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石轻轻将满面是血的麦芒托于一块青石之侧,也将丢落的烟杆重新轻放于他的手中。
麦芒的双目已失去特有的金芒,只剩两道不断涌出的鲜血还散发着微微热度,只见他瘫靠在冰冷的青石间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攥着烟杆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丁一石默默的注视着麦芒,目光有些轻微颤动。
半晌,麦芒竟无力的笑了,笑的自在,轻松,就连脸部抽搐的肌肉也微微的荡漾起来,就像那片自在的麦浪,浪花渐退即将解脱。
或许真的可以解脱,自在的田地,僵硬的黄土。
看着麦芒残喘的笑容,丁一石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他伸手轻握住了那只攥着烟杆的手。
他不想让眼前这条漂泊的生命在今后的路上形只影单。
“终于要离开了。”麦芒无力的笑了笑。
“是……”丁一石沉默了片刻,还是轻点了点头!
“可你却并未离去。”麦芒艰难的说道!
“前辈究竟为了什么……”丁一石动容的说道!
麦芒突然睁大了血肉模糊的双目,两道暗红的血流顿时涌出,紧绷的双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丁一石见状迅速探指点向麦芒的颈侧,又从他的手中取出烟杆轻含口中,并掏出火石缓缓将其引燃。
随着丁一石不断的轻咳,手中的烟杆已然递于麦芒颤抖的唇间,只见麦芒艰难的深吸了一口,随之缓缓吐出绵长的烟雾。
半晌,丁一石将烟杆轻轻放下,升腾的烟雾随即散去。
麦芒的双唇渐渐不再颤抖,也再次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你可知我与那同宗鬼婆争斗半世?
丁一石缓缓望向不远处的尸体道:“有所耳闻。”
“到头却是两败俱伤万事皆空。”麦芒痛苦的将脸转向不远处的尸体,虽现已看不见一切。
丁一石思索了半晌说道:“据说您二位素来不睦,只是有所不明何等怨恨必放不过对方?”
“只因从未放过自己。”麦芒无力的摇了摇头道!
“放过自己?”丁一石再次将烟嘴递于麦芒口中。
“是……万般恩怨皆因放不过自己,若能赎己万事皆空……”
绵绵的烟雾随着麦芒声止慢慢消散。
丁一石盯着麦芒良久道:“前辈如今是否已放过?”
麦芒无力的摇了摇头道:“有些人与我无二,如今仍未放过自己,也必放不过他人。”
丁一石愣了楞,随即皱了皱眉:“前辈指的是?”
麦芒苦笑了一声:“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你?”
丁一石双眉紧锁良久,缓缓叹了口气:“不会。”
“你一人能否斗得过他们?”麦芒接着问道!
“不能。”
丁一石摇了摇头接着道:“如刚刚二位联手或许便可胜我。”
“太抬举我们了。”麦芒苦笑着摇了摇头。
“前辈不必过谦。”丁一石缓缓道!
“过谦并不好。”麦芒苦笑道!
说罢!他颤抖着摸向丁一石的手,丁一石顿感他的手已渐冰凉。
“据我所知你不仅能让该离去的人离去,且会让该留下的人留下。”麦芒的声音已很微弱。
“此便是前辈的目的?可晚辈真心不愿再伤一人。”丁一石苦涩的说道!
“可他们却仍在伤害很多人……”麦芒颤声说道!
“可是……”丁一石的表情有些动容不定。
“不必为难,你能听见当下之音便够了。”麦芒微弱的摇了摇头。
就在丁一石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碧红的血水再次涌出麦芒的双目。
“前辈休要动气。”丁一石慌忙说道!
麦芒轻轻摇了摇头,突然麻木的笑了,流下的血水渐渐粘满了焦黄的牙齿:“我猜你一定很痛苦。”
丁一石愣了楞,半晌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很多人与你一般……痛苦,只有你能……解脱”说话间,麦芒的脸色已惨白得吓人。
丁一石怔怔的看着呼吸逐渐减弱的麦芒许久,缓缓握紧了他的手。
金色的麦浪用力的挥舞起长长的袍袖,只为那痛苦中的人们送去无尽的生机与希望。
麦芒的脸色已然失去生机,可希望却已尽显于混浊的眼前……
“害你爹娘的人……一定……小心。”
麦芒的面颊逐渐松弛下垂,下坠的血水滴滴熄灭了焦红的烟锅。
随着最后一缕细腻的烟雾消散,丁一石再次望向了一望无际的麦田。
金色的海洋中飘摇着无数不堪的风帆,一双双混浊的眼睛正疑惑的望向丁一石……
(二)
八月十五,农历。
午时,丁一石默默的望着院角发呆,他已很久没有见过那些贪吃的麻雀。
曾经赶不走的麻雀们只在萍儿离去的第二天欢叫着飞来一回。
至从萍儿离开后,丁一石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偶尔坐在山坡上凝望着远处的麦田发呆,便是默默的徘徊在那条轮转的溪流边。
今日,丁一石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疲乏,索性便将疲软的身体完全瘫靠在木椅上,任灼目的日光直射半睁的目中。
午时的院中燥热憋闷,不时的鸟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院角的马棚下堆满了杂乱的稻草,那匹瘦弱的老马瘫趴在干燥的草边缓缓喘着粗气,似乎比丁一石更加疲乏。
微微泛起的凉风时不时窜在丁一石燥热的身体上,令丁一石偶感片刻舒坦。
他喜欢这种间断性的舒坦,有所期盼,有所珍惜,就像饥饿时的米粥,稀松平常却甘香无比,胜似任何惊艳的山珍海味。
就在丁一石似睡非睡间,一阵孩子的哭闹声逐渐打破宁静,他下意识的微微睁眼。
“娘,娘,渴死我了……”
随着孩子不断的哭闹声,院外也逐渐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直到门外终止。
“娘子,快去讨碗水喝,最好再有几个馒头。”
一名落拓秀才模样的男子轻轻将背后的男童放下,顺手擦了擦男童脸上的汗水。
“娘,快去,饿死我了。”
男童拽起身旁一名纱裙妇人的手不住的摇晃起来,圆圆的小脸满是哀怜。
“乖,别急,娘这就去讨口吃的。”
妇人轻拭了拭男童脏乱的小脸,随后又缕了缕有些凌乱的发髻,犹豫片刻便抬手轻轻扣起门环。
清脆的门环声轻轻响起,丁一石却仍靠在木椅上未动,并无任何反应。
妇人站在门外扣了许久,可始终未听见院中回应一声,半晌她轻瞥了一眼身旁的秀才,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可能主人不在家,要不我们先进去找碗水喝?孩子实在太累了。”秀才看了看男童干裂的嘴唇说道!
“看来只能失礼了,若遇主人便好好赔个不是。”
妇人说罢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小心翼翼推开了院门。
妇人微带紧张的朝院中望去,只见院中一片萧条,她稍稍整了整纱裙便拉起男童轻轻迈进院中,身后的秀才也随之步入院中。
三人刚进院中,秀才夫妇便微微一惊,只见侧院墙下一名懒散的男子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但看起来并未睡着。
秀才夫妇怔怔的望向丁一石半晌,丁一石却仍轻闭着双眼缓缓呼吸,根本没有任何招呼的意思。
秀才望着轻怠的丁一石不禁也微皱眉头,犹豫片刻还是轻嗽一声道:“兄台这厢有礼了。”
“请了。”丁一石并未睁眼,回答的却很干脆。
秀才愣了愣,随之脸上渐泛淡红,似乎有些恼怒丁一石怠慢的态度,但片刻还是恭谦的说道:“我家三口行经于此饥渴难耐,能否烦劳兄台讨碗水喝?”
院中依旧很静,秀才一家三口呆呆的望着丁一石许久,不知何时丁一石已睁开疲倦的双目微微转头望向秀才一家。
秀才夫妇奇怪的打量着丁一石,仿佛从未遇见过如此懒散怠慢之人,直到一旁按耐不住的男童开口喊道:“叔叔,我要喝水。”
丁一石微微看了一眼男童笑道:“吃喝都在对面屋中,去吧!”
见丁一石开口,秀才夫妇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见妇人礼貌的说道:“多谢公子招待,若不是为了孩子,我夫妻定不敢随意讨扰公子歇息,还望公子海涵。”
丁一石冲秀才夫妇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再次转头合上了眼睛。
“你带孩子先去吧!让孩子慢点儿喝别呛着,我先坐会儿歇歇脚,也好向这位兄台赔个不是。”
秀才嘱咐了妻子几句,随后缓缓走到丁一石近前礼貌的说道:“兄台能否赐坐?”
丁一石闭着眼睛轻点了点头,秀才这才拉过一把椅子拘谨的坐在丁一石对面。
一旁的妇人看了看丁一石,又看向秀才笑道:“奴家先带娃喝口水片刻便回,相公还是小心打扰到公子歇息为好。”
说罢又冲丁一石温婉的笑道:“娃还小不懂礼数,还请公子勿怪。”
半晌,见丁一石并未答话,纱裙妇人脸色微微一红,随后讪讪的拉起男童向着对面屋中走去。
秀才无动于衷的目送着妻儿走进屋中,不经意间脸中似乎闪过一抹难言的悲哀。
风,慢慢吹过秀才的面颊,渐渐带走了那抹停留的悲哀,也散开了无尽的风尘,清瘦的脸中竟透出一股淡淡的青白之色,折射在烈阳中竟如蛇鳞般层出寒青,刚刚脸中的斯文也出奇的化为一种独特的阴柔之色。
秀才缓缓的盯着眼前仍半卧的丁一石,眼中不禁一阵寒光闪动。
丁一石忽觉浑身一阵泛寒,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只觉一股阴寒的杀意缓缓将自己笼罩,但他还是慢慢的定气凝神将泛涌的热血压在心底,表面上并未透出任何声色。
“好定力!”许久,秀才不由得轻叹一声道!
丁一石仍轻合双目。
“我知道不该来,但必须来,没有选择。”秀才紧盯着丁一石说道!
丁一石慢慢感到刚刚那股阴冷的寒意逐渐减弱,炙热感再次笼罩全身。
“没有选择?”丁一石慢慢睁开了双目,阳光略有些刺眼。
秀才并未回答,只平缓的说道:“我知道我们一进门你便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我谢谢你。”
“谢我?”丁一石淡淡说道!
“谢谢你并未杀我们。”秀才说道!
“为何杀你?”丁一石淡淡问道!
“我不想装糊涂,因我知道凭我们根本杀不了你。”秀才叹道!
“那又何必来?”丁一石问道!
“只因有求于你。”秀才说道!
“求我?”
丁一石终于缓缓坐了起来,因他忽感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见丁一石起身,秀才依然很平静,只见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领口道:“求你杀了我们。”
秀才说罢竟突然起身跪倒,满面严肃的盯着丁一石的双眼。
丁一石双目微微颤动,秀才突如的举动令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刚刚秀才一家进门他便已感此三口虽衣衫褴褛但身中隐隐透出不善的杀气绝非善类,因此才故作轻松静待变化,未想此刻竟遇如此境况。
见丁一石默不作声,秀才微微笑道:“丁大侠是个聪明人,若我等不愿赴死又何必来?”
就在丁一石发愣间,刚刚进屋的妇人已拉着男童从屋中走出,转眼便来到丁一石身前。
“你们……”
丁一石刚开口,妇人拉着男童亦双双跪倒,男童一双漆黑的眼睛微泛惧怕的望着丁一石。
“还请公子成全我家三口,我等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报此恩。”
妇人突然泪流满面,只见她已将儿子紧紧拥在怀中。
“娘,我怕。”
男童也不知所措的大哭起来。
“乖,不怕,我们以后都不会再怕了。”妇人紧拥着儿子泪流满面颤声说道!
“倒底是怎么回事?”丁一石突然厉声问道!他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秀才看着有些失态的丁一石平静的说道:“丁大侠以后必将知晓,如今只求大侠能够早令我家解脱,小生没齿难忘。”
说罢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平静的脸上似乎再次拂过一缕淡淡的悲哀。
“倒底怎么回事?”丁一石额角已渗出淡淡汗丝。
“公子有所不知,杀不了你我家三口也是死。”妇人终于按耐不住抽泣道!
“多嘴!”秀才闭着眼睛斥道!
丁一石紧盯着此时一幅绝望之色的三口,脑中更是不断的思索,此刻他已断定此三口确是一心求死而来,只是想不透为何必要如此,在思索良久后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
“你们可识得麦芒?”丁一石轻声问道!
“他是个英雄,我等攀之不起,当下只想速速解脱。”秀才慢慢睁开闭合的双目,身子似乎也微微一颤。
丁一石仔细的看着满面哀愁的三口良久,慢慢长叹了一口气:“你们不是该走的人。”
秀才脸中的悲哀愈发浓烈。
妇人依旧在抽泣,男童却从娘的怀中小心翼翼的望向丁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