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变得嗜睡,无论是夜里、晨曦还是正午,我始终昏睡着,做了很多很多梦,有时梦到我变作了乌鸦飞遍三山五岳、大江大河,有时梦到我着黑衣与妖魔对抗数次死里逃生,在梦里,我无所顾虑,我冷血且残暴,但我喜欢那样的自己,所以即便清醒时,我也在发呆,我已经受够了从前那样被束缚的生活。
村里人渐渐流传出许知懈怠懒惰的传闻,也有人说他得了怪病,作为村子里唯一的秀才,他异样的举动成了全村人的饭后谈点。
小梅来探望过很多次,甚至不顾外界的风言风语悉心照顾他,可他一直沉迷于自己的梦境,再也没陪小梅说过一句话。
风声渐渐变的萧瑟,曾经的翠绿变作枯黄又飘落在地。
他的梦里多了位新人物,他的声音永远是阴森森的,他似乎是自己的敌人,总会设计圈套陷害自己,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将自己救出。
梦醒的许知喃喃:“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渐渐变作癫狂的大叫,“我不能忘记你的。”眼角的泪水毫无征兆的淌下。
他抓着头发苦苦想了一夜,始终不得其果。
第二日的清晨,红着双眼的小梅跑进了许知的家,扑到了他的怀中,心爱女子的哭泣与拥抱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小梅,怎么了?”小梅只是将头扎在他的怀里,轻声抽泣着。
过了许久,女孩虚弱的声音响起,“许大哥,父亲要把我买到王家当小妾。”
浑身的气血涌到头顶,读了十年书的他第一次冲动与愤怒,“走,走,去你爹那里,我绝不许......”
女孩伫立在原地,她紧咬着下唇摇头说:“没用的,父亲已经签了卖身契,我若不嫁过去要陪一百两银子的。明天,明天王少爷就要来娶我了。”
这句话像一道离弦飞矢刺到许知的心口,瞬间抽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瘫坐在地上,魂不守舍的喃喃:“不是的,不会这样的......”
女孩含泪哽咽,“我只恨自己没福分,没法子嫁给许大哥了,我走了以后,你好生养病,日后考上状元郎,娶好多的好女子,到那时我也为你高兴。”
仿佛未有所闻,他颓然坐在地上,自顾自念着,“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有法子的,有法子的,我变作乌鸦带你飞走。”
周围如此安静,小小的茅屋,只剩了他一个身影,泪水浸湿了衣襟,他枯躺在地上,整整一个昼夜。
次日,锣鼓声响彻了整个小村,这是村子里最风光的嫁女,人人都称赞小梅好福气。
一身红衣的新娘子与老母亲含泪道别,正上轿子的前一刻,她偷偷向人群中望了一眼,泪水更多了些,轻声念着。“回吧,回吧,不用挂念着我。”
在那个方向,人群中的许知赤着双目,将拳头握的嘎嘎作响,“杀了他们,抢走小梅。”脑海中蹦出一道奇怪的声音。
“杀?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他迷迷糊糊的答道。
声音再度响起,“你右手边有柄刀,你冲上去砍死一个两个,他们自然就吓跑了。”
这句话似一道阳光照进了他满是灰暗的心。
在他的右侧是屠夫的摊位,上面竖着一柄寒光闪烁的屠刀,他颤颤巍巍的将手摸了过去,近了,更近了,木柄填充了他的手掌,这就是力量,这就是杀戮,一道身影在头脑中闪现,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身前是血雨腥风和尸山尸海。
他有一种预感,若此时冲过去,自己的人生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可能是脱胎换骨,更可能是万劫不复。
血腥气弥漫,“我这就杀了他们,带小梅走,从此一起浪迹......”
许知猛地缩手,“我在想什么?我居然想杀人,想抢人。许知啊许知,苦读圣贤书十年就读出你这么个混人吗?仁义礼智信,你占了哪样?”
他猛退三步,怔在原地,“我若是只乌鸦该有多好,再也不需要在乎人类的规矩。”
脑海中又泛起另一个想法,“我是人,所以我就必须要受人间的规矩吗?哪怕这规矩是错的,哪怕这规矩令我痛不欲生,我都要遵守吗?”
清醒时满大街已只剩他一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间杂着剧烈的咳嗽,忽地眼神一凝,笑音嘎然而止,他仰面昏倒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中,隔壁的林家夫妇陪在左右。
“许家小弟,你现在身子骨弱,也莫要再伤心了,等你养好了病再好好读书,你一定能做大官的。”林大嫂柔声安慰他。
林家夫妇对视一眼,“我们还请了个游方的道士,能帮你看看病。”
许知仰头望着屋顶,那处屋顶稍稍破了些,明亮的阳光从那里泻了进来,形成一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漂浮酷似一只只飞舞的银色精灵。
“白云道长,你进来吧。”
自门外走进个邋遢道士,穿的一身灰衣道袍,头顶着道髻。
“你为什么要掐我的脸。”
白云正色道:“小居士,你心有魔障,我见你无妄、无欲、无怨、无恨,小居士必有执念,可有什么东西想不通、放不下?”
“心魔?”许知怔怔看着白云那张猥琐的老脸,若有所思。
白云眼神中带着怜悯,“唉,废了废了,我还没说话,他先神经兮兮的自说自话,还心有魔障?比我还神棍,走也走也。”
林家夫妇稍有些尴尬,将白云道长送出屋外,再取出一碗肉汤,“许家小弟,快喝些,养好身子。”
许知怔怔看着汤底的禽类肉,脑中闪过些不安的念头,“这,这肉?”
林大哥憨厚的笑着,“我刚回家就见到一只好大的乌鸦落在你家院里,真是便宜你了。”
似是脑中某根绷紧的弦突然断开,许知端着肉汤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愈抖愈剧烈,“啊!”一声凄厉的大叫,将碗摔在地上,他躺在床上疯狂的抽搐。在他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完整的话,“红鸦远去,活着的是谁?”
冬雪覆盖了落叶,种子在雪下发芽,季节流转,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他疯疯癫癫,受尽村里人奚落,为了维持生计变卖了书籍和田地,全靠施舍度日,他每日半睡半醒,那些梦越发的真实了,在他的床头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老鬼、白云、林人杰、凤雪儿、楚寒梅’
以及那个刻的最深的‘鸦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