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陈先仁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曹怀文有点傻眼,这个不就是他以前遇见过的领导们常说的话吗?
嗯,看来这种套话、官腔,是很早就有了!他记得在读书的时候,大概是初中吧,有篇文章的名字就叫《反对党八股》,是人民党领袖亲自写的,发表的时间就在前两年吧,怎么好像没有用啊!
曹怀文揉了揉眉心,有点无奈,他问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兴之所至,随口乱问的,而是有意为之。
尽管曹怀文知道,最后是英国人捞到了香港,不过,他从没有想到历史这么复杂,他一直是以为此时的中英谈判,是渝庆国民政府和港英军政府之间的事情,没想到最早开始的谈判是在人民党和港英政府之间,再加上九港大队在香港的表现超出曹怀文意料的活跃,甚至在一些地段代替英军执勤,这让他有点糊涂,是历史上真的有这回事呢?还是历史有了变化?
如果历史有了变化,那曹怀文还真要考虑一下未来的举措了,毕竟解放后的国有化政策,对自己正在筹备的机器厂来说,是个老大的麻烦!
到最后,曹怀文也没有从陈先仁那里套出准确的信息,只好留下市区乐山楼的地址,带着满腔的郁闷返回坚尼地道。不过,从陈先仁脸上那即为难又模糊的态度里,他倒是察觉出人民党收回香港的希望不大。
陈先仁确实是为难。
最初奔赴香港的时候,他的使命的确是代表人民党和英国人谈判收回香港,但在赴港途中,全国形势剧变,人民党最高领袖已经飞赴渝庆,进行两党之间的和平谈判,一方面为了给和平谈判创造平缓的外界条件,一方面此时的人民党也无能力收复和管理大型城市,于是就做出了暂不收复香港的决定,转为争取人民党在香港的各项权利和利益。
陈先仁到达香港之后,就接到了这样截然相反的命令,虽然很诧异,但他还是立刻调整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是希望和英国人举行一次秘密谈判。可在此时的香港根本无密可保,人民党要收复国土的消息就这样传了出去,不说人尽皆知,至少是在香港的中上层社会,已经有很多人知道。光是这几天,就已经有好多人关心过这个问题,让他很被动。
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想了一阵子,陈先仁用独臂拍一拍额头,“不管了,先休息吧,明天还得接着谈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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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乐山楼睡了一觉,曹怀文从震天的夏季雷声中惊醒。他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干脆起身打了一趟佛家拳,就带着满身汗渍下楼冲凉。等一切收拾妥当,坚尼地道上不断出现上班的人流,曹怀文便抓起一个馒头和一个包粟,在阴郁的天色中,边走边吃,赶到克顿道的街口。
从战前开始,这一带居住的就是华人富商和洋人权贵,因此周围环境比较优雅,即便是日占时期燃料缺乏,这里的树木还是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保存。
选了一个视线开阔的位置,曹怀文就靠着一颗高大的印度榕,看着那长长斜斜的克顿道,等待着心上人的路过。
由于凌晨的时候下过一场雨,虽然不大,却让沥青路面变得湿滑。所以,温家那辆帕尔德833在下坡的时候,开得很小心。看见曹怀文站在路边,忠叔识趣地将车子停下,等待自家小姐的吩咐。
果然,温悠子惊喜异常,两柄长长的睫毛扇子迅速地飞舞几下,“阿文,你怎么会在这里?是送我上班吗?”
曹怀文笑而不答,却掏出一个子弹壳制作的小小的口琴,递进车窗,“悠子,这个送给你,我前几天做的,有空我教你怎么吹。”
这是一个十孔的布鲁斯口琴,外面是木质的盖板,露出来的黄铜子弹壳被打磨的铮亮,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排成一列,精美的很。
温悠子开心地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她就喜欢上了,更何况这是情郎的手艺,当即就打开后座车门,娇嗔着要曹怀文上车,“陪我去上班嘛!”
曹怀文也不推辞,回身指挥光仔坐上副驾驶,自己顺理成章地挤到了后座,挨着温悠子坐下。娇蛮的公主假意推搡几下,看见前座的忠叔和光仔都是目不斜视,也就默不作声地认可,但还是将一只手悄悄地垂下,在曹怀文腿上狠狠地扭了一把。
曹怀文忍着痛,从女孩手中取回口琴,随意地吹奏起一曲《喀秋莎》,布鲁斯口琴特有的蓝调乐声悠扬响起,车子无声得启动,伴随着《喀秋莎》明快简捷的节奏和朴实流畅的旋律,一路冒着白烟,晃晃悠悠地驶向中环。
曹怀文吹得不算好,但温悠子却听得很认真,似乎受到曲调的感染,女孩的眼中浮起隐隐的水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侧面望去,就像油画中的少女,这一刻是那样的宁静和美丽。
忠叔为人很好,他对两人的关系很清楚,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障碍,所以当车子快要到达温悠子实习的大华贸易公司的时候,他自觉地提前停车,让两个年轻人最后说一会儿话。
曹怀文一边道谢,一边亲热地说道,“忠叔,现在汽油已经不缺了,要不你抽个时间,我帮你把车子改回来吧,不收钱。”
忠叔微笑着谢过,表情有些怪异,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管家李国峰其实已经在着手办理此事,只不过不愿意再和曹怀文有接触罢了。
谢过忠叔,曹怀文笑嘻嘻的抓起女孩的手,把十孔口琴轻轻放到对方的手心,“悠子,这个送给你,有空我再吹给你听。”
温悠子一只手接过口琴,另一只手反手握住曹怀文,美丽的双眸眼波流转,俏脸微微涨红,却没有告别,而是很认真地叮嘱,“明天我不上班,你八点半给我打电话,我有事情跟你说。”
曹怀文一愣,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这里不是穷根究底的地方,就沉稳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明天上午电话联系。”
目送车子远去,曹怀文蹙起眉头,思索着温悠子的话,很显然,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这才不愿意当面和曹怀文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一向娇蛮无忧的公主也这么为难?
曹怀文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向前走,光仔无声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皇后像广场。
这是一个位于汇丰银行大厦和渣打道之间的一个小广场,规模不大,但在中环这种寸土寸金之地,却是难得的开阔地带,也是历届港英政府进行集会、举办活动的首选地。前一阵子,港英军政府总督夏悫就在这里举办了胜利阅兵仪式,搞得很是热闹。
不管是在战前,还是战争期间,这里是香港当局的脸面,一直维护保养的很好,即便是日本投降前最困难的时期,这里的公共设施也尽量保持完整。可现在曹怀文看到的,却是一个乱糟糟的场景。匆匆建立的港英军政府,为了尽快恢复秩序,方便市民办事,在这里设立了各种临时办事机构,在广场上前前后后搭建了几大排活动板房。曹怀文放眼望去,只见到处人潮涌涌,车流如梭,热闹得就像是个菜市场。
曹怀文没有挤进去凑热闹,而是绕着广场四周慢慢地走着,远远地看见有人正在拆除日本人建造的占领香港纪念碑,不禁哑然失笑。心里想着,历史还真是任由胜利者打扮的小姑娘,谁上台就按照谁的意志来装饰。
眼前的皇后像广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这个不大的广场,原名中央广场,一八九六年,为纪念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香港政府铸造了一座重达三吨的女王铜像,安放在这里,从此广场改名为皇后像。
此后,皇后像广场就成了英国王室成员的Party,港英政府在这里陆续安放了多尊王室铜像,以示效忠。
最盛时期,皇后像广场上一共有九尊塑像,成为当时香港的独特标志,许多人第一次来香港,都喜欢在这里看看铜像,留下照片。
不过,皇后像广场上不止摆放了王室成员,还有一个叫做梅含理的港督也有幸在这里摆上一尊铜像,据说是为了表彰他对香港做出的杰出贡献。
但让曹怀文感兴趣的,是汇丰银行前任总经理昃(音“仄”)臣爵士的铜像,毕竟一个商人能让自己与英国女王和港督相提并论,可见汇丰在香港势力之大,甚至为了掩盖昃臣铜像的突兀,汇丰银行还设立一尊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牺牲职员的铜像。
但正如元代词人张养浩所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英国人极尽礼遇的这些铜像,遇上了日本占领当局就倒了霉。战争时期的日本,极度缺铜,就把这些塑像一股脑儿全拆了,准备运回去重新熔铸,制造炮弹皮。
但不知为何,却单单放过了汇丰银行总经理昃(音“仄”)臣爵士的铜像,导致现在的皇后像广场上,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说起来,这个叫昃臣的银行总经理还真是个幸运儿,生前事业有成、呼风唤雨,死后树立铜像、倍及哀荣,就连维多利亚女王的铜像都被拆了,他都能幸免,还真是天生好命!
曹怀文一边绕着广场兜圈子,一边胡思乱想,却听到身侧有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用英语叫他,“文,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