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的实与虚 (一) 文\刘庆邦
近年来,我多次应邀到鲁迅文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等学院讲文学创作。我讲的一个比较多的题目是《小说创作的实与虚》。从现场和之后的听众反应来看,效果还算可以。我事先没有写成讲稿,只是列了一个比较简单的提纲,根据提纲的提示来讲。我历来不愿意在讲座上念稿子。念稿子可能会显得正规一些,严谨一些,也省事一些。但念稿子也会让人觉得呆板,拘谨,并影响激情的参与和灵感的意外发挥。感谢鲁迅文学院,他们要把讲稿结集出书,就把我的讲课录音整理成了书面的稿子。现在我把这份稿子再作增删,交由《小说选刊》连载,以期和朋友们交流。
我为什么选择讲这个题目呢?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国作家目前所面临的一个共同的、带有根本性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或者说,你只要有志于小说创作,只要跨进小说创作的门槛,很可能一辈子都会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一辈子都像解谜一样在解决这个问题。常听一些文学刊物的主编说起,他们不缺稿子,只是缺好稿子,往往为挑不出可以打头的稿子犯愁。挑不出好稿子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小说普遍写得太实了,想象能力不强,抽象能力缺乏,没有实现从实到虚的转化和升华。他们举例,昨天有人在酒桌上讲了一个段子,今天就有人把段子写到小说里去了。报纸上刚报道了一些新奇的事,这些事像长了兔子腿,很快就跑到小说里去了。更有甚者,某地发生了一桩案子,不少作者竟一哄而上,都以这桩案子为素材,改头换面,把案子写进了小说。这些现发现卖的同质化的小说,没有和现实拉开距离,甚至没有和新闻拉开距离,只不过是现实生活的翻版或照相,已失去了小说应有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我自己也是一个写小说的作者,听了主编们的议论,我难免联想到我自己。我不想承认也不行,在初开始写小说时,我的小说写得也很实。有编辑朋友对我提出,说我的小说写得太实了,说做人可以老实,写小说可不能太老实。还有作家朋友教导我:庆邦你要敢抡,抡圆了抡,让读者糊里糊涂跟你走,到底也不知道你抡的是什么。这样的教导让我吃惊不小,我也想抡,可没有抡的才气怎么办呢?我也有些不服,在心里替自己辩解,老实和诚实相差大约不会太远,老实不会比浮华更糟吧。我出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时,没有请人为集子作序,是我自己为小说集《走窑汉》写了一个序,序言的题目就叫《老老实实地写》。我那时有些犯拧,也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你们不是说我写得太实吗,我就是要往实里写,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随着写作的年头不断增长,随着对写作的学习不断深入,加上对自己的写作不断提出质疑,我越来越认识到,写小说的确存在着一个如何处理实与虚的关系问题,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处理实与虚关系的过程。只有认识到虚写的重要,并牢固树立自觉的虚写意识,自己的创作才可能有所突破,并登上新的台阶。
和西方国家的小说比起来,我们的小说为什么写不虚呢?我想来想去,无外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文学不是哲学,但文学创作离不开哲学的滋养和支持。我们的小说之所以写不虚,首要的原因,是我们缺乏务虚哲学的支持。从我国的哲学传统来看,应该说老庄时期的哲学还比较崇尚务虚,有着一定务虚的性质。老子讲究无为,讲究道法自然,信言不美;庄子主张人生是一场逍遥游,他和惠子关于“子非鱼”和“子非我”的一系列争论,都很有意思,表现出对务虚的乐趣。到了孔孟的哲学,其主要内容围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展开,就成了实用主义或功利主义哲学。这种哲学被推到“独尊”的位置,久而久之,必然影响到我们的创作。
第二个原因是,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所沿袭的主要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子,现实主义写作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主流。其间虽然有一些类似现代、荒诞、魔幻、意识流的作品穿插进来,但总是没有形成气候。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也被大张旗鼓地提倡了一阵子。我理解,这种结合就是“实与虚”的结合之一种,如果结合得好,有望生长出不错的作品。然而一旦进入创作实践,强大的“现实”老是压弱小的“浪漫”一头,“浪漫”怎么也“浪漫”不起来。
第三个原因,是我们不尚争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争论就是一种务虚的方式。有些事情通过争论,才能产生思想的碰撞,并激起思想的火花。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比较热衷的一件事情就是争论。他们把争论叫做清谈。后来把清谈上升到清谈误国的高度,就不许再争论了。
原因之四,是我们的文字不同于西方的文字。我们的文字是形象化的,是具象的,可以说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实体。我们的文字当然是优秀的文字,它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是中华文明的伟大载体。许多辉煌的典籍都是由汉字著成的。可是,我们的汉字在某种程度上也局限了我们的思维,使我们长于形象思维,而抽象思维的能力相对就弱一些。而西方的拼音字母是简单的,字母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他们借助那些抽象的符号进行思维,时间长了,在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抽象思维的习惯和能力。而抽象思维,体现的正是务虚的思维。
认识到了我们务虚的弱势和局限,并不是说算了,我们放弃务虚吧,恰恰相反,这更能激发起我们务虚的热情,促使我们从务虚方面更加不懈地努力。因为对小说创作而言,小说的本质就是虚构,就是务虚。或者说,写小说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以实写虚,以虚写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在实的基础上写虚,在虚的框架内写实。汪曾祺在评价林斤澜的小说时,说林斤澜的小说“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正是对小说创作之道的高度概括。前面提到,老子说过信言不美。按一般理解,是说花言巧语不可信,不好听的话才可信。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理解,我觉得老子这句话大有深意,他的意思是说,凡是真实的东西都不美,只有虚的不真实的东西才是美的。英国的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说法,印证了我对老子这句话的理解。王尔德说:叙述美而不真之事物,乃艺术之正务。我国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有一句名言,叫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大师一语所道破的,正是所有艺术创作实与虚的辩证关系。
举例来说,一个演员在台上演悲戏,该悲不悲,该戚不戚,就入不了戏。如果在台上哭得泪流满面,一塌糊涂,那就大煞风景,不是艺术了。我们都知道,我们所推崇的一些事物,都是想象和虚构出来的,在现实社会中是不存在的。比如龙,我们见过蛇,见过其他身披鳞片的动物,可谁见过龙呢!龙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我们都被说成是龙的传人。比如凤凰,我们见过喜鹊,见过孔雀,可谁见过凤凰长什么样儿呢?正是谁都没见过,人们才可以尽自己的想象,把它往美里塑造。
进入小说的操作阶段,在实与虚的步骤上,我把小说的写作过程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从实到虚;第二个层面是从虚到实;第三个层面是从实又到虚。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绕口,但这的确是我从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它逐步升级,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难。从实到虚,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二个层面,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到了第三个层面呢,山隔一层雾,水罩一片云。从实到虚,是从入世到出世;从虚到实,是从出世再入世;从实再到虚呢,就是超世了。
说到这里,我必须赶紧强调一下,或者说必须给虚下一个定义。我所说的虚,不是虚无,不是虚假,不是虚幻,虚是空灵、飘逸、诗意,是笼罩在小说世界里的精神性、灵魂性和神性。
我这样讲,朋友听了,可能还是有点儿云里雾里,不明就里。我要把实与虚的转化过程讲明白,必须举一些小说的实例,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具体加以分析。我会举一些自己的小说来剖析。我的小说在实与虚关系的处理上,可能做的并不是很好,并不是很完美,但因我对自己的小说比较熟悉,讲起故事情节方便些,请朋友们能够谅解。(待续)
[ 作者系北京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