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天气不好!阴云密布,像个盖子似的捂的人透不过气。
这样的天气明明最适合在家拉上窗帘,躺床上吃薯条、看动漫,若有美丽邻居作陪就更完美了;可王小凡偏偏只能去调查那100公里外的臭水沟子,这让他十分不爽,一大早就臭着个脸和耿鑫在事务所门口等着王瓷来。
那耿鑫只当他也讨厌和彼此一起出差,同样耷拉个脸,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俩人如同黑白无常,守着事务所大门,散发阵阵“莫挨老子”的气场,引得过往群众纷纷侧目。
“滴滴”
一阵鸣笛声由远至近,两人转头,只见一辆粉红色保时捷macan缓缓驶来,车停后,从里面跳下个瓷娃娃。
“这是你的车?”两个男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我妈的,借给我用的。”女孩答道。
闻言,王小凡一脸若有所思;耿鑫则是阴晴不定。
“咱们出发吧!”女孩没在意他们的微表情,兴奋的振臂高呼,像是要出去春游一般。
上车前,王小凡特意抬头望了眼鸽灰色的天,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像压了块石头般沉重起来。
“但愿一帆风顺……”他喃喃道。
大江镇位于X市西南方向,驱车近两小时路程,地形多为丘陵,两条河流贯穿其中,名为“月河”、“星河”;经济收入主要依靠农业种植,工厂数量不多,因此发展较迟缓。小河村,虽地势相对平坦,又靠近月河,却是镇上39个行政村中最穷的一个!青壮年基本都外流出去,只剩下些老弱妇孺。
车里,三人讨论起案情。
王瓷道:“我昨天查了一下,村民之前告的厂子叫做印达实业,老板刘庆年。这工厂开了近15年,手续一直不全,也不知是怎么糊弄环保和工商局的。后来当地村民接连患癌,便怀疑跟印达排放的废气、废水有关!说废气倒是有些道理,毕竟人管不住风往哪吹;可这废水,小河村紧邻月河,工厂却是在星河岸边,即便它是离村子最近的工厂,两者间还是有相当长的距离,怎么看也不会是印达的锅!”
“所以他们当年败诉了!”王小凡淡淡道。
王瓷继续说:“这村里人可不服,一面上诉,一面又跑去市里、省里上访,当年闹得可不热闹!这印达也倒霉,胜诉不久就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也因为它关门,老百姓才渐渐不闹了。”
耿鑫接了话头:“新厂子叫云盈化工,法定代表人张迪,经营高分子材料制造和销售,也是个需要排放大量废水和废气的营生,就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正规合法经营。开业当天这个张迪还请市电视台做了个现场直播,重点强调了自己在环保这方面做出的努力,简直无懈可击。”
王小凡头倚车窗,斜乜着外面风景,语气暧昧道:“那太遗憾了,我们这次是代表村民的立场,所以是要找茬的。”
耿鑫道:“何止找茬,简直是无中生有!你们知道吗?传闻之前有个律师接了这案子,最后被打成了植物人,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车子猛地一阵摇晃,王瓷怯声道:“真的假的?谁干的?”
耿鑫摇头:“不清楚,有的说是村民嫌他拿钱不办事把人打了;也有的说是他拿到了关键证据,被云盈的打手半路截杀!”
王瓷脸上肌肉一阵阵发颤:“那主任为什么要接这烫手山芋啊,还派咱三个来?”
王小凡一呲牙,讥讽道:“我这两年早把他看透了,就喜欢上个电视新闻,出出风头。这案子在省里有些影响,办好了,扬他德胜的名;办坏了——哼哼,反正挨打的是咱三个……”
“嚓”
王瓷一个急刹车,后座的耿鑫没系安全带,被晃个不轻。
女孩面色苍白,结巴道:“这,这是让咱们来送死的吗?”
耿鑫趁机把手贴在她肩膀上,安抚道,“王瓷,别听他瞎说,万事有我,我会保护你的!”
王小凡也觉得自己言重,对王瓷轻轻道:“放心吧,主任或许是知道什么内情,认为不会有危险,否则不会派咱们三个菜鸟来!说不定我们后面还有他派的便衣偷偷保护着呢……”
王瓷耳朵一红,松了松紧攥方向盘的手,心里这才稍安,重新上路。
三人到小河村时已经中午了。
刚到村口,保时捷便在路边停下,王瓷快速跳下车倚着村碑呕吐起来。王小凡和耿鑫也了下车,两人面色略有蜡黄,蹙着眉看了看女孩,又抬眼打量起四周。
三人的不适,源于空气中弥漫的一股刺鼻异味。王小凡形容不出,大体是一种腐物发酵外加数月未洗的臭袜子味儿。他和耿鑫勉强能忍,但王瓷对气味敏感,撑到这里,终于是忍不住了。
小河村碑是块风化严重的花岗石,原本赤红的村名如今只剩下斑驳;从这里一路望去,举目尽是灰色,就连天上的乌云,也仿佛是村子的死气凝聚而成,不曾渗出半丝阳光下来。
王小凡叹道:“这里就跟魔界一样……”
初来乍到,村子的模样在三个年轻人心头落了一层阴霾。
照着委托人留下的门牌号,几人走走停停半天,仍是摸不着门路,只好在路上拦下一扛锄老人。
王小凡问道:“大爷,请问杜正连家在哪?”
“杜正什么?”
“杜正连!”
“什么正连?”
“杜正连!!”
王小凡估计这老头平时上网,怕他又问“杜什么连”,急忙又大喊一遍:“是杜正连啊!!!”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聋!前面第三个胡同右拐,第二家就是。”老人说完又打量了下这一车人,问道,“娃娃们是老杜找来的?”
王小凡点头。
“律师?”
王小凡又点头。
“走吧,年纪轻轻上哪挣钱不行,理这破烂事。”
三人面面相觑,有些猜不透这大爷的意思。
耿鑫从后座伸出脑袋,试探问道:“您的意思是觉得这事儿没谱?”
老人不置可否。
耿鑫见状,冷哼道:“您是认为这事情是村里人在瞎胡闹吧?”他以为自己切中了要害,唇角撇出一抹嘲笑。
岂料,他话音刚落,老人本平静的浑浊瞳孔骤然烧起愤怒的火焰,脸上两道法令纹如同鱼鳃,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摘下肩上锄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耿鑫脑袋就敲去,得亏他缩的及时,否则非得挂彩不行。
但保时捷可就遭了秧,后门车窗边框被砸出一个小窝,光滑如玉的漆面被剌出一道深深白痕。
老人不等三人质问,露着一嘴缺口黑牙骂道:“你们这群天杀的狗东西,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会治你们罪的!”他往车里啐了口浓痰,正巧落在耿鑫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人惊魂未定的看着后视镜里走远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
终于,耿鑫大叫:“什么鬼,这老头有病吧!”他抽了一堆纸,强忍胃中翻腾将落痰处翻来覆去的擦拭。
王瓷在看到损坏后,趴在方向盘上沮丧道:“完蛋了,我妈非骂死我不可!”
王小凡看着两人,貌似平静的外表下,波涛暗涌:“看来即便是条小河,一个不慎,也是能淹死人的……”
杜正连今年七十有六,皮肤黝黑的像是被火烧过的树干,他须发皆无,但灼灼的目光,让人一看就知道漆黑的树皮下,仍涌动着生命的热情。
王小凡几人被引进屋里,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小小炕头摆满了药瓶,仔细一辩,多是抗癌和止痛的药物。
这真让人难以想象,这副佝偻的、正遭受巨大折磨的身躯,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它不停奔走?王小凡可不信“瞎胡闹”能有这种力量。
“你们——是我找的第四波律师了,”杜正连的开场很平淡,“也是最后的了!”
三人静默,等他下文。
“市里其他律所早就不接待我们了,你们德胜是好样的!”他翻找出三个马扎,等他们坐下后,自己也上了炕,点了支烟,望着那白烟怔怔道,“但我没想到是三个娃娃过来!”
三人尴尬的彼此互望,王小凡问道:“之前的律师都做了些什么工作?”
杜正连睇他一眼,掸掸烟灰,“前两波,带着我跟云盈的人吃了顿饭,然后告诉我官司没胜算,我就叫他们滚了;第三位——唉,真是对不起那小伙子……”
王瓷一凛,急道:“难道有律师被打成植物人的事是真的?”
杜正连不语,却意表明明。
三人当即心下惴惴,若不是尚有职责在身,早开车逃之夭夭了。
王瓷嗫嚅问道:“是,是你们动的手吗?”
杜正连目光一凶,宛如那个扛锄老头,吓得她急忙侧身躲到王小凡身后。
“我们村没人会干这种事,你是个律师,怎么能听信风言风语?”他话里不仅有怒,亦有掩不住的失望,王瓷一句话更让他认定眼前这几人不过是三个愣头青。
王小凡却心下一松,老头越失望那对自己三个的期望就越低,到时学前两波律师,走走样子,估计老头就会主动赶人啦!
这时,门外响起一片喧闹之声,一群人推门而入,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眉宇和杜正连有几分相似。
“爸,是律师来了吗?”他开口表明了身份,杜正连的二儿子——杜明安。
王小凡三人刚站起身,便被来人围在中间,王瓷害怕,紧紧抓着王小凡胳膊。
待众人看清三人只是年轻小孩时,均露出失望、哀叹的神色,更有一个男子,破口大骂:“他妈的,没活路了,都等死吧……”
他的话引发众人内心的悲戚,几个妇女老太忍不住抽泣起来,屋里气氛一时变得楚楚凄凉。
王瓷和耿鑫从未见过这般场景,恓惶地不知如何是好;王小凡紧闭着双眼,强装不闻。
半晌,杜正连吸完最后一口烟,用两指掐灭,嘶哑道:“来人总比没有强,听听娃怎么说吧!”
一屋子的视线都聚在三人身上,王小凡睁开眼,索性坐回马扎摊牌道:“不瞒大家,我直到现在都不太理解你们的诉求!云盈是今年才开办的,不说各项手续齐整、设施完备,就地理位置而言,污染怎么看都跟它没有关系吧,为何要针对它呢?难道仅仅因为它离村子最近就要背负这个责任?”
这袭话仿佛在为云盈开脱,一个妇人指着他质问:“不是它,那村里的水是怎么坏的?庄稼、牛羊是怎么死的?你来的时候闻不到怪味吗?”
“兴许是农药化肥用多了,这几年干旱,雨水少,水体很容易营养化。”
这三人果然是云盈那头的!
众人将他们定了位,不待王小凡再说什么,纷纷不留情面,指着三人鼻子便斥责辱骂起来。
耿鑫被骂火了,不顾身份和岁数予以反击;王瓷怕双方动手,一直拉着他让他克制——
“你们这么笃定,怎么不报告政府?怎么不去环保局、工商局投诉?就知道在这瞎咧咧……”
“放你娘的狗屁!你知道什么?要是能解决找你们干嘛?”
“我看你们就是群骗子,吃干饭的,把我们当傻子忽悠……”
……
王小凡也恼了,额头青筋暴突,起身拿起马扎狠狠往地上一摔,喝道:“你们口口声声云盈云盈,有证据吗?”
杜明安挤到王小凡面前,“过去那个印达是怎么干的,现在的云盈就是怎么干的!”
王小凡冷笑一声:“印达?别忘了,你们当初可是败诉了的!”
这话深深刺痛了杜明安的心,他上前两步揪住王小凡衣领,眼中噙着泪水,如疯狗般咆哮道:“对,我们败诉了,可你小子知道吗?它破产的时候给村里每户患病的人家送了一万块钱!它老板为什么这么做?他是害怕,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王小凡愣住了!王瓷和耿鑫也愣住了!其余人都低倾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地,刚才还喧嚣火爆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死寂!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
王小凡扭头,看见一个女人将背上的婴儿解下抱在怀中安抚。那女人胸垂到腰间,面容苍老的竟分不清是婴儿的母亲还是祖母。她似乎是想喂奶,但介于有王小凡三个城里人在,抹不开面,便挤开了众人离去。
“她今年三十九了,”炕上的杜正连又点上一支烟,王小凡看向他,“那是她的第一个小孩!前面流了四次,大夫说是喝的水有问题……”
啊!三个年轻人心里都是一抽……
这些村民本来是听说又来了律师,想看看是不是救星,但如今是彻头彻尾的失望,看到有人走,也都不再逗留,陆续离开了。
“你们也走吧,”杜正连对三人说道,“这里的事不是你们仨娃能解决的……”
王小凡是真的真的很想拉着王瓷和耿鑫走。他本就不想接这案子——没有热情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会有动力去做的。可现在,他郁闷,他不快活,他知道自己就这么走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睡着了也会梦见那个女人!
虽仍然不能全情投入,但他还是对杜正连摇摇头,无奈道:“起码——走个过场吧!”
王瓷和耿鑫也点头表示同意。
杜正连对此无所谓,反正心里早不抱希望。
王小凡翻身上炕,坐他旁边,和声问道:“大爷,当年你们告印达的时候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
“那你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印达?”
老人沉默片刻,从炕上小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证件递给王小凡。王小凡接过一看,是印达实业的一张保安证。
杜正连说道:“这证是我们村一个叫杜德贵的人的,半年前肺癌死了,在印达当了几年保安,他说过,村里河流水塘的怪味和他在车间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三人神情一凛,各自思忖起来。
耿鑫道:“那你们现在告云盈又是依据什么?”
“本来这几年村里的水都慢慢变清了,可自从云盈开工后,水又不能喝了,村里家畜也死了不少,乡亲们知道这不是巧合……”
耿鑫摇头道:“不行不行,又是这种站不住脚的说法!”
“上个礼拜,我从你们德胜回来后,收到个包裹——”杜正连不理会他,还是那个抽屉,取出一叠纸和一小瓶绿油油的水,递给王小凡。
王小凡接过认真翻阅起来,神情逐渐肃穆;又交给耿鑫王瓷,俩人看完后皆是满脸震惊。
这信里,将云盈生产的污水种类、成分、危害列的是明明白白,最重要的,它指明一种含有特殊重金属化合物的污水因处理成本高,并未经过工厂设备处理,而恰恰这类污水致癌率极高。
王瓷拿起那瓶绿液,打开瓶口好奇的闻了闻,只一嗅,身子一软险些昏死过去,也就在这刹那,屋里顿时充满了刺鼻异味,与三人自进村开始所闻的味道基本一致,只是浓度不知要强多少。
王小凡急忙下炕抱住她,耿鑫慌张地上前就要为心上人做人工呼吸,被他一脚踹开;然后掐她人中,半天功夫,王瓷眼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师兄,刚刚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说要带我去天上玩……”
王小凡悚然,抱紧她怜惜道:“那你就送他一套QWER让他滚蛋!”
王瓷听不懂,却听话的点点头,脑袋一歪贴他怀中——他怀抱的温暖让她觉得舒服、心安。
王小凡给耿鑫递个眼神,后者明白,如临猛虎般颤巍巍地将瓶口盖上。
在见识到这水的厉害,耿鑫在心里深深忌惮的同时也对小河村的村民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终于能理解扛锄老人在听到自己的嘲讽后为何那般的愤怒。他觉得自己挺混账!
杜正连有些激动,脸色黑中洇红,问道:“这能算铁证吗?能吗?”
王小凡想答,被耿鑫抢先:“先得和村里的污水成分进行下对比——不过即便成分一样,不能查明来源,也摆脱不了寄信人诬陷的可能……”
“啊,这样……”老人脸上的红迅速褪去,低头看着自己脏黑的脚指甲抽烟,再不说话。
耿鑫不忍,踢了王小凡一脚,既算刚才的回敬,又是想让他说些什么。
可王小凡也是欲语还休啊,他心绪飞转,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是有阴谋:首先是这信,乍一看说的清清楚楚,什么云盈污水有害,却没挑明和小河村污染是否有关,更像是在诱导他们;再说这寄件人,且不论他身份几何,又是如何得到的样本,单就其匿名想隐藏自己来看,就一定是抱着某种目的,最直白的就是要搞垮云盈;最后,也是令王小凡感到不舒服的,是杜正连收到包裹的时间。之前三波律师都未提供这重磅线索,偏偏在老人委托德胜后才给他寄来,是巧合吗?还是就是针对自己这行人的。
若是有意,那是什么原因让这寄信人对“德胜”抱有如此期待呢?莫不是真将这二字当真,以为这里的律师做事都不会昧良心的?
呵呵,那他一定得失望了!
忽然,王小凡眼中一亮,想到一人,“难道是主任?”
想起之前种种,他觉得不是没有可能!这老家伙虽喜出名,却不冲动,接手小河村这种没有胜算的案子实在没有道理,可他偏偏如此做了!莫非真像自己所说,他知道些不为人知的内情?亦或者他与云盈间有什么难言的利害纠葛?
可无论真相是什么,唯一明确的是这人要将自己当枪使!
一念及此,王小凡很难不对此案不产生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