加上气,奶水就断了。两只奶结得硬邦邦的,仿佛奶水在里头凝成了石头。李一锄抱着没奶吃的儿子求村里那些奶孩子的女人,捡回儿子一条小命。老婆因此患上乳腺炎,转变成瘤,一年后带着两只淌脓水的乳房含恨离世。
人死了,地也没保住,其实谁都知道丝瓜是谁拔根的,但下湾村没有谁敢为李一锄这个外乡人做主。换地那天,李一锄抱着嗷嗷大哭的儿子,含泪画押按手印。廖秉德还是抽他的青竹烟,淡淡漠漠地说:我说过了,那块地,你们种不好。
李一锄其实不叫李一锄。老婆死后,李一锄一边养儿子,一边和土地拼上命,睡觉都恨不得拿把锄头,睁眼就能下地干活,老李就变成了李一锄。一身力气和一把锄头,生生把儿子养大,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吃皇粮的人。如今,已经在县城里掌了一个单位的大印,当头儿了。儿子小时候没妈吃的苦,长大后老天慢慢都给补回来了。下湾村人眼看李一锄爷俩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没有嫉妒,只有感慨和赞叹。在这期间,廖秉德的三个儿子先后离开下湾村进城做买卖,也算做得有些声色,全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了。老大把廖秉德接进城去住,把祖屋卖掉,田地租给别人,这家人算是和下湾村的关系淡薄了。廖秉德进城时65岁,这个老东西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家里的水地旱地,差不多都租给亲戚和外村人种了,独独留下几十年前强行换来的李一锄的那块稻田。他也不种,种也种不全,八分良田,种上两垄菠菜,几窝瓜苗,两三架子豆角。太阳晴好的时候,廖秉德坐公交车回来,戴一顶草帽,扛一把短柄锄头,在那块地里摸摸索索,太阳落山了,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坐公交车回去了。说是种地,更像是回来活动筋骨。每次李一锄在田野里走,远远地,看见那块地上猫着腰的人影,他就会绕弯走掉。如今他不怕廖秉德了,他想廖秉德算个什么东西,三个儿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儿强,他没什么可怕的。他就是不想见他。一个青壮年男人带着一个小鸡崽样的小儿过日子,熬到今天,其中种种辛酸艰难,百般滋味,时光不会带走,也不会冲淡,隐藏在心底某一个角落,睹物伤情,眼不见为净。
人的腰杆挺直了,种种被迫吞咽下去的屈辱就全浮上来,百爪挠心一般,让你憋心难受,想着什么时候出口气。但这个时候在哪儿呢?廖秉德离开下湾村了,偶尔回来,老实得像只受伤的耗子一样,蹲在那块地里侍弄庄稼。李一锄总不能无端端蹦下地去给他一顿拳脚吧。
月光下脚跟前的一塘荷越香,他越心烦。李一锄就装了一篮青皮鸭蛋,进城看孙子去了。孙子是他的心头肉,心头肉的笑脸能让他忘掉日子凿刻在心头上的沟沟坎坎。
2
肉乎乎的孙子抱在怀里,儿子把老花雕拿出来满上,儿媳妇把热饭双手端到饭桌前,李一锄吱地抿一口老花雕,满口馥郁,酒顺着咽喉滑溜溜凉丝丝流下去时,他听见自己身上什么地方,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憋着的什么东西泄了,浑身感到无比舒坦。什么叫日子,这就叫日子。父子俩杯碰杯,儿媳妇时不时地,看一眼老公公碗里的菜,及时添上。李一锄用筷子点一滴老花雕,沾到孙子肉嘟嘟的小嘴上,小家伙咂巴咂巴,脸蛋别扭起来,要哭,却不哭,咯咯笑起来,在李一锄膝盖上淋下一泡热尿,李一锄顿时热泪盈眶,抽着酸溜溜的鼻子说:
“你阿婆,要是能看见你这个嫩嫩肉就好了。”
儿子和老婆面面相觑,知道老父又伤心上了,赶紧给老父满上酒,儿媳妇把尿湿裤子的孙子抱走。
“爸,”儿子说,“您搬来和我们住吧,一家人,早见晚见,安心,又不缺您吃住的。伴又没伴,您一个人守一栋房子,早晚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知道的还说我容不下老人呢。”
李一锄响亮地抿一口老花雕,抹一把脸,朝儿媳妇看了一眼,说:“外人的舌头由他们说,爸知道你们俩好,孝顺,这就够了。我老了,下湾村故土故屋,我住惯了,不想离开。你们过你们的,把孙子给我养胖就行,别的都是瞎操心。”
儿子笑了,说:“下湾村离县城多远的路,那里就成故土故屋?您在这里住,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回去看嘛。”
儿媳妇也在旁边笑。
李一锄白着眼,说:“你懂什么,闻着气不对,气对才算是故土故屋。”
儿子就逗弄老父:“那是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到?跟这老花雕味一样吗?”
李一锄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儿子,死了妈后,李一锄把一半命搭在土地上,一半命搭在他身上,不让儿子受半点委屈吃半点苦。下湾村人拿李一锄当外人,但对这个生长在下湾村里的孩子还是疼爱的,从小没被谁欺负,又长得乖巧听话,当了妈的女人眼见这孩子从前面走来,便起了笑意,颠颠地小跑迎上去,手一伸就把孩子的头揽进肥厚的胸怀里。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儿子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嘴巴挂得老高,不理睬李一锄。李一锄急了,杀鸡,砍了两只大鸡腿哄儿子。儿子还是不高兴。李一锄没法,求邻居婶子过来哄。这个婶子心好,儿子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帮忙收拾的,儿子听她的。婶子把儿子揽进怀里,哄了一阵,小东西竟然泪眼汪汪地说,他要爸爸给他弄个妈,课本里的小蝌蚪都有妈找,他没妈找。邻居婶子当时就掉眼泪了,也不管李一锄愿不愿意,四处放话,嫁到下湾村的女人一时都忙回娘家,打探娘家是否有合适李一锄的女人。好不容易找着一个,人家还是个未婚的,二十八岁,因为一只眼白内障,耽误了嫁人。人约来了,邻居婶子张罗一桌饭菜,大家见面,儿子对这个未来妈妈也喜欢,女人脾气也好,李一锄只是笑,邻居婶子心里就有数了。李一锄和女人来来往往地处了一段时间,他和儿子吃了一段时间的热饭热菜,家似乎又圆满了,日子又变得有滋味了。又有一天,儿子从学校回来,嘴巴又挂起来了。李一锄只好又把邻居婶子叫来,儿子说,他不要妈了,后妈会打人,他死也不要后妈。这回邻居婶子生气了,风风火火跑到学校质问老师,是不是老师教的歪道理,又在村里跳脚骂一阵,骂那些长舌头瞎搅和的人。李一锄觉得实在对不起那个女人,把儿子打一顿。这段婚事不了了之后,他好长一段时间见谁都发愣,眼神松散神情木然,把叔叫成伯,把婶当作姑,辈分全叫乱了。儿子渐渐长大懂事,下湾村那些疼他又嘴巴大的女人,闪闪烁烁地,把他妈的死告诉他。儿子回家问李一锄,被李一锄一顿痛骂,并且杀鸡打酒,把廖秉德请来家里吃肉喝酒,告诉儿子:你爸和你伯,好呢,别听那些人瞎说。说得廖秉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一锄不愿意让儿子知道自己的屈辱,也不愿意这些屈辱渗进儿子的心里,他希望儿子快快活活成长,亮亮堂堂做人,过往那些恩怨沟坎,他只想一个人埋在心里。儿子长这么大,可以说他这个当老子的,比下湾村任何当老子的都认真都细心,也都累。
儿子见老父默不作声,继续说服他:“爸,您还是搬来吧,那些田地,我都会处理好的。”
李一锄放下酒杯,仰脸问儿子:“老屋也卖掉?”
儿子一下子就猜到老父“也”里边的意思。他说:“我们不卖老屋,祖宗的香炉在老屋,卖老屋不等于卖祖宗了。”
李一锄白儿子一眼,说:“你还记得祖宗,我以为你忘记了。”
儿子笑起来,说:“爸,我们不和秉德伯家比,我们家不是他们家。您搬来后,年节我还回去烧香磕头的,放心吧。”
李一锄说:“我有什么不放心?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还不是为你们才喘口气。”
儿子开起玩笑来,说:“爸,您别这么说,来了城里,不淋不晒,半个月,我保证你比那些天黑在广场上跳舞的老干部差不了多少,您要是高兴,再找个伴,我保证给你们养老送终。”
儿子把话说白了,老子不好意思起来,借着老花雕,把脸喝得火烧火燎的,李一锄朝儿子撇嘴,说:“再找个伴?老不中用才叫我找个伴,我看你小子孝心还比不上这老花雕酒纯。”
儿子一口老花雕全喷了出来,和老婆把泪都笑出来了。李一锄自觉失言,尴尬一笑。
换回到三十多年前,李一锄是看天不见天看地不见地,朝前看两眼茫茫,长路漫漫,唯一的指望就是把儿子养大。如今儿子不仅养大了,还给他争气了,三十多年前,李一锄能想到今天吗?想不到。要是能想到有今天,也许他就不会把头埋在裤裆里忍气吞声过大半辈子了,谁都想抬头挺胸走路看人,再老实的狗凶起来还咬人呢,在下湾村待大半辈子了,李一锄真真连毛孩子都没敢得罪过。可话也说回来了,日子就像一根甘蔗,有的人从甘蔗头吃起,把日子越嚼越淡,有的人从甘蔗尾啃起,日子越过越甜,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甘蔗嚼了,一辈子就完了。李一锄一辈子就是从甘蔗尾开始,开头的寡淡滋味回想起来令人忍不住心如煎熬,儿子的老花雕酒,是该孝敬的。
李一锄抿着老花雕,嚼着脆猪耳朵,面上平平,心里波澜。
“爸,”儿子盯住李一锄,说,“村里说的那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李一锄知道“那件事情”的意思,他放下酒杯,力有些重。
儿子说:“村里人都这么说,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李一锄心潮翻涌,气就粗了,他说:“你信别人还是信你老子?信你老子就安安心心过你的日子。”
儿子说:“爸,人活一口气,死的那是我妈。”
儿子提到妈,李一锄就有些可怜了,儿子没妈也许和他没老婆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恓惶,但能让死人拽住活人不放吗?就算记仇,那也是他李一锄和廖秉德的仇,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李一锄不想带给下一辈了。狠下心,李一锄说:“我说没有就没有。那地原来确实是我们家的,但那是我和你秉德伯两厢情愿换的,田挨着房子,每天睁眼就见地,踏实。”
儿子还是满眼疑虑。李一锄又说:“人生老病死,你妈命薄,只能怨老天爷。”
儿子勾下头,摆弄桌上的酒杯,小平头,阔脸,方额,像他妈,脾气温和,还是像他妈。李一锄的怜爱从心里漫上来,给儿子满了一杯老花雕。儿子抬起头,有些泪花在眼里打转,和老父碰了杯,说:“爸,您一辈子不容易,我就想知道哪些事情能给你出口气的,还是那句话,人活要脸。”
李一锄说:“你想怎么出这口气?把廖秉德和他的三个儿全杀了?”
儿子的目光立刻变得硬朗起来,说:“这么说那事情是真的?”
李一锄摆摆手。
儿子说:“爸,这事要是真的,我饶不了这家人,我妈不能白死。他们家三个儿在下湾村是龙,在这里是虫,我一天能找人整他们三四回,叫他们在这城里混不下去。”
李一锄立刻瞪眼,筷子当当当敲打儿子的酒杯,“你敢!忘了本了!下湾村人哪一家的婶子胸膛你没钻过?秉德家的老奶奶还给你塞过熟鸡蛋,这些你都忘了?大了,翅膀硬了,想整人了,想显威风了,你干脆连你老子也给整了。”
儿子见老父动气,赶忙赔笑脸,倒酒夹菜,安抚老父亲。儿媳妇端上来一盆瓜苗汤,里头拍了蒜末,瓜苗嫩绿,汤水碧清,香气扑鼻。李一锄心里的气消了一半,他看汤盆,闻汤水,说:“这瓜苗肥料正,是鸡鸭粪施肥,不是化肥。放化肥的瓜苗肥得好看,但苗绿得发黑,汤水也没这么清透,吃起来咸味大,这瓜苗买得正。”李一锄看儿媳妇一眼。
儿媳妇笑笑,说:“这瓜苗不是买的,村里人送的。”
李一锄捞了一筷子瓜苗,汤汤汁汁送进嘴巴里,瓜苗秆子很韧,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响。李一锄对儿子偏着脸说:“听见吧?别以为你进了城当了领导,眼里就装不下农村人了,城里人谁认得你?拿这么好的菜送你?这是谁家种的瓜苗,味很地道。年初一直阴雨,我的风湿腿没力气,要不在荷塘边种上几窝瓜苗,你们也能吃上了。”
儿子说:“秉德伯送的,一大把。昨天在我单位门口守一个早上,非要送我一把瓜苗。”
李一锄一口瓜苗卡在喉咙里,吞不是吐不是,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擂,咚咚咚响。李一锄看一眼儿子,儿子也目不转睛盯着他。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儿子,儿子必定也能从他脸上神情细微的变化琢磨出一些事情来。李一锄低下头,掐断儿子探寻的目光,努力平息心里的鼓声,嘴巴里的瓜苗细嚼慢咽,等心里的火熄了,面上的表情淡了,又夹一大筷子瓜苗送进嘴里。
“他,找你有事?”李一锄淡淡地问。
儿子说:“没事。”
李一锄仍然低头:“没事送你瓜苗干吗?”
儿子笑了,说:“爸,一把瓜苗能办什么事?我要是给他脸了。”
李一锄点点头。和儿子一顿花雕酒把午后都喝过了,酒劲上来,困乏也跟着上来,在儿子预备接他进城住的房间里躺下,一觉起来窗外已经星光闪烁。李一锄起来喝了一碗大米粥,执意让儿子把他送回下湾村。车到村头的公路,他就把儿子打发回去了。
天幕上星子繁多,月亮就变小了,月光却很撒泼,亮得四野一草一木清晰可辨。这个季节正是草木繁茂的时候,有风过来,庄稼和草木的各样清香就拂面而来了。从村里不断有一道道雪亮的光柱迅速出了村子,突突突突蹿到李一锄跟前,前座的人朝他按一串喇叭,后座上的人响亮吹一声口哨,轰地又蹿走了,留下几缕尾气弥漫在夜色里。那是摩托车,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找乐子去了。这个村子自从富起来后,年轻人谈恋爱不再躲到草垛和庄稼地里,摩托车出了村子,拐到姑娘住的隔壁村,直接上门把人从父母眼皮底下拉走,到城里玩一些烧钱的娱乐。城里到节庆日,晚上还在广场上燃放烟花爆竹,火药味能弥漫到下湾村。下湾村的人,有伴的结伴,全部出动到城里看烟花。李一锄也看过,到县城抱上孙子,儿子和儿媳妇跟在后头,在专门留给县领导观赏烟花的戏台上很风头地站着。赏完烟花回了村,李一锄就失落了。通往村子里的这条水泥道上,人家老两口拖一个孙子,一路鸡零狗碎地闲话,让李一锄倍感落寞。
此时,月光下的李一锄就是这种心境。想到死去的女人,又想到那块被强行换走的肥田,就想看看田了。
踩着一地的月光和往事,李一锄就到了那块地。八分良田此时在月光下一派静谧,连一只叫虫都没有。田里种两分左右的瓜苗,两分左右的长豆角,一分左右的青瓜,余下的地荒了。廖秉德的老婆在他们全家迁往县城后,第二年就死了。这八分田,一直都是廖秉德坐着公交车来回打理。说不出是真种假种,每年两季的稻谷,他不种,荒着,单等着收稻子后田闲了,下湾村人种菜种瓜时,廖秉德才从县城扛着锄头镰刀回来,在地里挥汗鼓捣。也许是力不从心,八分田从来没种满全。李一锄走下田里,心里万般滋味,这田里曾经有他的脚印和汗水,也有死去的女人的脚印和汗水……李一锄在瓜苗垄前蹲下来,他摘下一片瓜苗叶子,凑到鼻子下闻闻,清香,淡淡幽幽,果然是农家肥施出来的。一般一窝瓜苗就点三四粒瓜籽,肥施得好了,瓜蔓就分得多,三四粒瓜籽长出的瓜蔓四处蔓延,匍匐在地面上比一张八仙桌还要大,有的瓜蔓能长到四五米长。廖秉德这几窝瓜苗就这样长,瓜苗叶子长得跟蒲扇一样大,葱茏繁茂。想必他在城里养了鸡,把鸡粪攒下来施肥了。李一锄在月光下看看瓜苗,看看攀架子的长豆角和青瓜,忽然感到心里有火呼呼地蹿上来。廖秉德,你这个人不是个东西,当年你拔了我的丝瓜架子,气死我的女人,今天我也要把你的庄稼给弄了。李一锄扬手捉了一把瓜苗,毛刺刺的瓜苗秆子在手掌心里嚓啦嚓啦响,八仙桌大的一窝瓜苗顿时缺了一角。一阵风吹过来,瓜架子摇摇曳曳,全都变成了人影,条条垂挂的长豆角变成了长发,满地的架子成了死去的女人影子,李一锄惊出一身汗水,放了瓜苗。他一屁股坐在田里,喘着气,气喘平了,火也消了,委屈却一波一波涌上来,酸,还杂着苦。李一锄哭了。
“你这个屈死鬼,这么多年了,还惦记这块田。”李一锄抽抽搭搭的,在月光下摸索着,把被他捏皱巴的瓜苗叶子展平了。
“我心里有气,还不是为你,这么多年一个人熬着,拔他几窝瓜苗算什么,你倒好,出来吓我。”
“好了,回去吧。我也回了。”
李一锄站起来,走上田埂,说:“廖秉德,我不是你,做不出这样龌龊事情来。”
他拍了拍身后的尘土,拍下一地寡淡的月光。
3
晨曦和黄昏一如既往在下湾村来了又走,下湾村人的日子,除了婚丧嫁娶热闹上一两天,今天和昨天没多大区别,地里的活忙完了,腰里揣着厚实的票子,走路的姿势和神色都是慵懒的,脚踏实地的自信和慵懒。李一锄的日子却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以往他坐在荷塘边,触景伤情,看见荷塘回忆起是是非非的往事。现在,一盆瓜苗汤使得李一锄的生活多了些内容。他坐在荷塘边,琢磨着廖秉德,这个老东西,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招?廖秉德的老娘未死之前,是个大善人,猫啊狗的,进她的家门从没空过嘴巴,大善人却养出了一个令全村人鄙夷的儿子,为了廖秉德的所作所为,这个当娘的不知道给多少村人赔过礼。问遍下湾村的人,没有哪个人在廖秉德身上得到过半个瓜菜的好处,这样一个东西,居然拿着瓜苗到儿子的单位门口候着,这还是廖秉德吗?也许老东西老了,良心发现,想积点阴德带到那边的世界也说不定。
下湾村最热闹的去处,要算村头的老榕树下了。这榕树不是一棵,而是两棵,黏糊在一起长,根部有三个大水缸粗,乍一看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是两棵树。下湾村那些年岁长得面目分不出性别的老人说这是夫妻树,也不知道他们依据什么判断树的雌雄。这两棵连体般的榕树树干长得粗粝狰狞,随便一根枝干都能劈下半栋楼的烧柴。下湾村是不敢动这烧柴的,就算十几年前下湾村人烧饭还用稻草那时,也没人捡拾冬天凋落的榕树枯枝回家烧饭。天地万物,长到异相就是神物了,下湾村人固执地相信这两棵榕树代表看不见的神灵,是村里的吉祥物,守护神。逢农历大年,妇女们便备下红丝绸三尺,梳洗净身后,来给两棵老树烧香挂红,祈求太平日子。这样的神物,谁敢当烧饭的柴火点着?年节一过,神树就恢复了它的另一种功能,成了下湾村男人和小孩憩息闲谈,打发时光的去处。过了午饭后,太阳大了,田里做活的男人回到家里,撂下手里的农具,草帽一甩就到村头的榕树下凉快。榕树根下,一般分为两个帮派,一帮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一帮是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正在掌家的壮年男人。小青年和女人是不去那里的。两帮男人里头,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叔侄,按照年龄各自蹲在自己的帮派里。五谷杂粮的种植,病虫灾害的防治,成本高低,收成好坏,春捂秋冻,季节更替,家电换代,楼房更新,全都在这里交流。是是非非,拉拉杂杂,有的话顺耳,有的话伤人,便有人在这里结下一辈子的情谊,子子孙孙也跟着好成一家人,有人落下一辈子的记恨,几代人老死不相往来。两棵老榕树大肚能容,沉默中见证下湾村人一代又一代是非与轮回。时光回到十年前,李一锄是不敢来这榕树下掺和的。他是什么人?入赘的,根脉不在这个村子里,榕树下无论哪一个帮派男人都不接受他。李一锄从榕树下走过,两帮男人目光像钉子一样,锐利地盯住他,使他不敢靠近。儿子在城里参加工作后,李一锄再从榕树下走过,男人们目光里的棱棱角角钝了许多,有厚道的年长者打招呼:老李,忙?榕树下歇凉吧?李一锄在下湾村熬了将近四十年,终于能走进榕树下,成为真正的下湾村人。
阳光很好,透亮,热辣。农村人不喜欢春暖花开那样的景致,喜欢炙热繁茂的夏秋季节。李一锄背着手,上身穿从儿子那捡来的深蓝色衬衫,敞怀,里边是一件白色背心,黑色长裤,褐色凉鞋,头上扣着草帽,踩着脚下自己的身影,朝榕树下走去。老头帮看见他远远走来,有人往空的地方挪挪,李一锄到榕树根下,位置已经空出来了。
廖秉德的堂弟也在里头,看见李一锄,神情模糊地笑。李一锄朝他点点头,坐在一根浮出地面的榕树根上,摸出红塔山给老头们散烟。他倒不怎么抽,就爱喝两口,儿子家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烟酒,李一锄每次进城,都能带回来不少,拿到榕树下派发。老头们接了烟点上,剩下的半包,他扔到青壮年那帮男人里头。榕树根下顿时烟雾缭绕起来。
“老李,”有人就开始说话了,“你屋后那半亩荷塘,我看长得够茂,等冬天荷叶枯败放干了水,少说也能起七八百斤藕。”
李一锄说:“去年冬天没起,天太冷,这把老骨头下不了水了。”
“招呼几个年轻人下去,三五天不就完事了。”
李一锄说:“也不指望卖这几个钱,谁吃谁去挖,去年春节前不少人去挖了。”
“去年冬天藕三块一斤,我看今年没有三块五拿不下来。藕一入冬就贵,天冷,家家都要吃炖菜,腊月猪脚炖莲藕少不了。”
“顶一亩稻子了。”
李一锄说:“当初就十把斤藕根栽下去,本子低。要说藕这东西,倒比稻子好长,也好管,有水就能活了,但施肥可不比稻子少,尿素和复合肥是常撒的。”
“可不是,也正好在你屋后,原来那也不是什么好田,靠近人住的地方,老鼠多,种稻种菜都不行,都给老鼠种了,挖塘种荷正好,老鼠祸害不到。”
李一锄点点头。
“老李,年后你再买点草鱼种放下去,明年这个时候就有鱼吃了。中午放根鱼竿下去,傍晚的下酒菜就有了。”
廖秉德堂弟趁机插话:“当年你和我哥换地算是换对了,如今这塘荷值钱。”
一帮老头安静下来,吸烟,烟吸得吱吱响,仿佛在烧看不见的东西,可能烧什么?往事是烧不掉的。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说:“当年是你哥和老李换的地,不是老李和你哥换。我就听不得你这话,如今这塘荷值钱,当初是什么样的?你哥捉阄得了那块地,一年两稻就没认真种过,草不除肥不施,满地都是老鼠洞洞,也就老李肯换了,换别人谁肯?你肯?”
榕树根下又沉默起来。廖秉德的堂弟也知道当年换地的境况,自知自家兄弟当年确是强人所难,理亏了。想着时过境迁,如今自家兄弟那田值钱了,觉得老李也该心平了,想在老李面前现好,没料到老李不计较,别人却替他计较上了,硬硬实实几句话,给他碰一鼻子灰,看来自家兄弟在下湾村人心里确实很不成人样。他不敢再言语。李一锄也听出几番滋味。这样的话,换在三十多年前廖秉德强行换田那时说出来,李一锄肯定会感恩戴德一辈子,如今给他说好话的人,也是看人下菜。假如李一锄的儿子也在下湾村耕田犁地,话就是另一个说法了。世道就这样,人心就这样。倒是廖秉德的亲戚,还敢在他面前说他的“哥”,这番心态倒显得难能可贵起来。话转到廖秉德身上,这是李一锄想听的。在下湾村的榕树下,不会有被彻底遗忘的人和事。李一锄朝廖秉德的堂弟挪了挪,说:“好久不见你老哥回来了,怕是在城里过好日子把下湾村忘了?”
廖秉德的堂弟正担心李一锄趁机朝他发难,惶惑之间,李一锄却关心问候,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好呢,哦,前段时间病了,也不知道近来好些没有。”堂弟说。
那显然是好了,不然哪能到儿子单位门口送瓜苗。李一锄想,只是不知什么病,把廖秉德变得不像廖秉德了。
李一锄说:“怪不得,没见他回来扶青瓜架子,两地垄青瓜都长老了,架子也趴了。”
堂弟点点头,说:“病时还说胡话,想回村里,村里哪里还有住的。”
李一锄一怔,想回下湾村?廖秉德的房屋几年前他几个儿子卖给了本家兄弟廖秉德大哥的儿子,如今本家兄弟的后人已经在里头娶妻生子安了香炉,成了人家的祖屋了,哪里还能回下湾村?没法回了。
“好端端,怎么又想回来了?”李一锄问。
堂弟说:“不知道老哥怎么想的,还闹着要把老屋买回来,愿卖愿买,兄弟也得讲道理,人家愿卖才行。”
旁边一老头便哧地笑起来,说:“明摆嘛,城里待不下去了。”
廖秉德堂弟不买账了,扎老头一句刺话:“待不待下去,人家现在就在那里待着,没在下湾村的榕树下蹲着。”
老头火气起来了,说:“好的还想回来?进城?哼!不看自己几斤几两,怕是到死了连个搭灵棚的地都找不着。”
堂弟也火了,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手指尖的烟头弹到地上,指着老头道:“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墙头上的茅草随风摆,我哥在时喝酒少你哪一顿?人一转身连死都诅咒上了,我看该你死。”
老头蹦起来,幸亏旁边一老头拉住他,要不就要蹦到廖秉德堂弟跟前了,老头破口大骂起来:“我×你妈,少我哪一顿?哪一顿不是我掏钱买酒肉?下湾村人哪一个吃得你们几兄弟一顿酒?撒泡尿照照,你们那还叫人脸吗?还要不要脸?”
廖秉德堂弟就冷笑起来,廖家骨子里的霸蛮和无赖露出来了,堂弟说:“吃你活该!有本事吃别人,没本事被人吃,就该吃你这种没本事的。”
这样的话,按说是把人的脸皮都骂破了,被骂的人该动拳脚了,可是廖家那进城的兄弟也太不是个人,在下湾村几乎没有不被他占些便宜的,按照这位堂弟的说法,下湾村的人全是没本事的窝囊废了。老头不笨,捉住堂弟的话柄,话锋一转,把榕树下老老少少的男人全都拢到自己这边来,老头嘴角挂着嘲笑,说:“看看吧,看看廖家的嘴脸,吃了人家还朝人家锅里拉屎,下湾村的人全是没本事的,”老头指一圈榕树下的老少男人,道:“下湾村人哪一个不被你们家兄弟占过便宜?我们全是软蛋啦。老李,你是最大的软蛋,当年你那块肥田,下湾村谁不知道就是廖家像强盗一样换走?下湾村最没本事的人就是你了。”
廖秉德堂弟料不到老头会把话题引到他最担心的事情上,回话吧怕得罪李一锄,不回吧又咽不下这口气,心里窝着一团火,脸憋成猪肝色,哑在那里。李一锄很恓惶,三十多年来的窗纸就这样毫无防备被捅破,可那个做下事情的人却并不在场,这窗纸就破得不痛不痒的。榕树下的两帮男人也被老头的话搅翻得思绪纷飞,回想起吃廖秉德的种种哑巴亏,受廖秉德的种种闲气,目光里都烧着一把火。廖秉德的堂弟仿佛听见沉默的空气中噼噼啪啪燃烧的怒火,这是众怒啊,惹不起。他忍下心里对老头的怨恨,站起来,拍拍身后沾染的浮土,对李一锄说:“老李,有空家里串门去。”目光刚硬地剜老头一眼,走了。
李一锄头都来不及点,只看见廖秉德堂弟落寞地走出榕树下,白花花的阳光下他的黑影子受伤似的,缩在脚跟下,只有簸箕大。他想风水从来都不会永远停在谁面前,让他一辈子顺风顺水,这个道理多浅显,可人总是往繁杂里活,人心总是往大里长,往硬里生,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亲邻,生生被活陌生了,活伤了,值得吗?李一锄心里滋味杂陈,也站起来,也拍拍身后的浮土,走出榕树下。
心里揣了杂事,白花花的阳光也使李一锄感觉不到温度了。脸笼在草帽的阴影下,一路低头走,一路想,廖秉德想回下湾村,还想把老屋买回来,老屋是卖给他家兄弟,买不买得回,看他自家兄弟的想法了。人老了,落叶归根,这个李一锄能猜出来。但廖秉德给儿子送瓜苗,李一锄就想不明白了。难道想让儿子帮忙说服他自家兄弟把房屋回卖给他?这种事情,外人哪能掺和?只能越帮越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兄弟偏要往里插一个外人来传话,显得生分了,这点道理廖秉德未必不懂。而且这个传话人找到儿子头上,也不对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事情隔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李一锄和廖秉德几乎没搭过话,碰面大家眼皮一耷,过去了。下湾村谁都知道他们两家人之间隔着一个死去的女人,这隔阂有多大,廖秉德一把瓜苗就想弥合了?李一锄一脑袋迷迷糊糊的,回到家里,屋后的一塘荷又把香气荡得满屋都是,荷香把他撩拨得愈发伤怀了。他连头上的草帽都没摘下,进厨房烧水炖上四个绿皮鸭蛋,到荷塘边折下一张荷叶,包好煮熟的鸭蛋,从杂房里摸了把小口锄头,出门了。
很久没去女人的坟头了。下湾村的坟场在凹地,这块地十多亩,分到户头,每户就几分地,离村子两里地左右。凹地比村里周围地势都低,黏土质,种不出好庄稼。早年凹地一直都被拿来种剑麻,捻麻绳用,后来绳子多改为尼龙绳了,剑麻就疏于管理,基本上自生自灭,到现在,连根剑麻根都找不到了。零零星星的,开始有人家把故去的亲人葬到这块种不成庄稼的凹地来,渐渐就成了坟场,勤快的人家种上几垄木薯,只是种,基本上也是不施肥打药的,听天由命了,秋后趁天气凉爽,来挖几锄头,收上来几十斤,早晚也能吃上好几顿。大多数时候是种下,不记得收,全都种给老鼠了。李一锄也种上木薯,不仅种,也管,常常带把镰刀或锄头,长草的割草,有鼠洞的填土,碰上大雨,积水丰沛,还带来几捧复合肥埋进木薯根下,他的地就比别家的地多了些绿,往凹地来得也比别人勤了。下湾村的人只知道这老头爱种地,凹地这样草都嫌贫的地方也能种出光景来。只有李一锄知道,他是借种地的幌子,来女人的坟头瞧瞧。女人死时虽说死得可怜,但毕竟年轻,死时也是眉眼分明,好模好样,又想到了她活着的时候,刚结婚时的羞涩,怀孩子的喜悦,当妈后眉梢眼角蓄满的母爱,当着他的面半遮半掩地奶孩子,千种恩爱,万般温情,常常使李一锄揪心得不行,他只能来坟头边默默待上一阵,隔着一堆黄土,让往日的万般温馨把生和死的人连在一起。
凹地有风,徐缓吹拂,风也是热的。整片凹地耸着高低不平的坟堆,二次葬的坟头矮些圆些,头葬的长形高大。三月三早就过了,在三月三砍倒的坟头草经过一夏的风吹雨淋,又茂茂盛盛长出来,招魂幡也倒的倒断的断。几棵高大的桉树耸在老水渠边。凹地被村人废弃成为坟场后,水渠就没再引过水了。李一锄穿过桉树下,越过大大小小的坟头,朝自己那几分地走去。坟场里还有几个人在忙活,西头不知道是谁,点燃地里的野草,火烧得噼噼啪啪爆响,浓烟笼罩半个坟场。女人下葬三十多年了,还没起过坟,坟头一直又高又大。儿子参加工作后,想给死去的妈用水泥砌一个坟屋,李一锄不让,他说人都死了,别再折腾了,让你妈清清静静躺着吧。最后只立了一块石碑。李一锄围坟堆种了一圈木薯,坟头上还栽了两兜,此时木薯枝叶繁茂,仿佛给地下躺的人撑一把绿伞。上个月初八李一锄来过一趟,那是女人的忌日,李一锄把坟堆上的野草都扯干净了,才一个月不到,又长了出来,绿莹莹的。李一锄摘下一把木薯叶子,铺在墓碑前,把裹着熟鸭蛋的荷叶展开,铺在木薯叶子上,人在坟头跟前蹲下来,点上一支烟,以烟代香火。
“你儿出息了,”李一锄在心里默默说,“你命薄啊,做非做歹的人都把日子过下来了,你怎么就不能过呢?早早走了,多好的日子你也见不到了。”
“你享不到的福,给你的儿孙们享吧,保佑他们平安……”
“你带我来这个村,好田好地,我却没能给你一天好日子过。”
“我一辈子,也没负你,熬着,儿孙都大了……”
一阵风吹过来,木薯叶子飞扬,沙沙响,还有踩踏在野草上的沉闷而拖沓的脚步声。李一锄沉浸在凄切的心绪里,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近在耳旁,他才惊得回过神来,回转头,眼里蓄的泪水就跟着滑落了。
李一锄愕然了,淌着两行泪水盯住跟前的人,廖秉德。廖秉德一身黑布衣,草帽,草帽下一张脸黑里透黄,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是这神色。上一次见到廖秉德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是在他家还没进城前,在村里路上见的,但是李一锄从没正眼看过廖秉德,从耷拉的眼皮下,晃晃悠悠过来一个影子,脚步沉实,身板硬朗。廖秉德什么时候变成这模样了?身板缩得不到以前一半,光剩下骨架子了,一张脸瘦出几个坑,脸颊塌了,眼窝陷了。廖秉德很尴尬,寡黄的脸上讪讪的,他显然想对李一锄笑,但李一锄脸上的泪水又使得他不敢笑。
“你……”李一锄疑惑问道。
“老李……”廖秉德打招呼。
再也无话。只有风在吹,热乎乎的,脚底下踩的土地也是热的,热腾腾的气从人的脚板心蹿上来,撞着人的丹田,顶到胸膛上,李一锄脸上的神情就有变化了,泪干了,眼里迸出来的光夹着火,熊熊烧向廖秉德。廖秉德脸上的讪笑消失了,嘴角微微抽搐,草帽檐下的发角渗出的汗珠沿着皱巴巴的脸滑到下巴上,停在下巴尖打转。他张着嘴,目光慌乱地,颤颤地,说:“我,路过。回来给他公婆上上香。”廖秉德迅速瞥了一眼李一锄身后的坟头,说:“田里的瓜菜,去摘了吃,攒鸡粪施的肥,打汤甜。那田,我净积攒鸡粪沤,土肥。”说完,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又瞥了一眼坟头,脸上怯怯的,急忙转身走了。不几步又回来,转到李一锄身后的墓碑前,掏出香烟和打火机,蹲下,哆哆嗦嗦地打火点烟,打火机噼噼啪啪响了几声,声音短促脆亮,显然并没有点到火芯上。又噼噼啪啪响了几声,着了。廖秉德点着烟,把烟屁股插在墓碑前的土里,起身走了。
“老李,你也回吧,天热。”热风把话从前边飘过来。
前前后后,直到廖秉德的影子消失,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李一锄胸膛里的火气被廖秉德的惊慌和胆怯变得由盛而衰。现在,面对死人坟前的袅袅香烟,他有点儿茫然了。廖秉德要是腰杆挺直目光冷硬地从田头走过,李一锄一点不奇怪,这副迎合示好的软弱模样,李一锄就琢磨不透了。廖秉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还算是个人吗?老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秉性易变的人,逢乱世必定是个大恶人。李一锄望着袅袅烟火,一阵鄙夷,把香烟从坟前拔起来碾到土里灭掉,半截烟头弹得老远。
回家路上,李一锄有些坦然了,他想这老东西看来是真想回下湾村。可是回来,卖出去的老屋要不要得回还两说。如今的李一锄不是以前的李一锄了,有儿子在城里撑腰长脸,下湾村如今谁不敬他三分?廖秉德进城最好,走了干净,要想回下湾村,三十多年前造下的孽,怕还是要清算的,人活着不就争口气吗?廖秉德只能拉下脸软了骨头示好,暖暖李一锄的心。不然廖秉德回到下湾村,也只能落得个众叛亲离,下湾村人不会再拿正眼瞧他了。人老了,禁不起孤独。这个老鬼,莫不就是这个心思?
4
廖秉德回村回得勤了,早早地,就看见他蹲在田里,一个大草帽黑沉沉压住脸。原先只种一半的八分田,现在,荒了一半的也砍去杂草了,光溜溜平展展晾在那里,又从城里背回来半竹篓鸡粪施肥,也不知道他想种什么。一场雨下来,杂草又冒头了,冒了再砍,老不见下种。他蹲在地里,看见从村头里出来人影车影,就站起来,稍稍把压低的草帽檐往上抬抬,露出脸,认真看从路上过去的人影车影,人影和车影把他远远抛下了,他还愣愣站着,愣愣看着,一脸茫茫然,仿佛他等的人到了跟前他却不认识了。先前他回下湾村,只猫在离村子还有一里地的田地忙活,拔草,松土,整理青瓜架子,忙活完了,扭头就上公交车回县城,他知道下湾村人心里瞧不起他。现在,忙到了中午,太阳像一盆火燃在头顶上,廖秉德就走三步挪两步的,朝村头的榕树下走来,摸摸索索坐进了榕树根下。榕树下有本家兄弟的,招呼他:叔,家里吃去。他就点点头,看了一圈榕树下的两帮男人,见不到热脸,就磨磨蹭蹭起身,进了村子。廖秉德爱回他的老屋去,买走老屋的侄子原来很热情地招呼他,只当是这位老叔念旧,回老屋看看,但听说廖秉德生了一场病,病中念叨要把老屋买回,侄子就慌了,怨气渐渐上来,房屋田地,对种田人来说,比得再生父母,岂能你想卖就卖想买就买?心里存下芥蒂,亲情就淡薄了,远远地,看见一个黑人影朝自家走来,侄子咣当把大门一拉,到别处串门去。廖秉德回到老屋跟前,看见大门紧闭,满脸失望。东张西望一会儿,踩着台阶上到廊檐下,趴在铁条窗口朝屋里看,又侧耳聆听,一只母鸡仿佛刚下完蛋,咯咯咯欢叫,报喜似的,再也没半点声了。廖秉德死心了,又很不死心地,一步三回头往另一个侄子家走去。这个侄子家,正好在李一锄家跟前,中间隔一条水泥铺的村巷道,属于前后脚的邻居。这前后脚的邻居不比左右膀的邻居亲。村子里的房子,前排的都起成一片,墙体连着墙体,只有往上看屋头,才分出一家是一家。所以前后脚的邻居实际上并无多大交往,乡邻情分比较单薄。和李一锄成为前后脚邻居的廖秉德这个侄子,本是同廖秉德一个祖宗根系的,廖家的霸蛮秉性难免传了些,被乡邻所诟。这个侄子却是个惧内的人,娶的外村女人是个泼辣但极为讲理之人,过门之后,听到村里关于廖家的是非议论,也目睹了廖家一些为人所耻的德性,遂严厉看管男人,疏远本宗那些言行不端之辈,把廖家一半的亲戚都得罪了。侄子老婆明大义地说,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谁人亲妈老子死都得靠亲里乡邻挖墓抬棺盖土,没见过自家人埋自家人的。这个侄子家,倒比别的廖姓人家赢得下湾村人好感。
廖秉德进了侄子家门,侄子老婆就把粥菜给他端上来了。吃喝毕,廖秉德登上侄子家的楼房顶。侄子的楼房是两层半,在屋顶上盖了一间只有柱子没有围墙的瓦屋,用来晾晒衣物。往后一看,和侄子家是前后脚邻居的李一锄的两层楼房就尽收眼底了。李一锄在楼房顶的水泥地上晒玉米,黄灿灿的占了一张凉席大的地面,李一锄戴一顶草帽,蹲在那里翻玉米。廖秉德眼巴巴地看李一锄,张张嘴:老李!声却没出来,李一锄还在那里埋头翻玉米。廖秉德满眼落寞,目光幽幽往前看,一塘碧绿的荷花就进了眼里,锅盖大的荷叶在微微抖动,中间缀着碗口大的粉白的荷花,廖秉德看呆了。看着看着,满腹的心事就上来,琢磨上事情就忘了时间,把正午的太阳一直坐到偏西,天边的晚霞都上来了。侄子老婆以为老叔已经离去,傍晚上来收晾晒衣物,见老叔着魔似的枯坐,吓了一跳,赶紧奔下楼把男人叫上来。侄子蹑手蹑脚走到廖秉德身边,轻声叫:“叔,晚饭好了,楼下去吃。”
廖秉德才回过魂魄似的,猛然惊醒,连连说:“楼顶风凉,打了个盹,都到晚饭了?”楼顶水泥地烫得能煎鸡蛋,散发出来的热气把人熏得跟在蒸笼里似的,哪里来的凉快?侄子害怕起来,老人说人生病时魂魄轻飘,熬不过去就被阎王爷拽走了,这个老叔刚生了一场病,三魂六魄还轻飘,痴呆呆地在楼顶上面朝村子里的坟场凹地眺望,莫不是在寻去路了?侄子手心发凉了,担心老叔一头栽倒在他家里去了。廖秉德却站起来,拍拍身后的浮尘,荡悠悠下楼,侄子招呼的晚饭也没吃。
廖秉德从此喜欢上这个侄子的家,一大早从县城里回来,到地里忙活上一阵子,把地里的瓜菜摘了一些,装在草帽兜里拿给侄子,到家里吃喝完了,爬上楼顶,一坐就大半天。侄子看老叔行动如常,慢慢就放心了。廖秉德在楼顶上,看见李一锄在喂鸡,撵鸭子,打狗,上楼顶来搅翻玉米,更多时候看见李一锄躺在屋后荷塘前竹丛下的躺椅上打盹,脚边蜷缩着狗。醒的时候就摸狗头和狗说话,廖秉德不知道他都对狗说了什么,只偶尔听见狗应答他:汪,汪汪。廖秉德看看人和狗,看看人和狗说话,忽然就涌起来满腹杂绪,低低一句:“我×你妈!”不知道骂谁。
李一锄并不知道他在家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廖秉德尽收眼底。廖秉德回村回得勤,并且摸回下湾村的老榕树下,仿佛要重新融入下湾村,李一锄便不再爱到榕树下走动了,没有去处消磨,时间就空出来,整天对狗说话,狗也不能回他半句,就倦了,三天两头把大门锁上,往城里去寻孙子玩。循着水泥路出了村子,慢慢靠近那块让李一锄一辈子如鲠在喉的地。李一锄埋头走,他想下回再土地调整,他一定要带头建议把这块田也调了。每次土地调整,廖秉德都凭着霸道的无赖本性守住这块田,不参加调整。他要看看廖秉德有多霸,未必能一口把他生吃了?埋着头寻思着,一声急切的招呼吓了他一跳:
“老李!”
廖秉德从密密的青瓜架子下钻出来,头上的草帽被青瓜蔓绊住了,顶着白花花的阳光朝李一锄小跑过来。李一锄一时茫然,不知道廖秉德想干什么。
“老李,进城去?”廖秉德头上流汗,气喘吁吁问,一脸急切。
李一锄点点头。廖秉德脸上冒出欣喜,他说:“你等等。”转身小跑回地里。李一锄看见廖秉德站在青瓜架子旁,手忙脚乱地摘青瓜,眨眼就捧十来根嫩青瓜跑回来,青瓜顶子上还戴小黄花帽。
“老李,带去给孙子嚼嚼,该长牙了,牙床痒,爱咬东西。这瓜好,不喷药,洗洗给他磨磨牙。”李一锄盯住廖秉德,廖秉德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汗水,深陷的双眼泛一片黄,仿佛蒙一层尘,心里便仿佛有根弦被拨动,颤颤的。他说:“家里有,家里有,你留着,你留着。”摆摆手,要走。
“老李,”廖秉德伸手拉住他,声音里透着哭腔,几根捧不住的青瓜掉落在水泥路上,断成两截,“老李,拿着吧,几根黄瓜,值几个钱呀。”塞到李一锄手里,手和手碰到一起,两个人无端端地都生出一股悲凉。李一锄捉着青瓜,看廖秉德转去的身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廖秉德在青瓜架子下朝他挥挥手,他才走了。走了一半,发现是走回村子里,又转了身。
儿子嚼着青瓜,嚼了一阵,说:“爸,我想给我妈起坟头。”李一锄正在逗弄孙子,小拨浪鼓叮咚叮咚地在孙子眼前摇。闻言停下来,疑惑地看儿子。
儿子说:“妈的坟头早该起了,葬了二坟我妈在那头才能和祖宗同桌吃饭。”
按照这片乡土的风俗,不葬二次坟在阴界是不能同祖宗同桌吃饭的,死了的人头葬五年后要起坟捡拾骨头,装进金坛里另选坟地进行二次埋葬,这才算是入祖归宗。头葬的人骨头连着肉身,尽管肉身已经腐化成泥,但是不洁净,在阴界见了祖宗,也只能远远相望,得不到祖宗的护佑,难免遭恶神厉鬼欺负。女人已经头葬三十多年,早该起坟二葬了。儿子早就提过多次,但李一锄一直不答应,捡了骨头净去肉身,离阴界近了离阳界远了,李一锄感到女人就真没了。这么多年来他自私地把女人留在靠近他的地方,让女人一直在那头不得安宁,也该给她入了祖宗安魂魄了。
李一锄点点头,说:“要找好日子。”
儿子说:“我还要给我妈招魂。”
李一锄手里的拨浪鼓就落到地板上,咚一声闷响。
“招什么魂?你妈死在自家床上,又不是外头的屈死鬼。”李一锄喘着粗气说。
儿子的脸就阴起来,仿佛罩一层乌云,神情里头透一股狠劲。李一锄心里有些惊慌起来,这狠劲,李一锄是见过的,三十多年前,廖秉德到家里说要换地时,神情里也透出这样的狠劲。他想,他和死去的女人都不是狠心人,儿子身上的狠劲像谁?时光无痕无迹无声无息的,到底在人心里都种了些什么?把人的心都种成什么样子了?
儿子说:“爸,这事你认下了我不认,我妈不屈哪能死得早?全村上下谁不知道?你对谁藏都不该对我藏,那是我妈。”
说到妈,儿子喉咙哽了。他的下唇有两道细小的凹痕,小时候儿子把自己的下唇当奶头吸吮,这毛病一直到上小学五年级,被李一锄一顿狠打后才慢慢改掉,门牙长期咬在下唇上留下的牙痕却消不去了。儿子下唇上两道细小的牙痕使李一锄可怜上了儿子,他长叹一口气。
5
农历七月十四,是鬼节,阴曹地府的鬼这天都被放出来,阎王爷允许它们回家和活着的子孙团聚。人们要用五色纸剪裁成四季厚薄不同的衣服鞋帽,金银财宝,亭台楼阁,在神堂前焚烧给回家的祖先们。进入农历六月半后,下湾村的坟场凹地就热闹起来了,整天鸣炮不停,站在村子里的楼顶上看,就看见一些晃来晃去的白影子,在高头坟堆前穿梭。那是穿孝衣孝帽的儿孙们在给头葬的故人起坟墓,趁鬼节到来前把亲人的骨头起了,天黑后由儿孙撑黑伞背回家里停放在专门搭建的“停灵房”里,叫做背阴亲,是大孝。一般的人家瓜果香火供奉,家底厚实或有显赫达官的人家就要请一班老道来做一场唱颂经,唱颂死者生前的贤孝仁德,请求阴间祖宗纳其归列。一直到鬼节后的七月十五,鬼魂们重新返回阴曹地府的这天,才选了良辰吉地进行二葬入土才算了了。一场道法念下来,加上茶水招待,三五千是少不了的。那些遭溺水落崖船沉车毁被人谋害等死在外头的屈死鬼则更为繁琐,要在头葬起坟时,请专门招魂的老道来念招魂经,召回安抚死者魂魄,并念符作法咒令其屈死的罪人恶事,招魂经仪式繁琐复杂,那就不是三五千能应付得了的了。
儿子要请来大道(八位道公,称为大道,一般请四位道公,称为孝道),先给母亲做一场唱颂经,而后再做一场招魂经,给死去的妈招魂,这叫“双道”。
儿子请人拉来砖头水泥,在屋后的竹丛下盖起一间“停灵屋”,屋檐四个角翘起,雕着水泥凤头,一扇铁门漆成朱红色,屋子里砌一个神台,错成上下两个台阶,上一层供装骨头的金坛,下层供瓜果香烛,一张红木八仙桌摆在神台下,把“停灵屋”隔成两半,围着八张靠椅,那是给唱颂经和念招魂经的八位大道备下的。
下湾村的人看见李一锄家闹出的大动静,都说这是个大孝子啊,肯给老娘大花销,生这样的儿吃多少苦都值了,看李一锄的目光就多了一层敬佩。起坟那天,天高云淡风低。八位长褂老道带着一班响器在已经提前净了草的坟头前吹打念唱,邀请死者起身回家。儿子一家三口着麻衣戴白孝,孝子孝孙跪在坟头,儿子一班属下着黑衣戴墨镜,在他们身后绷直身子站着,往后是下湾村的八位八爷。八爷也叫抬棺人,因为是八个人,称为八爷。凡有丧事,不论谁家,不论贵贱,死者为大,八爷都会主动前来帮忙料理丧事,包括起坟墓。死人挖坑盖土,起坟挖土开棺,都是八爷做的事情。八位八爷做了半辈子八爷,还没见过这样大架势的丧事,加上办事家里出手大方,每人发一包大中华,一顶黄灿灿的草帽,一背篓罐装红牛随意饮用,就显出了比以往庄严的神态来。大道做完仪式,手中的铙一阵响,响毕,又鸣了半天鞭炮,腾起来的烟雾弥漫大半个坟场,道公唱道:下锄!
八爷们分别在坟头点了一炷香,一锄头下去了,噗,干燥的尘土扬起一片。生人和死人,骨肉和血脉,在这一刻将得以相见。
6
下湾村的女人们提着一刀纸钱和一把香,来烧纸上香。来的都是死者生前的姐妹,如今都老了,看见儿时玩伴早早成为一把白骨装在金坛子里,不免来了悲伤,总要红个眼圈,点上三炷香,把纸钱烧上。死者的亲人就给上香者敬上茶,谢香茶。点香敬祖,香不是能随便点的,人家敬了,就得奉茶谢香火恩。和李一锄同辈的老头也来了,香火纸钱揣在口袋里,进门说,给他妈来上炷香。儿子就把叔伯们领到停灵屋。上香者到了,八位大道都要来一阵铙钹笛鼓,热热闹闹地造出些声响,仿佛告诉金坛里的白骨:背地里恋过你怨过你的人来了。上完香火敬毕谢香茶,儿子就把敬香者请进饭席,李一锄陪喝上两杯。无论何时来人,家里都有掌勺的端上来一盘新的热菜。儿子从城里请来一位烧菜师傅,全天候着。二葬不像头葬讲究,有素也有荤,只是荤的比平时稍稍逊了些,大肉里裹着白豆腐,伴有粉条,也有混炒酸菜的。按照风俗,来上香的人一般也不是真吃,两三筷子菜,一两杯酒,给几句安慰话就差不多了。儿子不看重礼节,讲排场,酒敬得认真,也喝得认真,来者酒足饭饱,就把孝子贤孙的好话说上几箩筐。喝到面红耳热处,儿子说:叔,婶子,我妈死得屈,得做“双道”,没有我这个儿她死也就死了,既然有了我,我就不能让妈白白地死,你说是不是?叔和婶子们就愣了,端到嘴边的酒杯死活不肯沾嘴,仿佛是杯毒酒。
李一锄在村子里走,看谁的目光都虚虚的,仿佛做了贼。
残阳满天的黄昏,廖秉德来了,硬刮刮的黑布衣像挂在身上,棱棱角角都支棱起来了,衣服不常穿,褶子痕很大,黑黝黝的布衣衬他的黑脸,廖秉德就成了一团黑影子。他走得慢,仿佛在数步子走,锄头搭在右边肩膀上,吊着一个篮子。篮子底的东西看不见,只看见一把柚子叶从篮子里绿油油伸出来。古时的“负荆请罪”,长了刺的柚子枝叶就是下湾村人心里的“荆”了。时至今日,下湾村有在外头遭遇横祸死去的,担罪过的一方除了赔钱赔物,一把柚子叶断断不能少。廖秉德带来一把柚子叶子,沿村里的水泥巷道朝李一锄家走去,一些目光便从敞开的门洞里飞出来,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
篮子从锄头上摘下来,递给李一锄,李一锄手足无措了,没接,嘴里说:“来了?”
廖秉德提篮子的手就抖起来:“来了。”
儿子把篮子接过去,仔细瞧里头的柚子叶,笑容在脸上很足,说:“等着你的柚子叶呢,秉德伯,你的柚子叶不来,给我妈请的大道就要把招魂经念到年底了,哈哈哈。”
廖秉德的灰脸仿佛挨了一巴掌,嘴角抽搐起来,抖了半天嘴皮,才说:“哪能不来呢,我和你爸,差三五岁,也算一辈,哪能不来,该来的。”
儿子把廖秉德引进“停灵房”,八位大道见来了客,铙钹刚要响,儿子伸出一只手掌,朝下压了压,把铙钹声压住了。
“停灵房”红烛灼灼,香烟袅袅,神台上的金坛撑着一把黑伞,坛身缠三丈红绸。二葬等于送故人入祖归宗,属喜葬。
“妈,”儿子站在灵堂前,双手齐胸端起一碗黄酒,对灵堂上的金坛说,“你屈死了,千般的好你看不见了。你怎么死的,儿记着!回到旧社会,儿一把斧头把您的屈都报了。如今,儿不孝,只能给您念念招魂经。您活着当好人,好人没好报,变成屈死鬼,到地下心不能软了,变成厉鬼恶魔回来寻活人报了冤屈吧。”话毕,一碗酒水淋在灵堂下,手一扬,碗嗖地擦着廖秉德的耳边飞出停灵屋,砸在屋外的竹竿上,一声脆响,碎片四处飞散。八位大道没见过这骇人场面,面面相觑后,立刻猜到来者必定是将要进行的招魂经里被驱咒的主人家的“罪人”。做一辈子的道法,大道们还没见过“罪人”主动上门受咒的,这回算是开眼了。
眼前的老头面色干得没有人形,两肩塌陷,头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从篮子里抽出柚子叶,搁在金坛下的香炉前,掏出一把香火,抽出五根香来,小心翼翼凑近灵台,把香伸向灵台上的烛火。
儿子盯住廖秉德说:“秉德伯,点不得,你得自己带火点啊,燃火才能点香,这是礼节,到老了秉德伯还是这样不讲理。”
廖秉德的手僵在半空,几根香微微抖动着。李一锄走进灵屋,呵斥儿子:“你这又算什么糊涂礼,敢和你伯这样说话。”
上前握住廖秉德的手,伸到灵台前的烛火上。廖秉德的手抖动得更剧烈了,他忽然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李一锄的肩膀,哭起来。
白天的热气收敛去后,夜就来了。老队长从屋外的黑夜里走进门来。天黑后,儿子就回县城去了。李一锄拉开冰箱,从里头拿出盘盏,老队长摆摆手,说:“别忙,吃过了。到屋后荷塘边去,那凉快。”
两人来到屋后的停灵屋旁。老队长进去上一炷香,给老道们散烟点上:“辛苦师傅们了,这是二葬,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讲究。”这是客气话。
出来和李一锄坐在荷塘边的条凳上,各自点上了烟火。有风吹来,荷叶抖得沙沙响,塘里的蛙久不久呱一声叫。这个夜晚凉爽,蛙也叫得少,都舒服地歇凉去了。
“这塘荷,种得好哇!”老队长说话。
“嗯,也不是图卖几个钱,闻香也值了。”李一锄说。
老队长在黑暗里点点头。
“老李,”队长说,“你来我们下湾村,有四十年了吧?”
“快了,”李一锄说,“三十七年了,我二十八岁到下湾村,时间快啊。”
队长说:“嗯,转眼你都有孙子了,我们也都老了。”
李一锄说:“嗯,不容易啊。”
一时无话,沉默了,两个猩红的烟头在黑里闪着。
“老李,”老队长又开口了,“摸良心说话,我当队长二十一年,还真没把你当外来人看。那年黄开林家的牛吃了你家的禾苗,我让他赔你二十斤化肥。”
李一锄点点头:“嗯,我在心里记着呢。”
“可你要知道,树挪了难活,人挪了,想活也不容易,难啊。”老队长呵地喷出一口烟。
李一锄说:“谁说不是,靠你老哥关照不少啊。”
“那年那事,”老队长在黑暗中朝明亮的停灵房看了一眼,“毕竟我们没在地里捉到人,我也不好说话。”
“这家人也真是昏了头,日子过得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队长说。
队长又说:“老李。”
李一锄说:“我听呢。”
队长又呵地喷一口烟,说:“动狠弄强的不是真强人,得理饶人的不是窝囊废,这些道理,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了,但能把道理看明白的人没几个。”
李一锄点点头。
老队长说:“要我看,在下湾村里,你算是个把道理活得明白的人,不容易啊。”
李一锄说:“老队长,你才是活明白的人啊,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不服你的。”
老队长点点头,“靠的就是一个胸怀,以理服人,得理饶人,走到哪里都得靠一个理字。”
李一锄说:“说的是。”
队长把烟吸猛了,一口烟呛在胸腔里出不来,猛咳一通,把荷塘里的蛙惊得一阵鼓噪。
“可人……要把一个理字活到死,难啊。”老队长断断续续地咳。
李一锄进屋给他端来一碗稀粥,队长端在手里,呼哧呼哧喘气,气喘匀了,把稀粥喝下,空碗放在脚边的水泥地上。
“老李,”老队长说,“我不是队长了,按道理是不该管家长里短的。”
李一锄摸出烟,递给老队长,点上火。“老哥,你该说就说,说就对了,不说就见外了。”李一锄说。
老队长点点头,接过烟捏在指缝里。“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把道理活明白过来了,我是想着,让人家一个理,大家心里都知道事情是怎么个事情,你给了理心宽了,别人欠了理感恩了,活人也好,死人也好,该过去的事情就给它过去吧。大家都老了,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能把道理活转过来,不容易。”
塘里的蛙声静下来了,只有停灵房里的大道唱颂经的声音。塘边的两个人把烟抽得无声无息的,一支烟抽完,也没有一句话。老队长把烟头弹进荷塘里,站起来。
“我回了,水招蚊子,你得给老道们点盘蚊香,日夜都不消停,辛苦,别让人家说我们下湾村人不懂礼节。”
7
农历七月十五,按照习俗,从阴界回来过鬼节的祖宗们这天都要返回了,起了头葬的坟也要在这天选墓地和时辰进行二葬,使其得返阴界归顺列祖列宗。八位大道在李一锄家唱了三七二十一天的颂经后,终于亡骨入土为安。下湾村开天盘古以来,到底只做过一场“双道”。活着的人,继续活着,日子仍旧像流水一样向前流淌。停灵屋撤下了香炉烛火,白色的麻布挽幛也收起来了,八仙桌搬进楼房里,停灵房就空落下来,李一锄一时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处。月光很好的夜晚,李一锄坐在荷塘边,空荡的停灵房敞开着门,一抹清淡白亮的月光照进停灵房里。寡白的月光使李一锄无端端地伤心上了。女人终于二葬了,进了祖宗牌位,成了先人,他们之间,真正隔着天河了。望着空荡荡的停灵屋,李一锄对女人充满愧疚。老队长的话他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也觉得那样做未必不是件积德的事情。人家一大家活人,生生被人开道念了咒,活人被当成恶魔一样,一代一代怨恨,何时能了结?儿子不答应。李一锄说,等我死了,你想咒谁就咒谁吧,我管不了。但他还活着,还在下湾村喘气,这件事情就断断做不了。李一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得起天理人情的事,但却对不起死去的人,如今“人”去楼空,想着女人活着时的种种好处,一时对月双泪长流。
荷塘堤上忽然一阵鼠窜,仿佛老鼠被什么给惊扰了。李一锄望向荷塘堤,看见一个沉沉黑影朝外大步走,大概老鼠的乱窜也把他吓着了。李一锄一时紧了气,他站起来,顺手拎起条凳,朝荷塘堤上的黑影大叫:“谁在那里?出个声,不然凳子砸过去了!”
黑影大概吓着了,加快脚步,却不料黑暗中错了脚,扑通跌进荷塘里。
“老李,是我!”荷塘里传来颤颤的应答,在黑黝黝的荷叶下黑影挣扎着爬上荷塘。
廖秉德!
李一锄大吃一惊,奔回屋拿来手电筒,顺着荷塘走过去。廖秉德一身的水,在荷塘里爬不上来,荷塘里的水没到他的腰处了。
李一锄把手伸给他,廖秉德哗啦哗啦淌着一身水爬上了荷塘堤。
“大门亮着灯你不走,偏走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你要是在这荷塘里出什么事,我还得担责任呢。走,屋里去。”李一锄埋怨说,亮着手电让廖秉德走前头。廖秉德却不走。
“老李,”廖秉德说,“你把手电灭了,我们塘边坐坐。”
李一锄说:“你身上湿淋淋的,蹲这儿做什么?喂蚊子?”
廖秉德却固执不走,说:“没事,老李,我真不进去了,你要是还把老哥当个活人,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这儿就好了。”
李一锄迟疑了一下,手电筒在荷塘堤上照,选一段比较宽的,啪地灭掉手电。两人蹲在荷塘边。
李一锄摸出烟火,给两个人点上。
“你这是做什么?我真弄不明白,乡里乡亲的,弄得像陌生人似的。”李一锄在黑暗里吐了一口烟,说。
月光下,一个猩红的烟火抖抖的。廖秉德说:“老李,我心里,有愧啊。”
李一锄心里一怔,默默吸烟。
廖秉德再次开口,声音就含混起来,哽着了:“老李,活了一辈子,我算是明白了,人到老了,能问心无愧死去,那才叫活人。可我活得不像人啊。”
一阵微风吹过来,荷叶摇曳起来,沙沙响,摩挲着人的心,人的心也颤颤的。
“你说你,同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样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李一锄也哽了。
廖秉德哭声就出来了,月光下一只手蒙自己的眼,接着,啪一声脆响,巴掌搧在自己的半边脸上:“我糊涂,活得糊涂啊!老李。”
李一锄慌起来,赶忙扔掉烟头拉住廖秉德胳膊,说:“你这是做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再提起来活人死人都伤心。”
“事情是过去了,可我这心里,过不去啊。”廖秉德抽抽搭搭地说,“老李,老哥对不住你们一家,这一次,老哥把老脸伸出来给你打,可你又不念咒了。”
“人心和人心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李一锄说。
“老李,老哥是真心对你悔过,你领不领,老哥也得把礼给你赔上了。”
“嗨。”李一锄一声叹气,塘里的荷又一阵沙沙响,仿佛跟着叹气。
两个人都不说话,月光像水一样清淡,打在两个人身上。
“老李,”良久,廖秉德说,声音小得仿佛怕惊了眼前的一塘荷,“老哥,有一件心事,厚着脸给你开口。”
李一锄偏过脸,月光下廖秉德的脸黑糊糊的,棱棱角角很分明,跟刀削似的,心想这个人不仅老了,而且弱了,跟从前相比成了两个人,完全没有年轻时候的劲头了。可谁又能不老?活到老了,还能强得起的人,那是心里的底气强,跟前的人,哪里还有半点底气?便有怜惜从心底泛起来。廖秉德感觉到李一锄的目光,垂下头,良久开不了口。
李一锄说:“说嘛。”
便又有哭声响起来。廖秉德说:“老李,那田,你也看见了,我理得好,鸡粪沤这几年,沤肥了。”
“嗯。”
“老李,我想,和你换回来。”
李一锄没料到廖秉德说的是这样的事,一时有点迷糊了,他说:“换回来?”
廖秉德抹着脸,说:“老李,我想把眼前这池塘换回来,那田还是你的。”
李一锄这回听得明白,怒从心起,他呼地站起来,拧开手电照廖秉德的脸。廖秉德偏过头,半张湿漉漉的泪脸出现在手电的亮光里。
“我说嘛,”李一锄指着廖秉德,手指头差一点就要戳到廖秉德脑袋上了,“老虎一样凶恶的人怎么突然想明白?原来谋想这个!你想换回来?当初你强盗一样换走,活生生的人被你气死了,今天你轻悄悄说想换回来,你想换回来就换回来了?你们廖家是什么人?土管所?土管所还有王法管呢。换回来?除非死人能活回来了。”李一锄扔下话,手电筒亮光一转,转身走了。廖秉德赶忙站起来拉住李一锄的胳膊,李一锄甩手,甩猛了,廖秉德一个趔趄咚地跌进荷塘里。李一锄吃了一惊,调转手电筒,边将亮光照进池塘里,边喊:“老廖老廖。”
廖秉德这回整个人都落进水里,挣扎站稳了,水从头上直往下淌,李一锄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廖秉德却站在水中哭起来,不想上来了。
“老李,我只是说说,荷塘还是你的,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是诚心给你赔礼来了哇。”
李一锄说:“你先上来,上来再说,这样哪里能说成事情,上来再说。”
两个人离开荷塘边,湿漉漉地来到竹丛下。李一锄进屋拿来毛巾,一件衣服,给廖秉德换上,又拿来一瓶白酒,两只碗,两个人在荷塘前坐下来。
“喝两口,天虽然热,塘里的水凉,一把老骨头了,哪里禁得起这样泡。”李一锄倒出一碗酒,空气中顿时有香醇的酒气弥漫开来。
两个人都抿了一口后,李一锄说:“你怎么想的?”
廖秉德放下酒碗,勾着头,却不说话。
李一锄说:“说嘛,怎么又想换回来了?”
廖秉德又犹豫一阵,开口了:“老李,我那房,当初悔不该卖啊,人老了,还是觉得老地方好,我不想死在外边。他妈死那年,在医院搭灵房,那哪是灵房?只怕死人都到不了那头。”说到死,廖秉德的声音就像被鞭子抽了,颤起来。
李一锄弄不明白了,说:“换回来有什么用处?”
廖秉德又不开口了,端起酒碗,酒碗捏在手上,也不喝。
李一锄急了,说:“我还真看不起你这样的,你年轻时候的狠劲哪里去了?如今说句话像挤硬屎似的。不说就别说,地不换,把酒喝完走吧。”
廖秉德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小声说:“我想换回来,把塘填了,盖房子,家里的田地,就这块挨村子,别地方的田地,村里定是不给批建房子的。老李,我不想死在城里,在太平间那儿搭个棚子,像死在外头的野鬼似的,寒酸。”
李一锄端酒碗的手就抖了。良久,他颤颤地说:“你作践我呢,你这不是作践我是什么?这塘荷,当初你跟我换的时候什么样?我打理几十年,才成这模样,你又想换了。”
廖秉德就又哭起来。李一锄烦了,放下酒碗,说:“知道哭了?活来活去,还是活回原地,早知道这样当初干吗那样折腾,把人命都折腾出来了。”说到死去的人,李一锄又伤心上了,想起几十年来的种种艰难,鼻子就酸溜溜的,泪也跟着落了。两个老头各自伤心各自落泪,一塘荷静悄悄的,仿佛都竖着耳朵听。
良久,李一锄拿起酒瓶往两个酒碗添酒,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望着月下的一塘荷,长叹一声,说:“这塘荷,看着好,开花香,我还真舍不得。你这个老东西啊……当初你那田埂到哪里,还记得吧?你别想多占我一寸土,眼前这丛竹子,可是我的。”
噗的一声,有一只青蛙跳进荷塘里,大概撞到一朵荷花上了,有淡淡的荷香弥漫过来,月光透亮如水,往事远了,夜静了下来。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土地是人类的栖居之所,是最后的故园,是最终的归处。人与土地的关系,是血脉的交融,是根系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是古老的永恒的乡愁。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匆忙的脚步中,人与土地的关系,更是一个深刻、伤感、沉重,而又不得不面对的话题。如何善待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何看待人与土地之间的血肉渗透和筋骨勾连?小说以沉静有力的笔触,把人与土地之间的种种纠结缓缓道来,宁静中流露出岁月历尽的沧桑,祛净火气的淡定,以及安享流年的悠然。如何为文本注入强劲而持续的叙事活力,或许是作者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