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毁灭的追求 文\秦万里
人是动物。人是高级动物,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动物,主要是因为人拥有复杂的大脑。普通的动物只知道追求食物与异性。而人,除了追求食物与异性之外,还会有许许多多的追求。人在追求中痛苦着纠结着,人也在追求中快乐着享受着。有的时候,一个人的追求决定他的命运。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他的追求。
让我们先来读一读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命若琴弦》是经典,经典作品一定已经有了很多经典评论,但也不妨再换一个角度进行阐释。
这是两个瞎子的故事,一个老瞎子,一个小瞎子。两个瞎子奔走在苍山乡野,已经奔走了好多年,他们“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他们的生活特别的艰辛清苦,更痛苦的是,他们看不见这个美丽的世界。然而,在这茫茫一片漆黑的命运之下,他们仍然有他们的追求。
老瞎子的追求是弹断一千根琴弦,那是他永远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常常把这向往光明的追求讲给小瞎子听,而小瞎子却已经听烦了这样的絮叨:“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服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老瞎子的信念十分坚定,他坚信,在三弦琴里珍藏着的,是一张神奇的药方,坚信一千根弹断的琴弦真的可以做药引,他努力了五十多年,他等待着,等待见到光明的那一天,所以他“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他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
开始的时候,小瞎子对老瞎子的坚定信念不以为然,他有他的更本能的追求:“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老瞎子知道小瞎子的爱情肯定会以悲剧告终,但他阻止不了萌动的青春激情:“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
后来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
但是,就如同小瞎子不可能如愿以偿,与那个叫兰秀儿的小妮子有什么美丽的结果,老瞎子那“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更不可能看到光明。“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就这样,五十多年的梦幻化为泡影,大半生的追求毁灭了,而追求的目标又是那么可悲可怜——仅仅是为了看一眼这个世界。照耀着老瞎子黑暗人生之路的一盏明灯熄灭了,他“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在这个时候,小瞎子的梦幻也破灭了,那是美丽的爱情梦幻,他也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当老瞎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痛哭了几天几夜之后,小瞎子对他的师傅说:“干吗咱们是瞎子!”这就是命运,命运决定了老瞎子的追求。所以老瞎子没有更好的答案,他只能说:“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这个时候,绝望了的小瞎子有了同老瞎子一样的渴望:“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老瞎子知道自己的生命中的那盏明灯已经熄灭了,但老瞎子更知道,必须在小瞎子的黑暗中点燃一盏灯,那盏灯就是那个让他追求了五十多年的谎言,“那就弹你的琴弦……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史铁生写命运的哀伤,那哀伤是一种无奈的哀伤。哀伤的命运决定了那哀伤的追求,那追求的失败,又使哀伤的命运更加哀伤,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哀伤。那哀伤不仅仅给了我们哀伤,也让我们看到一种精神的力量。这就是史铁生,史铁生让谎言变成了一盏灯,让哀伤显现壮烈的光彩。
再看肖江虹的中篇《百鸟朝凤》。这个故事是从父亲送“我”拜师学艺开始的。学什么艺?吹唢呐。在那个时代,在那一片山峦乡村,作为一名吹唢呐的艺人,当一些人家发生了红白喜事的时候,去吹奏表演,不仅能挣到一点钱,还可以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好多个师傅,人家就是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父亲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然而,这位父亲并没有死心,他把追求的渴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这渴望仍然像当年一样强烈。为了这强烈的渴望,父亲在师傅的面前显得那么卑微可怜:“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行注目礼,接着身体就笔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我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
肖江虹用父亲的卑微表现他的追求,父亲用他的卑微感动了“我”和我们。被师傅收留之后,“我”渐渐走进了父亲渴望的那条追求之路,也渐渐懂得了追求的艰难。不仅懂得了追求的艰难,更懂得了艺术的魅力:“我终于能亲眼目睹唢呐匠们正儿八经的八台大戏了。焦家班在院子里呈扇形散坐着,师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番,众人会意,齐齐进入了状态。一声锣响,焦家班在金庄的唢呐盛会拉开了序幕。我第一次听到师傅的独奏,那些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师傅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有辞世前的绝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还有孤独的哀叹和哭泣。”肖江虹描绘了一次唢呐的盛会,肖江虹还在空中悬挂了一曲神妙的《百鸟朝凤》,这《百鸟朝凤》也是一盏灯,是那片山峦乡村的一盏明灯。这样的盛会,这出神入化闪耀着光环的《百鸟朝凤》使“我”的追求欲罢不能。当追求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便看到了曾经的追求者,那个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地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重复着一句话:天鸣接班了,今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但是,游家父子的喜悦和自豪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时代变了。这时代的变化势不可挡,巨大的商品浪潮正在扩散,也漫到了山峦乡村,漫到了土庄水庄无双镇:“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游家的唢呐班很快就被外来的文化,被外来的新奇事物挤垮了。面对这样的现实,“我”的师兄师弟们都放下唢呐,纷纷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似乎人们都在向钱看,似乎又不得不向钱看。到了这个时候,执着的追求者便成了无奈的坚守者。虽然“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虽然“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心里一直都是希望他的儿子吹唢呐的。在游家班解散后,父亲那种看似寡毒的蔑视、打击、嘲讽,其实是伤心欲绝,是理想被终结后的破罐子破摔”。但是“我知道,唢呐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这个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如此崇高和诗意的东西,如同伤口里奔涌而出的热血,现在,它终于流完了,淌干了”。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兴起,也总有一些东西消亡。一些东西存在久了,常常会越来越显现它们的光彩,人们便称之为“传统……”然而,传统的光彩有时也会被新鲜的光彩所遮蔽。似乎很无奈,似乎又是一种悲凉一种哀伤。史铁生的哀伤是命运的哀伤,肖江虹的哀伤是时代作用下的哀伤。
在史铁生笔下,命运决定了追求。在肖江虹那里,追求决定了命运。
小说家刻画人物,小说家让他笔下的人物欢乐或悲伤着,欢乐或悲伤着的人物们制造各种不同的故事,小说家无不渴望他的故事打动人心。那么。抒写人类世界各种非凡的追求,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 作者系本刊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