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人生》 文\李冰
选自《青春》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李冰:江苏兴化人,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事小说创作多年,有多部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青春》等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寻找传奇》《奇异世界的漫长旅程》。
不是世界造就了我,而是我成就了世界——作者题记
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爆竹声惊醒。走到窗前掀开帘子的一角,阳光就像烧沸的液体烫伤了我的瞳仁。我闭上眼睛,一大片灼人的金黄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赶紧找了一副墨镜戴上。向下看了一眼,街对面又开张了一家新店,招牌上是“体味中心”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前面还有字被一株梧桐树的树冠遮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一家公司的保安,向来是昼伏夜出。我把所有的夜班都包揽了下来,在我的生活中没有白天。我没有太多的奢望,而且能忍受孤独。在别人眼里,也许我是个古怪的人。我快四十了,依旧是孑然一身。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兴许病得不轻。
凌晨四点钟,我拖着疲乏的双腿回家。路上空无一人,我仿佛独自处在虚无之中。夜里公司的防盗铃响了好几次,折腾我一夜,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是个冬天的早晨,黑暗依然那样实在,充满棱角;寒冷的星星在遥远的所在冷冷地注视着我。快要到家了,下起了大雾。一大团一大团夹着寒气满怀敌意冲我扑面而来。路灯在大雾的围攻下胆怯地退缩了,它甚至背叛了我,将飘忽不定的雾气染上橙黄色,使眼前更加扑朔迷离。我在心里默记着拐弯的次数,像个盲人,和记忆中的道路相互对照。
我加快了脚步。我渴望温暖的被窝。我疲惫极了。希望并没有舍弃我,我看到了一小片微弱的光,它是那样的神秘,难以捉摸。我加快了脚步,那片光晕渐渐变大了。
这是一个店面,里面灯光柔和,不见人影。我迟疑着举起右手敲门,玻璃门向两边无声地滑开了,我抬脚跨了进去。
进门的地方被隔得很小,地上有两盆叶子阔大的植物,米黄色的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门,刚好能容一个人进去。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一扇扇门,编着号,号码是蓝色的。我一直走到尽头,这些门都紧闭着。这是什么地方,让人如此容易进入,却又不见一个人影?我试着推开了编号17的那一扇。这是一间窄小的房间,除了一张躺椅之外,什么也没有。我试着推其他的门,都紧闭着。难道这是一家自助式旅馆?我对新鲜的事物一无所知,像个未开化的野蛮人。实在太累了,我不假思索地在那张椅子上躺下,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1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办公桌上残留着两滴未干的口水。赵一剑凑在我的耳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板要……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没听清他说什么。赵一剑只好压着嗓门略微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顷刻间,所有的目光像箭矢一般纷纷向我射来。提拔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办公室里闹哄哄的,充斥着人群聚集处常有的碳酸味,呛鼻的油烟和香烟的味道。一群人拥在角落里下注,玩着一副油腻的纸牌;科长满口白花花的泡沫在刷牙;女人们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当然也有人在煎鸡蛋或是晃动着双腿哄小孩睡觉;还有人在奋笔疾书;实在没事可做又懒得说话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掏耳屎。办公室很大,一张张桌子纵横交错,从屋顶往下看去想必就像一副散乱的麻将牌,里面的人出去方便一下都很费劲。
忽然外面传来清脆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脑袋,让我稍稍醒转过来。一个身穿白衬衫蓝筒裙打着黑领带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仿佛一只仙鹤飘落于喧嚣污秽的人间。办公室里顿时静了下来——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形——她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甚至女人手中的孩子。她灵巧地穿越那些阻碍她的桌子,微笑着朝我这边走来。
她是谁呢?我从来没见过她,她是多么迷人啊!我定定地看着她,再也无法挪开我的目光。她径直来到我面前,用那珠玉般的声音对我说,老板请您去一下。她对我微微点了下头,令人无法抗拒。我像梦游似的站起身来。在我的背后是死亡一般的寂静,那些箭矢般的眼光射穿了我的后背。
她步态轻盈,身材好得无可挑剔。她的美令我陷入长久的震惊之中,我一时间记不起她的模样,无法在头脑中重新勾画出她的容貌,她是那样美丽和陌生。我从未见过她,我怎么会见过她呢?在偌大的公司内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老板自然是不会召见我的,就是部门经理我也从未见过。他们只是作为一种概念存在于我的头脑之中。
我们来到走廊的尽头,她用一张绿色的卡打开一扇小门。这扇门是如此隐蔽,我从来就没有觉察过。穿过去我们进入了一个大厅,大厅宽阔得超乎想象。地面铺着暗红色的大理石,倒映着那些步履匆忙的身影。大厅的一面是几十部电梯,不停地吞食或吐出一些衣冠楚楚看上去没有什么差别的人。
她用卡打开了一部电梯。在这小小的空间内,她侧对着我,目光内敛。我却痴痴地看着她,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她那天使般的光辉笼罩着我,让我觉得自己的形容猥琐不堪。电梯停在了二十八层。我略有些紧张地跟着她走进一个房间。在那张乌亮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头发稀疏的老人,双臂搁在桌上。他的眉毛灰白,双眼漠然,显得有些疲惫,像在沉思着什么。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会儿,用低沉的嗓音对我说,请坐吧,年轻人。你的建议我收到了,你的行为对公司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花费了好些时间对公司作了重新审视,在某些方面你是正确的。
她递给我一杯咖啡,就在我接过杯子的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有什么深藏在她闪亮的双眼深处,令我的心颤栗不已。
我轻抿了一口,很苦,但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这个世界是很奇怪的,如此美妙的香味,却来自于这么苦的东西。年轻人,喝得惯吗?
还好。
老人“嗬嗬”地笑了几声,用眼神示意,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了我,这是一张足以改变我命运的任命书。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年轻人,还记得我吗?他微笑着站起身做出击球的姿势。
是的,我想了起来。我在那家名为“旋风”的台球馆里见过眼前的老人,也许还一起打过球。可我怎会料到那个球技平平的老人竟是我的老板。
好好干吧,你的前途是无限的。他宽厚地笑了笑。你带个路吧,他未必就能找到他的办公室。他对她说。
我们回到电梯上。她笑吟吟地对我说,马经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她递给我一张水红色的名片,上面写着:
钟美丽
13287830
我满怀着虔敬收下名片,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把目光斜向一边。电梯在十八层停下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惊异地看到过道的一侧挤满了人,他们一齐鼓掌,争先恐后地看着我们,脸上洋溢着热情而感人的笑容。我惊疑地回过头来看钟美丽,她表情坦然,用那双动人的眼睛鼓励我去面对我从未经历过的场面。
一个矮矮的中年男子走到电梯前,微微地欠了欠身说,我是这个部门的副经理,请允许我代表本部门的全体职员欢迎您走马上任。
我努力微笑着,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出的姿态,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很僵硬。对我而言,一切太感突兀,令我不知所措。我感到有些头晕。
副经理挨个儿向我介绍这个部门的成员,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的名字我一个也记不住,幸好他们胸前都佩带着一张卡,上面写着姓名、职务和编号。我和他们一一握手。那一双双粗糙细腻温暖冰凉干燥汗渍的手使我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2
人们都散去了。我们走进了一间巨大而豪华的办公室。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长长的山水画,头顶上悬挂着两盏极其繁复的水晶吊灯。在办公桌不远处,两位年轻的女郎坐在电脑前。
钟美丽对我说,好了,我该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心里惘然若失。
副经理说,我的办公室在隔壁,有什么事让你的秘书来叫我。
我盯着他胸前的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
姓名:万古松
职务:销售部门副经理
编号:239876
我坐到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赫然摆放着一份《销售部门工作机要》。两个秘书坐在电脑前,侧对着我,看上去忙碌得很。
我靠在椅子上回味着刚刚经历的一切。忽然,我发现左侧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门,它很难被发现,除非像我这样靠近,而且它的颜色和墙壁是一致的。我用手一推,它打开了。
我惊讶地发现里面床铺、电视、冰箱、洗浴间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套健身器材,简直就是一套标准的宾馆卧房。我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拿起那份《工作机要》,翻开第一页:
在你阅读之前,必须记住,你不仅仅是你自己,你是公司的一部分,担负着不可推卸的职责,你是决定公司兴亡的要素之一,所以你不必注意枝节问题,你所要做的就是根据各种信息判明并做出决断……
我的秘书把两摞文件放在我的桌上,对我说,请经理批示。站在我左前侧的女郎身材修长,苹果似的圆脸,大大的眼睛;站在我右前侧的女郎长着一张瓜子脸,尖尖的鼻子好像精心雕琢过似的,颇有妩媚之气。我仔细看了看她们胸前佩带的卡,左边的叫顾小梅,右边的叫刘小菊。她们的胸部发育得很好,看得我有些发呆。顾小梅轻声咳了一下,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刘小菊说,这些文件急需回复,请经理速作处理。
可是怎么处理呢?我耸耸肩看着她们。
顾小梅说,经理您只要在正确的后面打个钩,错误的后面打个叉就可以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笔。那些文件都是编着序号一条条排列在纸上,是对是错就像是一加一那么一目了然。我用笔快速地勾画着,没多大工夫就把这些文件给处理掉了。看到她们脸上满是钦佩也许还有几分崇拜的神情,我颇有点得意。
到了中午时分,一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推着餐车进来。他还算英俊,只是脸上长满了红红的青春痘。他一声不响地捣鼓了一会儿,车子变成一张小小的圆桌。小伙子彬彬有礼地请我过去用餐。我发现我的秘书都不见了。
一共有四个菜肴,一碗汤,一盘切成小块的水果,一碗米饭,还有一小杯红葡萄酒。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感到真的饿了。我忽然意识到小伙子还在我的身后,我不能表现得像个饕餮之徒,于是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可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些饭菜吃个精光。我从未享用过如此丰盛的午餐,往常只是一个盒饭而已。
我打着饱嗝站起身来,看见办公桌旁的小门开着。我走了进去,刘小菊正在铺被子,哗啦啦的流水之声从洗浴间内传出来。
我问,你们吃了午饭没有?是不是要休息一会儿?我没打扰你们吧?
需要休息的是您,经理。刘小菊直起身子对我说,请您脱掉外衣,让我给您按摩一下,然后您泡一个澡,再睡上一会儿,这是规定。想不到竟有如此的待遇,我当然乐于从命。当我脱掉外衣的时候,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我的内衣是从自由市场买来的廉价货,已经洗得发白,衣袖有些破损了。
刘小菊让我趴下。这是一双异性的手,我从未体验过,不免有些异样的念头,忍不住转过头来,当我看到刘小菊那专注的神情,就赶紧把这些杂念打消了。
洗浴间内充满了雾气。我看到顾小梅身着泳装,用一根温度计在测量浴缸里的水温。我说,我自己来吧。
她微笑着对我说,经理,我给您搓背。
这怎么可以呢?我忙摇着手说,不用了。
她说,别客气,这是公司的规定。
公司也有这样的规定吗?我张大了嘴。
难道您不知道吗?顾小梅也很惊讶,这种待遇是十层以上的主管人员都可以享受的。这些都是我们必做的,不然就是失职,干了这么多年就会前功尽弃了。
前功尽弃?是不是有什么损失?
当然,只要我们从不犯错,退休时就可以得到一笔非常丰厚的养老金,数额是我们不敢想象的。现在请您快入浴吧!
那好吧,请你转过身去。我背对着她,赶紧除去内衣,把身体埋进水里。
顾小梅打开水龙头,把我的头发淋湿,然后小心地把我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请您闭上眼睛吧,我来给您洗头。她像个职业理发师那样一丝不苟。
请您直起身子,我来给您搓背。她那双柔嫩细滑的手触摸到我的肌肤,我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起了异常的反应。当她让我从浴缸里起身好为我打上肥皂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剩下的让我自己来吧,我想你已经很尽职了。
她听我说得如此诚恳,没有再坚持,出去了。我独自生活多年,一切都是自己去做,更不习惯别人伺候我。只有独自一人时,我才觉得自在。我舒展四肢在水中泡了好一会儿。
我从洗浴间出来,刘小菊对我说,经理,您现在必须工作了。
我还没睡午觉呢。
那是您的过错。有些事本该让我们去做,可是您非得自己去做,没有睡上午觉可是您自己的错哦。
下午的工作和早上一样,我觉得自己这个销售部的经理,更像是安全部门的情报分析专家。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的下属,很想见见他们。
我来到走廊上。门都紧闭着,我敲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每一扇都是如此。我回到办公室对我的秘书说,还有那么多的人呢?难道他们都下班了?
没有,他们还处在工作状态之中。刘小菊说。
工作?他们在紧闭着的门内究竟干些什么?
顾小梅说,当然是在工作,用意念工作。
意念?
是的,他们不是普通人,可以用意念来对别人施加影响。
我不明白。
这不难理解。举个例子,公司新近研制出一种高速烧饭机,急需推广,于是他们用意念来影响消费者的脑波,使其不由自主地爱上这一款新产品,同时他们也接收消费者对产品的反馈信息……您明白了吗?
3
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换了颜色,乌蓝乌蓝的,向下看去,那些闪亮的色块断断续续地延伸至遥远的地方。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门虚掩着。我说,请进吧。
马经理,在这儿还习惯吧?万古松的嘴角堆满了笑容。
还好吧。
他给了我一张卡。千万不能丢了,它有许多用途。
我接过来,和他胸前佩戴的一模一样。上面写着:
姓名:马行空
职务:销售部经理
编号:239875
该下班了,搭我的车子,怎么样?他满怀热情地说。
不用了,我的家离这儿不远。
他有些失望。你的专车我马上给你派过来,那是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用不着车子。
乘车回家是公司的规定。
既然如此,还是乘你的车吧。
在车上,他建议找个地方喝上一杯。我不反对,我对公司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当然愿意和我的副手多做些交流。
停好车,我们来到一条后街的拐角处,有一家叫“土拨鼠”的酒吧。推门进去看见径直向下的楼梯,原来这个酒吧设在地下。我们顺阶而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凉而湿润的味道,里面光线黯淡,像个长长的隧道。
这里的桌椅做工都很粗糙,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树皮,看来是有意为之。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瓦钵,点着蜡烛。火苗轻轻晃动,墙壁上黑影斑驳,用手一摸,墙壁上涂了一层凹凸不平的泥土。洞穴中很安静,深处几个人影隐约可见。
这儿真有点特别。你常来这儿吗?我问。
有空就来坐坐。侍者送上了两杯酒。
这是酒中的珍品,经一千多道工序才酿制出来的。万古松端起杯子。
我轻轻地尝了一口。味道怎么样?他问。
很好,就像凉爽的秋天,一大早将醒未醒时的味道。
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异。你果真是不同凡响,这酒的名字就叫“清秋之梦”。
是吗?这么巧。
我们的老板知人善任,真让人钦佩。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姓什么?
这是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按公司规定在这里是不可以谈论的,只能在公司内告诉你。你的秘书难道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
那两个人嘛,她们没有对我谈起过什么。
别的事就不说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最想知道的事情,你尽可以问我。
今天对于我来说是个神奇的日子,不可思议,我的一切突然改变了,是不是有人操纵着我的命运?
他摇摇头,怎么会呢?你的命运都在你自己掌控之中。
我在底层这么多年来,总觉得公司是个神秘的所在,我一无所知。可是今天,我来到二十八层,然后又停留在十八层上。从前让我感觉神秘的东西都在我的头顶之上,可以置之不理,而现在,我的脚下,甚至我眼下工作的地方,我也是一无所知,让我觉得神秘莫测,令我心里很不踏实。
万古松笑了起来。你不必着急,一切都会搞清楚的,你会干得极其出色的,你和十八层以下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么?
不,你不是个普通的人。告诉你吧,你是公司的希望之星。万古松并没有喝多少酒。我只能说这些了,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可是全都告诉你了。
4
万古松道别之前对我说,愿意的话晚上你也可以留在公司内。那套房间还满意吧,是我特意安排的。这样也会给人夜以继日工作的好印象。当然了,如果你不回去的话,你的秘书也不会回去的,她们会照料你的。
我独自上楼回到我的窝巢。为了省钱,我只租了一个房间。除了一张用来吃饭或写字的桌子之外,还有一张油漆剥落的铁床,四条床腿早已锈迹斑斑。这一切虽然简陋却使我安心。我和衣躺在床上,关掉灯,把自己浸泡在黑暗之中。
十九岁时我独自来到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薪水不高,但只要没有太多的欲望,足够养活自己。我在公司干了十年,虽说没有干出什么名堂,但也没有过错。我的那些同事们,既像喜鹊,又像乌鸦,搞得我有点烦。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赵一剑,他不喜欢饶舌,我寡言少语,我们之间只需寥寥数语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下班后,我们到那家名叫“旋风”的台球馆玩上几局,然后一起吃晚饭,各自回家。有时觉得意犹未尽,就一直玩到半夜。
打台球是个需要耐心的游戏。起先,我一窍不通,一杆下去甚至跟目标都沾不上边,当然不是赵一剑的对手。但是不超过一周,我就和他势均力敌了。虽然我对规则还不能了然于胸,但是我有极好的判断力,球路看得很准,该落网的球一个也不会漏掉。我从来不会将球以最简短的路线击落洞中,而是让球在墙壁上弹上七八次甚至更多之后落网。这需要很强的算路,我靠的是直觉。赵一剑说我已经达到大师的水准,参加比赛一定能拿到名次。
想不到我的老板竟然会到这家档次不高的球馆。陪他的是一个皮肤白晳的年轻人,很秀气。老板球技平平,他经常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球棒扛在肩上,好像那是根带刺刀的长枪,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打球,对我打出的好球总是发出啧啧的赞美声,这让我有些自得。
我起身打了个电话让赵一剑过来,好些事我都想不明白。
赵一剑不用敲门就进来了,他有钥匙,似乎不太高兴。你终于想到我了?
我也是刚刚回来。有好些事要告诉你,想不想听。
你可是飞黄腾达啊,你那档子事儿……听听也无妨。他一脸不屑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不满,因为我没有尽快和他联系,但看得出他是非常兴奋的。
你怎么知道老板要提拔我呢?
这个嘛,因为微笑天使来了么。
微笑天使?还真有微笑天使,我以为这只不过是办公室里的一个传说而已……你怎么断定她就是找我的呢?
赵一剑笑而不答,他反问道,到了二十八层,老板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请我喝咖啡,他似乎早就注意我了。我们玩台球的地方,那个老头,带着个年轻人常在那儿打球,他就是老板。他还说我写过个建议什么的,可我压根儿就没有往上送过什么东西。对于这个公司,我知之甚少,现在很想作些了解。
平时我和你谈公司里的事,你总是不耐烦,我也就不多说了。不知老板知道了你是这样的人会怎么想。当然了,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嘛。
对于公司我向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再说了解的渠道也不多。办公室里吵吵闹闹的,下了班好容易清净下来,谁还去想它?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的奇妙之处在于你的心灵,你只注重自己的直觉,在打球时我就看出来了。而我喜欢追根究底,不达目的我决不罢休。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做个私人侦探会更合适,会更成功一些。
那好,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听吧。
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他沉吟了片刻,谁也不知TCT公司有多少年的历史,只知道创立者叫钟玉乾。TCT并不是一个纯然独立自足的公司,它是某个庞大系统的一部分,这个系统又是另一个系统的一部分,它的复杂性……这需要想象力。钟玉乾早年也只是某个公司的部门经理,就跟你眼下差不多。后来他独自创立了一个不大的公司,就是早年的TCT。
钟美丽是什么人?他的后代么?我问。
是的,她是我们老板的千金,就是微笑天使,她像天使一样的美。你一定得多多留意哟!赵一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没什么,只是我平时多留意罢了,不像你对什么都兴味索然。
他沉默了片刻问我,你的副手是不是叫万古松?
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我舅舅。他绷紧了脸面无表情地说。看来,他并非在生气,而是为了让我明白他并不以此为依托。
你什么都知道,要是能和我一起在上面工作,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当然可以,只是眼下还不行。等你抵达二十六层时,就可以把我安插到二十八层以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会这样做的。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相信你的诺言,而且牢记在心。他的眼神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5
一大早,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停在楼下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倚着车门正向楼上张望。
那一定是等你的。赵一剑嘴里含着牙刷。
快点吧,别让他等得太久。
你这个傻蛋,现在他一切都听你的,要是你愿意让他在这儿待上一整天,他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我们匆匆吃了点早饭下了楼,我不好意思让人久等,赵一剑也不想迟到,在公司底层上班的人都得遵守规定,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那个司机,好像就是昨天送午饭给我的人。他殷勤地打开了车门,我让赵一剑一同上车,司机不失礼貌地作了拒绝。这是不可以的。
为什么呢?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他从座位下面找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翻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递给了我。“第19条,公司车辆仅供专人使用,不得携带家属、朋友、宠物以及非此人所有的各类物品。”
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是的。司机恭恭敬敬地说,我会被辞退,而且会写入一份名单,这样我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赵一剑耸耸肩独自走了,我很无奈,隐隐觉得有些内疚。
车子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路上车辆稀少,这不是我往常上班的路线。
昨天给我送午餐的也是你吧?
是的。我是公司派来的,负责你的安全。
你叫什么?
就叫我兔子吧,上学时我是长跑冠军。
车子戛然停在一座宏伟气派的大门前,说是门,还不如说是高大而华丽的纯然作为装饰或是纪念性的建筑物,在朝阳的映照下一片金碧辉煌。
两扇黑色的大门张开了一条缝隙,车子缓缓地向内驶去。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喷水池,池子中央耸立着一座抽象的金属雕塑,像几根在风中缠绕在一起的线条,再仔细一看,原来是TCT三个字母的变形。
下了车,在我眼前大约五百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摩天大楼,高耸入云,顶端像一根芒刺插入天空。我问兔子,这是我们的公司大楼吗?多少层?
我不知道,谁说得清呢?
我听说公司大楼是二十八层,难道不是这一幢楼吗?
当然是,公司只有一幢大楼。兔子相当肯定地说。
怎么可能?它们高度的差别是多么大啊!
我想大概是观测方位不同的缘故吧。从您以前的角度来看,它只有二十八层那么高;从我们现在这个角度看上去我想会有一百多层;您一定还有机会从另外的角度去审视,它会显得更高或是更矮。事实上,这座大楼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它的某一部分在拆除,而另外一个地方却在兴建新的楼层。
他的回答让我充满了疑惑。难道这是一幢充满变数的大楼?从眼下看去十八层究竟处在大楼的什么高度呢?这座楼的最顶层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在兔子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厅,正是我昨天来过的地方。兔子说,请把您的卡给我。他用我的卡打开了电梯门,然后小心地别在我的胸前。我提议乘电梯到大楼的最顶层去看看,然后再去办公室。
兔子摇摇头。这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
你的卡只能让我们抵达十八层。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是的,您去不了别的任何一层,一切早已被限定了。
6
到了天黑的时候,我决定留在公司里过夜,那房间要比我的窝巢舒适多了。再说万古松说了,如果我不回去,我的两个秘书也不会回去的。这让我难免有点想入非非,怦然心动。这两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对我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我对顾小梅说,请把兔子给我叫来。她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片刻之后,兔子就进来了。
您是不是要下班回去了?兔子彬彬有礼地问。
不,我今天想留在这里,我还有事没办完呢。这个借口让我有些不自在,我的秘书听了不知会有什么想法。你给我弄点儿吃的,然后你们下班吧。
我们不会回去的。按照规定,您在公司里所有的一切都应当由我们负责。刘小菊说。
是吗?我故作疑惑地说,那就请你准备四个人的晚餐好了。我想晚餐应该更丰富一些,要是再有一瓶酒的话那就太妙了。
兔子快步跑了出去,看来他很乐意从命。一会儿他推着车子进来,这一次他把餐车捣鼓成了一张正方形的桌子,我们一人占据一边。他把杯碟碗筷铺满了桌子,还有一大瓶红葡萄酒。兔子说,这些菜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顾小梅和刘小菊看上去有些兴奋,我也很快活。兔子一边斟酒一边唠唠叨叨地介绍这些菜的特色、做法和口味。我没料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兔子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我举起酒杯,祝他们快乐。我希望他们都不要太拘束才好,不然的话,我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不知所措。
一瓶酒喝完了,我身上有些发热,兔子脸上的青春痘红得发亮。顾小梅咯咯地笑个不停,脸儿红红的妩媚动人;刘小菊安分多了,依然显得端庄。我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更令我动心。
吃完了晚饭,兔子把车子推走了。我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顾小梅泡了一杯茶给我。要是有个地方能散散步就好了。我对她们说。
当然有。刘小菊说,阳台下有个花园。
是吗?在这十八层楼上?我惊奇地说。这里真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经理,请跟我这边来。刘小菊推开办公桌旁的那扇小门,我跟着她,穿过卧室,来到客厅,她打开客厅的门,我站在阳台上向远处望去,清亮的月光下绿草如茵,枝繁叶茂的大树投下重重的阴影。我们下去走走吧。刘小菊说。
我向下看去,阳台比草坪高出大约一米的样子,要是站在栏杆上往下跳就有不到两米的高度。我正犹豫着,刘小菊说,我先过去了。说着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两腿左右一分,以体操运动员那种矫健的姿势跳了进去。她在下面对我说,经理,下来吧,这儿的草很厚,没事的。我先把一条腿跨在栏杆上,然后再搬过另一条腿,这样我就坐在上面了。接着我身子往前一倾跳了下去。快要落地的时候,刘小菊用手对着我的双肩用力推了一下,不然我就要跪倒在地。我跳下去的姿势很蠢,这让我有点儿羞愧。我可是第一次来到这花园内,刘小菊说不定天天要到这里来呢!时间长了,我也能练出一副好身手的。
我们肩并肩地在花园里蹓跶,听到了优美动听的鸟鸣声。这是什么鸟呢?我好奇地问。
是夜莺。
夜莺?这种鸟听说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灭绝了。想不到此时此刻还能听到夜莺的歌唱,真像是在梦里一样。
这不算什么,要是白天还可以看到天鹅呢!
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在十八层楼上有一个花园已经让我惊诧不已了,居然还有天鹅。难道这儿还有一条河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刘小菊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笑出了声音,她一定觉得十分好笑,否则是不会出声的。对于TCT公司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和你猜测的恰恰相反,这花园内的确有一条河,而且还汇聚成了一个湖泊,湖泊的那一侧有一座山,那里的风光格外旖旎。
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无法把一条河、一座山、一个湖泊与一幢大楼联结在一起。我的头有些发晕,难道是我不胜酒力?
刘小菊扶着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她紧挨着我,我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月光下她的侧影格外的美。我倚着她,借着酒劲试图亲吻她,但她用巧妙的方法避开了。我们在这美妙的月光下练了好一阵子太极推手,势均力敌,只好放弃了我的企图。我觉得无趣,提议回去。刘小菊点点头,挽着我的手臂往回走,就像一对在马路上闲逛得太久的恋人。
刘小菊纵身一跃跳上阳台,她弯下腰拉我上去,想不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想想刚才的事我真是自不量力,幸亏我没有强迫她的意思。
刘小菊到卧室内整理床铺。我来到办公室,看见顾小梅和兔子正在墙角的沙发上玩接吻的游戏。他俩是那样地投入,竟然没发觉有人进来。我正想回避,他们换了一个姿势,看到了我,很自然地分开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反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7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那个奇妙的花园吸引着我。我来到阳台上,花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之中。一丛一丛的灌木,高大的乔木,背景似的山峦,影影绰绰,仿佛仙境一般。
我把床单拧成一股,一端系在栏杆上,抓着它慢慢地下去。地上的草踏上去很松软,沾满了露水。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花园里的树木花草随意地生长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匠心,倒像是自然的一部分。来到了湖边,水面上的雾更大些,看不清这片水域到底有多大。远处的山头时隐时现。忽然听到一阵鸣叫,呼啦啦地从水面上飞起一群白色的大鸟,在头顶上盘旋了一阵子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沿着水边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阵子。太阳出来了,我终于看清对面山上流淌下的一股泉水,原来这湖就是山泉积聚而成的。湖水很清,可以看见水中的悠闲的鱼儿摆动着尾巴。对面山脚下是一片开阔地,生长着一大片翠竹。
这时候,远处飘来一阵美妙的歌声,断断续续,随着风儿时隐时现。谁在唱歌呢?我转身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发现湖滩上脚印杂乱,花园里一定还有别人,也许唱歌的是他们。这些脚印并没有延续多远就消失了,他们很可能就在附近。
离开了湖边,我走进一片灌木丛。这些树不高,枝叶稀疏,每棵树上结着三五个红彤彤的果子,很诱人。我想摘一个下来,但是这些树长得并不粗壮,可能经不起我的攀爬,于是我就放弃了。突然我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什么大型动物发出来的,狗熊?我心里一阵紧张,加快了脚步想从原路退回。转了半天,还是在这片小树林内,我迷失了方向。
我一直往前走,花园里的林子不会太大,应该很快就能穿过去的。但是那声音似乎始终伴随着我,我越往前走,那声音反倒越清晰了。走着走着,林子变得稀疏起来,我看见一个四条腿的怪物在几棵树间快活地撒泼打滚,仔细一看,原来是抱成一团的刘小菊和兔子。我不想打扰他们,但又不愿往回走,因为我快要走出这片林子了。
正在犹豫时,他们被一棵树挡住了,他们本该往回滚动,可是没有这样做,而是像发了癫狂症似的纠缠在一起,那架势像要掐死对方。我放慢脚步从他们身边悄悄地走过去,突然我发现一条花色斑斓的蛇吐着鲜红的舌头,沿着树干向他们游去。我顾不了许多,大声喊起来,蛇,快躲开!
他们很不情愿地分开了,站起身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刘小菊略带不满地说。她用两根手指夹住蛇的脖子,往远处一甩,蛇像一根绳索缠到了一棵树的枝条上。兔子掸了掸沾在衣服上的草叶说,我们走吧,该去上班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心情压抑,满肚子沮丧。她们一个也不属于我,她们都是兔子的。难道我韶华已逝,青春不再么?兔子怎么能这样做,太过分了。
我问刘小菊,刚才是你在唱歌吗?
刘小菊摇了摇头。我几乎不唱歌,因为兔子从未要求我唱过。兔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听到歌声了吗?
什么歌声?兔子你听到了吗?
没有。
经理,这也许幻觉。刘小菊对我说。
绝对不是,那歌声像仙乐一般,十分美妙,我不会听错的。
兔子说,经理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也许有些东西只有您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我回到了办公室,问顾小梅有没有听到过花园里的歌声。她说,当然听到过的,有时候我在花园里看到我特别喜欢的花开了,也会唱唱歌的。再说兔子也爱听我唱歌。
今天早上你没有到花园里,对吗?所以一定不会是你唱的了?可是我听到了歌声,那歌声实在太美妙了,我从未听过。
是的,早上我一直在办公室内,当然不是我唱的。那歌声也许是美人鱼唱的。
美人鱼?那湖里有美人鱼吗?有人听到过吗?
传说有人见到过的。我想你既听到了她的歌声,也一定能看见她的。
是啊,雾太大了。我半信半疑地说,可是刘小菊和兔子怎么没听到?
这两个粗俗不堪的家伙,像两只发情的草狗,当然听不到了。顾小梅咬牙切齿地说。
看来他们三个人彼此间的关系都心知肚明,不知他们是怎能相互容忍而不发生冲突的。至于兔子,他怎么能同时和两个人保持不同寻常的关系呢?对于我来说,这真是难以想象。
8
那歌声日夜萦绕在我的耳边,每天早晚我都要去湖边等待着美人鱼出现。有时候我让他们三个一起陪我,他们都很乐意。他们对寻找美人鱼并不是很热心,而是抓住机会在草地上打滚。一个月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我想起了赵一剑,他知道的事很多,想必对于美人鱼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我必须立即见到他。
刘小菊对我的想法感到很惊异。赵一剑嘛,他只属于底层,我无法让他上来。
他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我不能见见他呢?
他会触发整幢大楼的保安系统,引出乱子来的。
难道我不正是从底层来的吗?怎么没有引起乱子?
你的情况很特殊,是微笑天使引导你上来的。这一切都是经过特别安排的。你可以打个电话给你的朋友嘛。
好吧,那就请你联系一下。我无奈地说。
请你把万经理给我叫来,我对顾小梅说。我急切地想了解那个会唱歌的美人鱼,谁能给我答案呢?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万古松一跨进门就问。
你去过花园吗?你见过湖里的美人鱼吗?你听过那美妙的歌声吗?
这个嘛,我的工作是很忙的,花园我听说过的,并没有去过。
真的吗?我房间的阳台下就是花园,难道你就没有去过一次吗?
一次也没有。他说,这只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楼顶花园而已,已经荒废好多年了。您以后最好是站在阳台上看看它,透透气,不要再进去了。
那美人鱼呢?也没有听说过吗?
听过,但这是个谣言,是某个职员在无聊的时候编造出来的。这很无聊,作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的看法是不要去关注,我劝你以后不要去花园了。
我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即使知道也不会说的。为什么不能去呢?我想问他,但他已迅速地跑出去了。他的话更增添了我的好奇心。联系上了吗?我问刘小菊。
快了,您的朋友刚刚出去了,我再试一次,好了。她把话筒交给了我。
话筒里传来一阵杂音,什么也听不清。
您得耐心等会儿,从底层往上传送声音是件困难的事情,几乎没人试过。
难道公司连一条电话线也拉不起吗?
不,公司根本没有什么信息需要隔了这么多层往上传送的,通常信息的传输是从不越层的。
那我这个电话是打不通了?
可能会通,只能试试,也许他的声音能穿越十七个传输节点。
好吧,试试吧。我在心里盘算着下班怎样尽快找到赵一剑。
是谁找我?话筒里传出虚无缥缈的声音。
赵一剑吗?是我,马行空。
是你,一切还不错吧?
还好,你呢?我问。
还是从前的样子。他的声音有些冷漠。
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没有什么好谈的。挂掉电话,你这样做是错误的,赶紧挂掉!
我好不容易打通,怎么能放弃。我说,在十八层上有个巨大的花园,还有一条会唱歌的美人鱼,我听到了她的歌声,却难觅踪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歌声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种幻觉,沉溺其中是极其有害的。其实花园也是不存在的……
下班后我们碰个头怎么样?我急切地说。
不行,我们不能相见。除非你能实现你的诺言,这是唯一的可能性。记住吧,记住吧……话筒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枯井里渐渐消失的回声。
我叹了一口气,把话筒搁下。您也可以问问别的人,也许会找到答案的。顾小梅安慰我说。
钟美丽,我头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她,难道我把她给忘记了?是啊,那唱歌的美人鱼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
哪里会有什么美人鱼呢?只有在童话里才存在。钟美丽说。
可是我听到她的歌声了,这歌声美妙得不可思议,我相信这的的确确是美人鱼的歌声。
你坚持要这样说也是未尝不可的,美人鱼也许是存在的,但那是你的美人鱼,只属于你的。她因你而生,也因你而亡。
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否认她的存在,我只是希望能见到她。
你会见到的。她意味深长地说。
把兔子给我叫来吧。我对刘小菊说,今天晚上我想在湖边过上一夜,也许他会愿意陪我的。
9
我们在湖边燃起一堆篝火,夜晚湿气很大。兔子帮我把摄像机架好,连在帐篷内的显示器上,用来监视整个湖面。
我在帐篷外守到半夜,除了一些夜游的蝙蝠外,什么也没有。兔子陪着我,他用一根弯成钩形的大头针钓龙虾。起风了,湖面上起了波澜,我打了个寒战。兔子说,你进去吧,我再守会儿,如果美人鱼出现的话我会叫你的。你在里面可以看着显示器,要是你睡着了,那也没什么,明天我们可以把摄下来的东西再重头看上一遍,也许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进了帐篷。从显示器上可以看见整个湖面,湖水黑绿黑绿的,仿佛一锅沥青。我听见了帐篷外面呼呼的风声,听见了波浪与岸边石头相激的声音。今夜那唱歌的美人鱼会出现吗?慢慢地我睡着了,可是我听到了那歌声,是的,那歌声。我冲出了帐篷,对兔子说,你听,你听,那歌声……
兔子说,听什么?什么歌声?他一脸茫然看着黑糊糊的湖面。我侧耳细听,那声音消失了。我满怀失望地回到帐篷内,这一夜我再也没有听到歌声。
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是一无所获。我发现只有在将睡未睡的时候我才能听到歌声,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担忧,也许她仅仅存在于我的内心,是我臆想出来的。是的,这些日子我不思饮食,头脑中尽是美人鱼的影子,细细想来,这些影子只是来自于电影或是书本中的插图而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恍恍惚惚,内心充满了失望。女秘书们用满是担忧的眼光看着我,她们想让我回去,我也考虑过,可是我做不到。每当这个念头在我头脑中产生时,心中就充满了痛苦。这几乎成了某种病态,可我已无力自拔。
我的思维变得有些紊乱,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白天则沉溺在漫无边际的幻象之中。起先这些梦模糊不清,残缺不全,难以理解;后来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在最后一个梦中,我划着一条小船,那美丽的人鱼将雪白的双臂攀在我的船边,她让我亲吻着她冰凉的小手。她一边在水中轻轻摆动着那条闪烁着蓝宝石光泽的尾巴,激起银色的水花,一边为我唱着歌。在她的歌声里我听到了夏夜的清风与月光相互摩挲的声音,雨中的花儿充满哀怜的叹息,还有渐行渐远的灵魂喃喃地细语。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我用手使劲擦呀擦呀,眼泪流个不停,沾湿了我的衣衾。善解心意的美人鱼翻身跃上了我的小船,这一瞬间,她那覆盖着细鳞的尾巴变成了修长的双腿,她用苍白的双唇亲吻着我的脸,我的眼睛,啜饮着我的泪水,这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竟然就是……
突然一个巨大的浪头袭来,小船被颠覆了。我从梦中醒来,兔子正在使劲地摇着我的肩膀。快醒来吧!你听,她在唱歌呢!
我定神一听,果然是那美妙无比的歌声。我跑到帐篷外面,湖面上风平浪静,月光皎洁。我们跳上了皮划艇,循着歌声使劲向前划去。我的心是多么激动啊,充满了狂喜。桨上溅起的水花像碎银子一样散落在湖中。
湖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歌声在水面上飘荡。我怀疑这是我的幻听,可是兔子说他也听到了,这歌声是从湖的对岸传来的。
我们继续向对岸划去。风起了,那歌声时断时续。我们弃船登岸,这儿的风景并不优美,湖滩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砾石,一片荒凉。走过这片砾石滩,眼前是一座光秃秃的山,那歌声好像是从上面传来的。
山势平缓,我们爬到半山腰上,这儿长着一棵粗壮的松树,歌声好像是从松树里发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和兔子围着树转了几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兔子搓搓双手,向上一跃,攀到一根低垂的树杈上,翻身上去。他说,这棵树的树干是空的,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兔子拉着我的手帮我上了树,在树干分杈处有一个树洞,刚好能容一个人进去。我摘了一个松果扔进去,无声无息,洞很深,那美妙的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这歌声在召唤我,而我,还在犹豫什么呢?我纵身跳了进去。
10
过了一会儿,我落到了洞底,脚下软软的。打开电筒,洞里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松针。这个洞看起来像一个倒放着的漏斗,四周是光滑的石壁。我用电筒上上下下仔细照了一遍,石壁上有一个洞,深不可测,不知通往什么地方。洞旁刻着一行字: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跟随着歌声,我猫着腰钻了进去,洞里面很冷。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我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内。头顶上有一束阳光从石头缝隙中泻落下来,洞里亮堂堂的,地上躺着几具骷髅。我感觉到彻骨的奇寒,快要冻僵了。洞中有一个巨大的石像,是个老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盘腿坐在一块天然的巨石之上。
歌声依旧在我耳边萦绕,在洞中飘浮,我无法分辨它的来源。我冻得发抖,不知所措,感到有些绝望。我看见石像下有一个可供跪拜的蒲团,便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跪下,在心中默念:老人家呀,你我虽不相识,但是您看上去一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晚辈我不知什么因缘来到此处打搅了您。如果您老人家不怪罪我,就请帮我找条去路吧,我要找到那神奇歌声的源头,您大发慈悲帮帮我吧!
我俯身磕了三个头,刚想起身,忽然发现蒲团前的石壁上刻着一排细小的字:十八足矣!于是我又咚咚地磕了十五个头。这时候奇迹出现了!石像忽然向一边挪开了,露出一个小门。我走进去,只见石壁上有许多红字,上书:
《钟玉乾告后辈小子书》
嘿,小子,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早就算到啦。给我好好瞧着,你既给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我也就不再把你当外人了。我不是个一般的人,当然了,你也不会是个普通人,否则是进不来的,即使来了,也没啥好结果。好了,言归正传,别胡思乱想,我要传给你不传之秘。我本待传给后人,可是我算到啦,总有一天我们钟家会后继无人,我们姓钟的都是一脉单传,香火不旺啊!我知道你会来的,你就是我可以托付的人,我早就算到了。所以我要将大任托付于你,你将掌控我所创造的体系,也就是伟大而不朽的TCT。从这儿开始,你得把每一个字牢记于心,这对你是至关重要的,否则你就会有灭顶之灾……
这后面是几百句繁复的口诀,非常拗口,幸亏还有点押韵。我背得头昏脑胀,勉强记住大半。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个玩笑,或许是个阴谋。忽然我发现,第一行有几个字消失了,一会儿整行都不见了。接着第二行的第一个字也只剩下半个,这使我很吃惊。要是记不住这些口诀,会不会葬身于此?我不敢多想,定下神来,抢在这些字消失之前将它们记住。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烂熟于胸,再看那石壁上,好像从来就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我从小门出来,石像不见了,原先的地方只剩一堆碎石。我继续探寻着我的道路。虽然歌声已经消失了,但我内心却很充实,好像我早有把握该往何处去。
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内心默默地重复那些口诀,我的全身充满了热力,不再寒冷,消除了疲倦,不知饥渴,脚步轻盈。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正是那些口诀的力量。我拥有了不传之秘,心中对钟老前辈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在这山洞内走了多久了?我的电筒早已耗尽了能量,被我扔了。可是我现在已拥有了猫的眼睛,在黑暗之中明察秋毫。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兽类,在黑暗的隧道中奔走。
前面有一束淡淡的光,看起来是那样的遥远,但是我知道我将会很快到达。是的,我已经来到了,那光来自于一扇窗户,我看清了玻璃后的人影。
那个人就是钟美丽。
11
钟美丽对我说:
根本就没有什么美人鱼,也没有什么歌声。我明白你内心的痛苦。
那歌声是虚幻的,是幻听,是你内心的召唤。如果说有什么美人鱼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从你第一次注视我的眼神当中我就知道你迷上了我,可是你的心底深藏着一种恐惧,你不敢追求我,因为我是一个巨大的公司的法定继承人。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一个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你的内心充满了痛苦,所以在你的心中出现了美人鱼,其实那只是你童年时幻想中的一个影子。
我要告诉你,我也爱你,决不比你深藏于内心的爱有丝毫的逊色。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终将是我的归宿,我的命运。那个陪我父亲打台球的青年其实就是我,而你也不是什么天赋极其出众的人(我决不否认你具有某种才能);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对你的爱。她用那双似乎湿润了的眼睛看着我,双颊就像燃烧的晚霞。
我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痴痴地望着她。
她说,我的父亲坚持要对你作一番考察,(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我对你只有爱),可是他坚持要这么做。而你,无论在你的岗位上,还是你个人私生活上,都表现得无懈可击,(我的脸微微发红)是的,你是我的归宿,我的归宿……
她的声音就像行将结束的歌声,慢慢地变成了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充满了渴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把她紧紧拥在我的怀抱之中。
可是那歌声是怎么回事?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那是我的歌声。我看见你每日在花园里徘徊,慢慢地憔悴。我很担心,所以我站在窗前面对着花园唱歌,我想也许你会听到的。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你不会生气吧?根本就没有美人鱼。
不,她当然存在,我知道她在哪儿了。我快乐地说,告诉我,眼下我们在什么地方呢?
公司大楼的最高处。
12
二十年过去了,儿子十八岁了。我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庆祝他的成年。地点就在TCT大楼的最顶层。
美丽风韵依旧,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我喝了很多酒,我喝多了。我在宾客之间穿梭不已,他们每个人都祝福着我,我的妻子,当然还有我的儿子。
客人们相互举杯,高谈阔论,跳着欢快的双人舞。但是我留意到一个人,他坐在大厅的一隅,双眼漠然,毫无表情,看上去郁郁寡欢。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酒。他摆摆手拒绝了,这让我有些不快。朋友,是什么事情让你心事重重?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你,我很乐意帮你,凡是今晚我邀请的客人,都是我的朋友。我想你一定也是,可是你得原谅,有些事我已无法回忆,我们一定有过交往吧?
不错,而且是很深的交往。只是你贵人多忘事罢了。
我又一次举起杯子。为什么要拒绝呢?我敬你,为了再续我们中断的友谊,为了表示歉意。你一定要把往事细细地说给我听。
当然、当然。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说。
难道你就不能露出一点笑容吗?无论你有什么为难之事,我都一定倾尽全力帮你的。
是吗?他笑了,饱含着轻蔑、嘲讽和冷峻。这儿太吵了,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
每个房间里都有人,我把他带到平台上——这个城市的顶端。我们所处的地方是这样的高,向下俯视,所有建筑都是那样渺小,像可笑的玩具模型;所有的灯光是那么遥远,黯淡无力。在无垠的黑夜之中,城市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脚下的这座楼究竟有多少层,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我曾询问过建筑师,他们也很惘然。最初的大楼设计师不在人世已经多年,图纸也无迹可寻。况且大楼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仿佛具有生命,不停地生长,不停地损毁。
我们从远处收回目光,彼此相对。他默默地打量着我,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平台上风很大,但是并无寒意。
他的目光令我很不自在。我问,你不是要说些什么的吗?
他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真是个怪人,我满心希望他跟我谈点什么的。既然如此,我们下去喝点酒吧?
不,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狰狞。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难道你这么轻易就忘记诺言了吗?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可我都牢牢地记在心底。二十年了,你享尽了荣华富贵,而我依然活得像个牲口。难道你真的忘了二十年前,是谁告诉你,你的命运将会改变?
我蓦然记起。我知道你了,是的,那是我的错。我答应要把你提拔上来的。
可是你没有!
现在我一定可以的。
太迟了,太迟了!你也许不知道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见上你一面,可是我竟然做不到。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早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我和舅舅也就不会那么费尽心机了。
这么说,当年那个写给公司的建议是出于你们之手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们安排的。还有那个台球馆,不也是我带你去的吗?
你早就知道那个人是我们的老板?
当然。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会只是为了我吧?
当然不是。我在肮脏不堪的底层干了这么多年,早就想逃离那儿。是我发现了你,你有着某种特殊的禀赋。可是你很蠢,不会表现自己。我们只好设法让你接近老板。
原来如此。是的,你让我到达二十六层时,把你提拔上来。
看来当初你并没有忘记。你为什么要食言呢?
我没有在二十六层上作过停留,我从十八层一下子就抵达了二十八层。
这不是借口。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现在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乌黑锃亮的东西。
赵一剑,你要谋杀我吗?我吃惊地说。
不是谋杀,只是结束。他把枪举了起来。
为什么?这毫无道理,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道理,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道理。他目光冷酷地瞄准着我。
这一刹那是多么漫长,我看见一颗亮灿灿的子弹旋转着慢慢向我飞来,枪口冒出了一点淡淡的蓝烟,久久没有消散。我的身体轻轻向后腾空而起,从平台上飞了出去。
我在不停地坠落,坠落,内心充满了虚空。这种坠落是无限的,永远也没有尽头。包裹着我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在其中不停地穿越着,这过程是多么漫长,多么令人绝望啊!
我睁开眼睛,一个女郎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穿着一件大红缎的旗袍,两侧的开衩恰到好处,既迷人又不使人想入非非。她对我说,还觉得满意么?
什么满意?我迷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是旅馆吗?
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女郎眉宇之间流露出诧异,但是很快就把它收敛去了。这是“快乐人生体味中心”,让您体味完美的人生,享受作为一个人的最大快乐,并让这种快乐达到极限。您是不是已经体味到了?
“体味中心”,我在心里嘀咕道,看来我没有搞错方向。可是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切,还非常清晰地留在头脑内,那是梦吗?我从未进入过如此美妙的梦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向女郎询问。
想必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吧?我们所提供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生。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她向前移了两步,指着我刚刚躺过的椅子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睡椅,这是我们公司最新的产品。它会先让您做一个梦,然后根据您的梦设计出一个您所渴望的人生历程,让您在其中体味。
这么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所希望的人生呢?
根据您的梦。伟大的梦学家弗洛伊德在上个世纪就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这张椅子会让您很快入梦。但是您所体味的那段经历可不是梦。
那又会是什么?醒来之后,只能令我倍加痛苦,还不如就让我留在梦境之中。
这您就错了。其实您所处的世界未必真实,仅仅是因为您以为它是真实的,这是错误的根源。人之所以能认识世界,不过是因为组成世界的每个事物能在大脑中有所反映而已,而大脑所接受的不过是一种波,一种意识之波。这张椅子可以产生同样的波刺激您的大脑,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应该说您体味到的人生是真切的,完全区别于梦幻。您可以常来这儿体味美好的人生。
这么说,我再体味一次的话,岂不是又重生了?重新活了一辈子?
怎么说呢?的确有许多人来此一次又一次地体味美好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体味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接近永生。
就像某个人一次又一次地降生于这个世界,难道他就没有厌倦的时候吗?
从我们的记录来看,还未有过同一个人体味一模一样的人生,他后一次的人生总是对前一次的修正;而且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每次经历的人生是截然不同的。
唉,人总是更愿意活在梦幻之中。
先生,您说错了……
我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时间才四点二十八分。看来在十几分钟内就过完了我奇妙的一生。我说。
那是因为您的欲望相对来说要少得多,其实在这种体味中时间和空间是无限的,没有长度也没有广度。换句话说,时间和空间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您在这张椅子上躺了十分钟还是两小时,其实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会有人开枪打死我?
这是必要的。
这简直是个莫大的讽刺,我得到了幸福,可却又让人打死了。
这只不过是个唤醒机制而已,何况您已经体味到了极度的幸福。再说您并没有真的死去,不过是醒来而已。
为什么要醒来呢?
这是我们的原则,决不允许顾客沉溺其中,否则对他的健康是有害的。
为什么要用令人不快的方式使我醒来呢?没有别的好一点的法子吗?
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取决于他自己。至于您,也许有自杀的倾向,但是在体味人生幸福当中是不允许自杀的。
难道别人杀我也是一种幸福吗?
当然不是了,这也许是设计上的问题。
该付你多少钱?我摸了摸口袋。
您是第一次来,按规定是免费的。女郎微笑着说。
好吧!我穿过狭长的过道来到了街面上。这时候大雾已经演变成一场细雨。现在我闭着眼也能回家了。
我又回到了我那狭小的窝巢,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关灯上床。我有个坏毛病,一看见阳光我就不能入睡了。我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在我行将入梦的时候,一个微弱的而尖锐的声音从我的头脑深处钻了出来:我会不会是另一个人的梦魇?
原刊责编 育邦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并非一场现代版的“南柯一梦”,在这繁复而迷幻的文本中,先锋文学的流风遗韵随处可见。小说通过营造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非真实世界,从而传达出“本质真实”的深长意味。作者显然深切关注底层民众的精神境遇和心灵世界。“我会不会是另一个人的梦魇?”这一疑问如一道闪电,把文本中似是而非的浑沌世界照亮。小说由此超出了所谓底层文学的叙事范畴,而更具普遍意义,思想意蕴亦因此提升,抵达形而上的高度。
或许人生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们试图逃脱的可能正是他人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