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拼尽全力冒出土壤的淡绿色鲜草上,挂着一滴露水。草随风而动,想要尽力将露水甩下,好再多看看陌生的环境。
一只甲虫从旁路过,露水映射而来的光线让它如临大敌,而逃避向来不是它的选择。
它颤着身子来到露水边,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草的挣扎。只觉是风又大了。
草挣扎了几下,深觉再抵抗下去,自己柔嫩的草茎将会折断,甚至根也要从土里掀开,便不再反抗,任由这甲虫与水滴对峙。
甲虫望着水滴,水滴所映照的光线、空间形成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透露出了无比的危险,仿佛靠近的一切都将被吞噬。但它没有退缩,只是无法控制地想到了过往。
它已来到这个世界五月有余。它一直独来独往,守护领地是它一生最重要的事。在它决绝的意志下,这一块土壤已经没有其它可以威胁到它的存在。
除了对领地的护卫,它最享受进食的时刻。时日不好的时候,它只能靠吃草度日。可是这草也有好有坏。它最爱吃刚出土的草,没有沙尘的腥气,没有风吹日晒下干枯的口感,只有尚未褪去的泥土清香,和一口就能咬出的汁水。
若是运气好的时候,它则能在土壤中翻出一两只黄粉虫。那才是最大的享受,是它奋力生存的最大动力。
甲虫怔了一下,赶忙晃了晃身子,从回忆里解脱出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它定了定身,再次望向前方的露水,挺了挺头部的长戟,作出了战斗的姿态。它感到那个世界在挑衅它,在召唤它。
它冲了过去。
草无法抗拒地再次压低了身子。
……
“味道如何?”
“没有喝过”
纯色的石桌边,对坐着两人。
发问的人听到回答,轻笑一下。手掌轻轻一晃,一团青红色的火焰将铁制的水壶再次包裹。水在一瞬间再次沸腾。
他身着一袭黑衣,头上戴着一顶枯草编织而成的草帽。草帽将他的脸几乎全部遮住,只有看向漏出少半边的侧脸,才能稍稍窥得他的样貌。
他的长相实在太过无奇。像是在院门前逗闷的邻家叔伯,也像是集市上叫卖货品的卖家,更像是从身边走过的千千万万人中不会去注意的其中之一。
瘦削的脸上布着不多的皱纹,平静的眼中仿佛毫无情绪但又好像包容着世间全部的情感。如果说眼睛是看人的一种手段,那他的眼睛则让人困惑,像什么也没看到,又像看到了千万人。
他轻轻拿过杯子,为对面坐着的人又倒上了一杯。
“没喝过不是无法评价味道的理由”,他声音平静,继续说道。
与他对坐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男子兴致缺缺,并不积极。但听到话,还是拿起杯,又轻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而后苦味愈发浓烈却又透出一份醇和,最后能品到一丝甘甜”,说罢年轻男子抽了抽鼻子补充道:“还有一股清香。”
“他们管这叫茶。”黑衣男子微笑着点头答道。
“这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东西。”年轻男子看向杯子,淡绿色的茶水在光线下随着微风翻起一丝涟漪,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绪变得宁静,淡淡的茶香也让他感到一丝享受。
“的确。我将它从其他世界带回。初次饮茶,只觉得奇怪。现在却离不开了。”
“你将我带到这儿,或许不单单是想让我尝你的茶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必须做?”黑衣男子放下茶杯,淡然问道。
“必须做。”年轻男子声音平静,毫不犹豫。
“哎,他们让我阻止你。但我向来只是一个看客。”
“我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人。”年轻男子说道,同时将目光看向周围的环境。
黑不见底的虚空环绕在四面八方,唯有这漆黑之地的正中央有一片草地。草地所在是仅有的存在光亮的位置,这里没有太阳,却仍让人感觉到来自光线的丝丝暖意。而射出草地的光线,则被外界的黑暗瞬间吞噬。
“但我认为你们可以轻而易举解决我。”年轻男子收回目光,继续说道。
“从能力上来讲,是这样。”黑衣男子饮了一口茶:“但我早已经厌倦了。”
“这和我无关。”
“并不能说完全无关。你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
“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你违背了规则。”黑衣男子正色道。
“规则不该由其他人制定。我当然可以在我自己的规则内行事。”年轻男子对此话不以为意。
“小的规则当然无所谓。但本质的规则不能违背。尝试这样做的人,都被阻止了。”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年轻男子反问道。
“我以规则为道。我们都以规则为道,你们也一样。我能感受到。”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正常的。”黑衣男子继续说:“违背小的规则,并不会对道有任何影响。但违背了本质的规则,道将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本质规则的违背,会让规则之道出现偏差。而他们畏惧这样的偏差,才让你来阻止我?”
“是这样。”
“那他们为什么自己不来?”
“他们也曾亲自阻止过。但规则之道原本宽阔无比,他们阻止过几次,已经让规则之道缩窄数倍,颤动不止。而我完全出身于规则之道,由我来做,影响还能小些。”
“我为完成这件事,已经做了这么久,你本可以随时可以杀掉我。”年轻男子说道。
“我说过,我已经厌倦了。”黑衣男子又饮了一口茶。
“那你还带我来做什么?”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年轻男子问道。
“在你做的事完成以后,接替我的位置。”
“但等我做完,我或许已经死了。”年轻男子出现了一丝恍惚的神情,又带着一丝向往。
“如果活下来了,你就必须要做。”黑衣男子道。
“如果不答应,你会立刻杀掉我?”年轻男子问道。
“没错。”
“所以说,你因为厌倦,不惜让你口中的规则之道向着未知的方向变化,也要我答应你这个要求?”
“没错。”黑衣男子回答。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年轻男子答道。他能够感受到,对面男人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能将他化为虚无。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可虽然我恍惚记得自己见过你几次,但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我总不能答应一件不知道的事情”
“你还不需要知道。”黑衣男子望向虚空深处,缓缓说道。
“好吧,神神叨叨。”年轻男子颇为无奈,耸了耸肩。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能接替你的位置?”年轻男子继续问道。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有这种感觉。”黑衣男子望着对面好奇的人,神色平静。
年轻男子深知自己已经再问不出什么东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也知道,这唯一的一次短暂交流将要结束了。
“就这样吧,我要走了。”
仿佛感受到了年轻男子的话语,他身后一直立在草地上的紫黑色巨刀开始嗡嗡作响。硕大无比的巨刀平稳地飘向了年轻男子的后背,慢慢安静了下来。
但若是仔细观瞧,方才这巨刀并未插入地上,而是立在草尖,平稳如一座雕塑。
“我们还会再见的。”
随着黑衣男子的话语,包裹着二人的虚空开始急剧变化。凄啸的风声伴着山谷的幽鸣缓缓出现,周围的黑暗空间逐渐显现出一丝光亮,年轻男子的眼中映出了他熟悉的茅草屋。
“哦,对了。你叫什么?”年轻男子扭头问道。他刚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去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语罢,年轻男子周围的空间彻底消散。
男子站在荒原上,苦笑着摇了摇头,扭头向茅草屋走去。刺眼的阳光照向大地,除了叠落的石峰,便只剩下漫野的黄沙。
神秘的空间内,风声渐渐消散,除了那片突兀的草地,一切又都被黑暗所吞噬。黑衣男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年轻男子答应他的事情好像并不让他觉得欣喜,但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抹如释重负,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黑衣男子也并未多做停留,正了正头上的草帽,转身,向着黑暗中走去。
纯粹的黑色无法吞没男子的身形。他慢慢向前走着,无人知道终点为何处。
……
甲虫用力地和露水进行着对抗。这是它遇到过最难缠的敌人。它更习惯与敌人正面交锋,可这露水却想要将它融为一体,想将它纳入那个未知的领域。
奋力反抗的甲虫决定拼命一击。它翻滚着身子,带着露水一起坠向了湿润的土壤。
水珠很快消失在土壤之间,甲虫又一次胜利了。它骄傲地向天空展示它的长戟,表现着它的强大,庆祝着它的胜利。
泥土中缓缓爬出一只黄粉虫,正路过甲虫的身边。
多好的一天!
甲虫挺着战无不胜的头颅,冲向大战后的美餐。
空间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