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的盯着眼前这根巨大的雕绣银柱,习惯性的轻抚了起来。
这根巨大的银柱高耸入梁,威严,肃穆,不可撼动。
他喜欢触碰这种不可撼动的抗拒力,摩擦在掌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出彩感。
那只传神的下山猛虎更是他请来京城最有名气的精雕大师“宫不二”亲手所作,整整花了他八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可惜这只凶悍的吊睛白额似乎并不买账,无时不在狞恶的盯着他,仿佛随时都会扑出银柱将他撕成碎片。
他微微叹了口气,默默走至后窗,轻轻推开了窗户。
夹杂着野草气味的凉风淡淡渗入心肺,他的瞳孔却出奇的愈加放大,他看见了后院那座杂乱的无碑土丘,只见荧荧冷翠隐现,似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他一直在努力的寻找,寻找一个年少时遗落的梦。
吃饱穿暖便是一个小小的梦,也是他年少时最大的梦。
梦中,曾有个取名吕安生的襁褓,父母盼他一世安生,永无灾祸……
吕安生出生在北方的一座小县城,出生的那天雪下的很厚,遍地银白。
十三岁那年,善良的母亲只因向东家索要一年应得的八两报酬而跪地乞求,因为她的孩子还要吃饭,她宁肯舍去一份做人的尊严也要令孩子吃饱。
东家讥笑的看着这名跪地痛哭的年轻母亲,突然一棒砸向她的头颅。
他和妹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母亲已奄奄一息,当他惊恐万状的将母亲凝满鲜血的脸颊紧抱怀间时,却已没有了任何温度。
他的母亲也曾将他凝满泪水的脸颊紧抱于怀,温暖如春。
当憨厚老实的父亲回到家中时,结发妻子已停止了呼吸,只剩下冰冷僵硬的身子和一双失魂落魄的儿女。
乡邻们不住的劝慰着这条发疯般的汉子,有些事做不得,有些人惹不得……
终于,他的父亲逐渐的冷静下来,红着眼着将四邻八乡送出门外,之后便坐在亡妻的身旁重重抽起了旱烟。
夜半,他的父亲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将母亲的尸体包裹,连夜来到一座山坡上挖锹埋葬,他记得年幼的妹妹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哭晕过几次。
二日凌晨,他朦胧着见父亲拎起埋葬母亲的铁锹悄悄出门,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守着妹妹焦急的等了三天,仅有的一点米粒也荡然无存,只能饿着肚子继续盼着父亲早些归来。
傍晚,家中突闯进几条壮汉,人群中却没有父亲的身影。一条布袋重重的抛向了地面,几条壮汉便冷哼着扬长而去。
他与妹妹惊恐的打开布袋,竟零散的落下八两银子,还有父亲那从不离手的烟杆。
年幼的妹妹不知所措的大哭起来,他顾不得许多,赶忙将妹妹抱于怀间慌乱的哄着,直到夜深后她慢慢入睡。
此时,他似乎朦胧的知晓了些许,因为他经常看到有些趾高气昂的人经过时,贫贱的人们或是唯唯诺诺,或是惊恐万状。
他拎起父亲的烟杆,似有一股隐隐的腥气散出,又看了看怀中泪痕未干的妹妹,突然觉得自己已悄然长大。
一天深夜,他轻踏着零散的星光悄悄摸进一座偌大的宅院,一条呲牙的黑狗被他用曾射过兔子的弓箭悄无声息的穿体,他蹑手蹑脚游荡于整片院落。
当他不经意间来到宅院假山后一片宽敞的花园时,眼前的一切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一圈比鹅卵石还粗的铁栅栏围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四周灯火通明,数只低吼着的斑斓猛虎正舔舐着宽厚的爪掌怠惰的趴于笼中,似乎意犹未尽。
锦衣玉缎的王老爷正悠闲的坐于囚笼对面眯缝着眼看着笼中的猛兽。
一名清素的婢女颤抖着将一碗热茶小心翼翼的递到王老爷面前,一不留神将碗中几滴水珠溅到王老爷锦丽的衣袍上。
婢女顿时花容失色,颤抖着跪倒在王老爷脚下不住的磕头求饶。
王老爷的面色并未发生丝毫改变,甚至还大度的微笑起来。半晌,那婢女的脸色也恢复了不少。
可王老爷突然的一句话却令躲在假山后的吕安生头皮发麻,只觉浑身的汗毛瞬间俱无声息的竖了起来。
“把她扔进去。”
婢女顿时瘫软在地,除了不停的痉挛外已开不了口。
片刻,王老爷轻瞄了瞄一旁的壮汉,几名壮汉犹豫着走到婢女身前,慢慢伸出了微抖手掌。
月未出,零星的面孔已蒙头遮住了脸颊,厚厚的乌云渐渐掩盖了刺鼻的气息。
吕安生只觉得浑身冰冷,似乎已感受不到了心脏的跳跃,最后竟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到吐出了黏绿的胆汁。
血腥的气息已将一切已知的气息淹没,只剩下几只贪婪的猛兽还在撕扯着鲜红的粗布裙裳……
吕安生已昏厥过去,等再次醒来时,园中已空无一人,只有囚笼四周的火把还在剧烈的燃烧着。
勇气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或许一念之间便会将一名普通人推向巅峰或抛入深渊。
吕安生从假山后恍惚着走向囚笼,除了几只舔舐着脚爪的猛虎,只留下几段红森森的白骨与暗红色的粗布碎片……
他的胃中又是一阵痉挛,但他瞬间咬破舌尖,钻心的疼痛顿时盖过了作呕的感觉。
他放眼向笼中望去,忽然发现一只散落的草鞋似曾熟悉。
似曾?他逼迫自己不敢相信。
他的双手已牢牢拧在比自己胳膊还粗的栅栏上,双目已发出比火焰还剧烈的焰红。
一只钢须挂红的猛虎轻瞄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他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只觉得盛夏的天气竟变得如此冰冷,阵阵寒意透骨入髓,他看了看熟睡中的妹妹,俊俏的脸上似乎仍挂着化不开的泪痕。
他笑了笑,不知是苦是咸,只知道从柴垛中抽出的那把镰刀是凉的,比冰渣还凉。
又是一夜,星光微照,他已悄悄潜入王老爷的房间。
王老爷搂着小妾惊恐的望着他,还有他手中那把比冰渣还凉的镰刀。
当他将一颗圆瞪双目的头颅拎在手中时,那挂着肚兜的小妾竟“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且笑着流下了眼泪。
星光渐亮,头顶的月芽也悄悄探出了半边脸,他用力的将那颗肥硕的头颅抛进栅栏,四周的火焰竟突然熄灭。
当打手们争先恐后的扑向他时,他竟莫名的笑了出来,且放慢了脚步走向正门,他已觉得值了。
诧异的是他身后的喊喝声此起彼伏,脚步声却越来越小,直到只剩下夸张的喊喝声。
当再次踏进家门的时候,他以为是在梦中,直到见到熟睡中的妹妹,轻抚她可爱的脸庞。
他带着妹妹走了,坐着一架马车走的,赶车的是王老爷家曾经的一位管家,这名干净的男人亲口对他说谢谢他挽救了他的妹妹。
管家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到关口后便道别离去,他只能带着妹妹漫无目的的向南而去。
直到身上的银子被一群地痞无赖洗劫,他才感到这个世界远比他生活过的县城要大得很多。
他背着已瘦成皮包骨的妹妹沿街乞讨,当经过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时,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姑。当道姑认真听完他兄妹二人的所遭所遇时,清俗的脸中也渐起波澜。
最终,慈祥的道姑不仅收留了他们兄妹二人,并将妹妹枫叶正式收为门徒,并答应他一定好好照顾枫叶,不令她受丁点儿委屈。
后来的日子很平淡,他与妹妹也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某天夜里他却独自坐在树下偷偷的流泪,只因白天一名道士骂他是个穷鬼,废物,只配给人端茶倒水。
他思考了几天,最后还是向道观提出了离开,也向那位慈祥的道姑真诚的道别。道姑将他拉至身前默默的看了好一阵,最后长长的哀叹了一声。
分别的那天,枫叶大哭着抱着他不放,他强忍泪水告诉枫叶将来还会回来接她的,且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裙子,直到她破涕为笑。
南方的冬季对他来说不算太冷,当别人还躲在屋中取暖时,他依旧手寖冷水洗碗拖地,因此已不必为吃饭而发愁,虽然经常无故被欺辱,经常吃着残羹剩饭,但他并不觉得委屈。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惨死的爹娘,而此时他的心中便会升起一团压抑的怒火。
他带妹妹离开的时候,除了怀揣父母用生命换来的八两碎银之外,还揣着半卷据父亲讲是祖父留下的手抄,另半卷则缝在妹妹枫叶的肚兜里。
时光顺流,人世逆转,他已二十岁出头。这些年打工度日虽银子见的少,人却见的多。慢慢的,他的心也在这炎凉的世态之中渐硬,渐冷。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浑身满是胭脂味的女子,冰冷多年的心竟慢慢融化开来。
这是一个白天被人口中唾骂,夜晚却笑投其怀的女子。每天花枝招展卖弄风骚,只为那碎银几两。
他们之间本无任何交集,直到一天几名娼客不仅不付那八两娼资,且耻笑着逼迫她下跪陪笑,否则便将她赶出这条赖以生存的街市。
老鸨深知得罪不起眼前这几位富家公子,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也知趣的敬而远之。
可当他看见那女子下跪的一刹那,他的心口竟莫名的刺痛起来,仿佛裂开了一道陈年的伤口。
身为杂役的他,竟突然拎起门前搓雪的铁锹,不顾一切的向那几位富家公子劈头盖脸的抡了下去。满是浓浓胭脂味的青楼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杯盏破碎声,刚刚还高高在上的几名富家公子眨眼间便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
当晚,她便跟随他逃离了那座胭脂之楼,那条赖以生存的街市。
她本有些积蓄,本可以逃离后便一走了之。但她竟出奇的紧随于他这个穷光蛋,并声称他这辈子休想甩掉她。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把所有积蓄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并想为他生个娃。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他们的儿子出生才来到现在这个地方。这里本是一座山峰处偏僻的村落,村落的族长是一位满嘴仁义的老财主。
一天,这个老财主竟当着他的面矜贫救厄的要以一千两纹银的代价买下他的妻子为妾,被他坚定的婉言拒绝,可隔天夜里家中的瓦房却突然失火,她的妻子也在那场突来的大火中香消玉殒,临死之前奋力将他们父子推出熊熊烈火之中。
他本想拉住妻子的手,一根燃烧的木梁却轰然砸落,将他与妻子分隔两侧,他正想以身殉情冲入火中,怀中的儿子却突然大哭起来。
次日,那位满面悲痛的老财主带着家丁前来慰问,且递上了一张干净的千两银票。他看着怀中的儿子笑了笑,竟毫不犹豫的揣入怀中。
他将儿子寄托在一位关系还算不错的农户家中,且留下了那张千两银票。
暗夜,月光如注,血流如注。
他手握镰刀将财主一家老小的手脚筋全部挑断,并将他们悉数拖入深山之中捆在一排巨大的古树下。当裤裆早已湿透的老财主惶恐的说出自己藏钱地点后,他便将他们流出的血染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直到数天后,一名采药的郎中偶然碰见十数副钻满蛆蚁的白骨……
当家丁们集体赶到事发地点后,亲眼目睹者当场便昏厥十几人。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却在不远处的一颗树后冷冷的盯着他们……
不久后一个大风的夜晚,财主家的宅院突然升出滚滚浓烟,剧烈的大火很快便将整座宅院吞化焚尽,死里逃生的家丁们亦作鸟兽散。
隔年,财主家原址的废墟上竟再次兴起一座更加气派的庄园,新的主人便是他。
随着他经营有方,钱财也不断的积累,几年光景便买下了山村所有的田地,直到雇佣整座村庄的村民,且任意践踏其尊严,掌管之生死……
人们背地里都畏惧的称他为吕老虎,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多年后,儿子渐已长大,取名八两。
多年后,山下的大街小巷盛传这座山中来了只吃人的老虎,吃光了曾经那位道德仁义的财主一家……
曾几何时当他闲暇无事翻出祖父留下的那半卷手抄时,竟仔细的看了起来。
曾几何时他竟一反常态的始交江湖中人,也将最心爱的儿子花重金送于蜀中青城门下。
今夜,山间轻黏风雨,他有些怀旧,怀旧曾经的那些风风雨雨。
他静静的走进阁楼,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儿子正一如的趾高气昂,身旁还站着早已誉满江湖的青城三绝:“囚笼,精灵,趣魂。”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埋藏心中已久的谜团使他屏息凝神的聚焦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