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媒体和网络写手笔下的文字都是带着锋刃的。
凭着对画面的自觉认知和非当事人卢颂颀妈妈的一句“为什么将我儿子推下来”,他们一个个,利用手里的笔杆和键盘,将陆笙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她哪里只是掉下了擂台?她是跌进了一个布满倒置利刃的深坑,刺得她浑身是血。
网上报道了这件事:黑带女参赛选手将红带男参赛选手逼到角落还不罢休,一个横扫腿趁其不备还将红带选手推下了擂台,小小年纪竟如此狠厉,有背跆拳道道德教育第一的基本哲学思想,根本不配作为一个武者。
之后还有一大波呼应者发文自称是当天的现场观众,亲眼所见女孩招式狠厉最后将男孩推下了擂台。
“真是老天有眼让她也掉了下来,这是就是报应。”
千夫所指之下还有人开始质疑陆笙腰间黑带的真实性。
“她是真的考过黑带了吗?该不会是假的吧?小小年纪就练到了黑带?说出去谁信啊?”
“我也觉得可疑。”
于是很快就有人扒出陆笙的爸爸是跆拳道教练的事。
网上有开始了另一轮恶意揣测。
“该不会是她爸爸通过渠道给她整的着黑带吧?”
“就是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怎么可能是黑带高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切!仗着自己爸爸是跆拳道教练就敢这么欺负人,平时在学校肯定没少欺负别人吧?”
“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单纯的小姑娘,思想居然这么恶毒。”
“……”
各种谩骂的话都有。
人们宁可用最深的恶意去揣测这件事,都不愿意相信一个11岁的女孩那次伸手只是单纯地想拉住那个男孩不让他往下掉。
多么简单却可笑的事实。
11岁那一年,本是单纯孩子的小陆笙被外界的言论伤得体无完肤。
有一天,她的病房里突然闯进了几个人,有人举着摄像机,有人拿着录音笔,有人举着黑色的话筒。
话筒被堵到她嘴边,那个身穿笔挺的衬衫西装、头发长直、涂着正红色口红的漂亮姐姐用平时只在电视上才能听得到的好听的声音采访她,但内容却像一把刀子直直刺入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那个记者问她:“前天的青少年跆拳道比赛上你将对手推下了擂台,自己也摔了下来,请问你能跟大家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形或者想法吗?”
“明明比分已经拉开了能说说为什么还要将对手推出赛场呢?是不是这也是战略的一部分呢?”
“听说你的对手在摔下台后造成了小腿骨折和后背擦伤,你觉得这些伤害是你造成的吗?”
“陆笙小选手?陆笙小选手?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女记者突然提高分贝的声音,让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的陆笙眼睛转了转,终于将视线的焦点放在了她脸上。
呵……
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是她推的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只看到他的小腿骨折和后背擦伤,却没有看到她额头渗出的血和眼神的逐渐冰冷和空洞。
对着镜头和话筒,陆缓缓地开了口,神色空洞,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对,就是我推的他。”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既然你们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吧。
之后,无论他们再问什么,陆笙都只呆呆地坐着,再没有开口回答了。
再之后,刚赶过来的陆笙爸爸将那群记者赶了出去。
空空的病房里,陆笙看着床上她盖着的白得刺眼的床单,淡淡的空灵的声音响起:“爸爸,以后我再也不想参加比赛了,可以吗?”
陆笙爸爸流血不流泪这么多年,那一刻却鼻头一酸,在陆笙的床边坐小,抱着小小只的陆笙,声音粗沉微哽:“好!今后我们都不参加比赛了,不比了……”
陆笙抬起她微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背。
跟陆笙妈妈吵了两天都没有妥协的他,就因为陆笙的一句话而彻底放下了。
从那件事之后,陆笙变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不喜欢回答陌生人的问话,不喜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甚至不喜欢参加各种有人群围观的比赛。
自那以后,陆笙变得更孤独了,学校里的同学都自动远离她,觉得她是那种暴力恶毒的女孩,避之不及。
所以她能嗅到同样万众瞩目下宋子榆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孤寂和感伤,她能理解他的那种孤独。
所有人都盯准他高高在上的学霸人设,但其实,比起家庭完整和睦,他宁可卸下一身的“学霸”“好孩子”标签,宁可一直当一个每次考试都在及格线上徘徊的普通孩子。
并不是所有人都渴望万众瞩目的……
那一晚,卢颂颀失眠了,辗转反侧。
在他的人生中,在他记忆里留下最深烙印的是两个画面。
都是关于她,陆笙。
一个画面是那场比赛他一个重心不稳要摔下擂台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拉住了他,淡然的脸上满是焦急。
另一个画面是视频里受采访的她,惨白着一张小脸,眼神空洞,声音冰冷地从她口中传出:“对,就是我推的他。”
透过屏幕,他好像能看到她深不见底的眼里那仅剩的一点星火一下子完全熄灭了。
当年躺在病床上的小卢颂颀,刷着手机上外界对她的言语攻击,有些坐立难安。
他不断跟他妈妈解释说:“不是的,她没有推我,是我自己站不稳才掉下来的,她身手只是想拉住我。”
他妈妈一脸狐疑,有些不相信他的话。
他想着他一定要站出来解释清楚,真相真的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子的,你们误会她了!
但是还没等到他站出来澄清,他就看到视频里她决绝地说了那句:“对,就是我推的他。”
他妈妈也看到了这个视频,她拿着手机,指着视频里的小陆笙冷声道:“你看,她都承认是她推的你了,你还想着为她说话。”
她妈妈戳了戳他的脑袋:“你呀!就是太善良了,不懂人心的险恶。”
他盯着视频里那张惨白无神的脸,一直摇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她险恶,是社会险恶啊。
后来也有记者来采访他,终究还是他太懦弱,有了之前陆笙赌气式的一口咬定,他说什么好像都有些徒劳了。
对着镜头和递到嘴边的话筒,他只能说:“请你们不要再抨击她了好吗?”
请你们不要再伤害一个好人了好吗?
但这话一出,网友们的言论更甚,那他做反衬:“你看那个红带选手多善良,都被摔成这样了,还替她说话,再看看她,连道歉都没有一句,态度恶劣,该喷!”
最后,卢颂颀也跟着沉默了。
他才意识到,不说话才是对她的保护,那种情况,已经越抹越黑,百口莫辩了。
后来卢颂颀想,可能就是因为那件事,他这辈子都欠她的吧。
所以最后他活该喜欢上了她,暗恋她暗恋了四年。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件事情终于沉于海底。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当初。
但卢颂颀知道,很多东西,回不去的。
就好像一个木桩被钉进了一枚钉子,即使钉子最后被拔除,但依旧恢复不了原样。
那个那个被刺深的洞还在,疼痛还在。
那件事情过后,卢颂颀的妈妈觉得学跆拳道太危险了,之后就不再送他去学跆拳道了,转而将他送去学了街舞。
卢颂颀也再没听说过陆笙的消息。
卢颂颀以为今后再也遇不到她了,两人的生活应该再无交集。
直到时隔四年后,他上了高一。
那是一个在他们那个南方城市依旧火热朝天的九月,正适合给他们这些新生搞军训。
在一中那个烫鞋底的操场上,他们整整齐齐地排好队列,教官开始第一次点名。
卢颂颀有些漫不经心地站在队伍中间。
教官用一口带着家乡口音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将新班级同学的名字一个个念过,卢颂颀都没有怎么用心听。
“陶丹。”
“到!”
“朱伊卿。”
“到!”
“……”
“陆笙。”
直到教官念到这个名字,卢颂颀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站她前面的一个女生用清冷淡淡的声音应了一声:“到。”
声音不大不小,却直击他的心湖,掀起一大片浪花。
卢颂颀直直地盯着站在他前面的女生。
女生依旧瘦瘦的,不过昔日有些张扬的高马尾变成了低马尾。
是她吗?
背影看起来好熟悉。
他一直盯着陆笙发呆,以至于教官点到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卢颂颀!”教官用加重版的语气又点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到!”
但站在他前一排的女生听到他的名字丝毫没有反应。
仿佛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似的。
不过陆笙确实没有记得当初那个跟她一起摔下擂台的那个男生的名字。
当初比赛前主持人向选手介绍双方的时候,她压根就没有注意听,声音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后来媒体很网上为了保护个人隐私,都没有讲他们的名字写进去。
所以从头到尾她都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却不记得那件事中的另一个主角。
四年了,连那件事她都开始淡忘了。
那时候刚上高一的陆笙,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子榆:我终于来到你上的高中了,你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