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八仙桌上又多了一本黑皮壳子。
伸手去拿证件的刀疤脸,不由得一愣,这种颜色和上面印着的夹着汉字的一长串文字,他都认识,正经是宪兵队的专用证件,而且是日本人才能有的颜色和款式。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啪”的一声脆响,郭梁已经探身摔了一个巴掌过去,嘴里开始用日语大吼,“八嘎八嘎”的粗口一句接一句,跟着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狠狠地落在刀疤脸的脑袋上。
刀疤脸似乎跟着日本人干过,居然没有躲,反而站得笔直,硬是一下下的挨着郭梁的巴掌,不求饶也不逃跑。
这一刻鸦雀无声,只有郭梁的怒吼声和巴掌挨着肉体的啪啪声,所有的酒客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这突然冒出来的鬼子把一腔怒气撒到自己的头上,连那个菊花脸都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垂着头,畏惧的眼神不时的偷偷扫向曹怀文这一桌子客人。
酒楼里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场景,一个连打带骂的日本人、一桌子由虎变猫的黑绸衫,还有整整一层楼不敢吃不敢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酒客。
曹怀文看着这一幕,脑海里突然掠过前世听说过的一句话,“你匍匐在地上仰视别人,就不能怪人家站得笔直俯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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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郭梁也没有回宿舍过夜,而是和曹怀文、光仔一起,找了一家旅社住下。
第二天,几个人便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饭就径直赶往明治通,继续自己的看房之旅。
明治通一带不仅是整个香港的最繁华之所在,也是日本占领当局的统治中心,日本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占据了汇丰银行大厦,而维持全港治安的宪兵队本部也设在这里,日本占领军总部则干脆霸占了隔海相望的半岛酒店用来办公,可谓是寸土寸金之地,如果不是日本人的摧残,平常很少有好的房屋单位出售。
由于今天要跑好几个地方,曹怀文一行三人便登上一辆路过的大板车,样式和昨天乘坐的大型板车一样,不过轮子变成了两个,座位也减少到六个,车夫也相应地减少到三人,是一辆小型大板车。
为了路上交谈方便,曹怀文很大方的把这辆车包了下来,车夫们很高兴,拉得十分卖力,人力公交车快速的向目的地跑去。
可还是有人比曹怀文这辆木头车更快,上路没多久,就有几辆自行车“叮当叮当”的敲着车铃快速的靠近,随之飘来的还有一个粗粗的嗓门在嚷嚷,“我同你讲……”
如果是旁的也就罢了,可这个嗓门和这句“我同你讲”,曹怀文却是熟悉得很,这不就是昨天晚上被人暴打的那个胖子?
侧过头看去,果然,被几辆自行车包围在中间的,是一辆三轮车,上面坐着的正是昨天那个胖胖的富家子,此刻,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不停的用手绢擦汗,看那样子,他比驮着他的三轮车夫还要费力气。
看着那张还未消肿的胖大饼一样的脸,曹怀文忍不住“哈”的轻笑一声,没想到,那胖子耳朵特别灵活,这么轻微的动静,居然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胖子转头瞥了一眼,立刻叫停了三轮车,“都停下、都停下……”
声音之大,连曹怀文这辆车的几个车夫都刹住了脚,忐忑不安的看着拦路的这群人。
这个时候,不仅那胖子已经从三轮车上跳下,连几个骑自行车的家伙也下车把车子就地架起,横眉竖目的往大板车走来。
曹怀文心里叹口气,麻烦总是这样不经意的就找上门来。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对方挪动着套着西装的胖大身子朝自己这边走来。倒是光仔,已经双腿蹬住了地面,把手伸进了腰里,随时可以跳起发动。当保镖以后,练了这么多日子的拔枪术,不就是为了随时跟人见真章的么?
那胖子虽胖,步子倒也不慢,几个呼吸就到了大板车近前,努力睁大被打肿的一双小眼睛,突然“哈哈”大笑的冲着曹怀文伸出手,“兄弟、兄弟,可找到你了,昨天还没来得及谢你……”
虽然胖子笑哈哈的,手上也确实没武器,但光仔没有放松警惕,看见另外几个家伙越走越近,便一个翻身到了车下,几步便挡在那群人和大板车之间,他的手却依然插在腰里没拔出来。虽然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可是这么多次和鬼子汉奸见血过命,浑身的胆气早就历练出来了,往那里一站,一股子凛然杀气便蓬勃而出。
放下自行车走过来的几个家伙,本就被胖子的笑声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此时看见一个后生仔站立的模样,知道不好惹,赶紧站在原地不动。领头的青年还朝着大车这边笑笑,把双手摆在大伙儿都看得见的地方,表示善意。
胖子也被挡在几步之外,就有点着急,“兄弟、兄弟,是我,昨天我们在悦宾楼见过,我叫魏俊连,家父是魏子星,油麻地小轮的董事,天星行的董事长,华民各界协议会的委员……”
一连串的头衔“啪啪啪”的甩出来,让素来古井无波的郭梁脸上都起了变化,曹怀文却只听清楚了一个“华民各界协议会委员”的头衔,他心里一动,摸了摸下巴,跟两个拦路的组员说道,“让他过来吧!”
胖子魏俊连此时动作倒是灵敏,立刻闪身从两个队友之间穿了过来,还费力的挪上了大板车,也不管身上的西装立刻被蹭了一层灰。
随着大板车往下一沉,魏俊连一屁股坐在了曹怀文的对面,说话还是嚷嚷,“兄弟,我同你讲,昨天那事是真心感谢,要不是你们出手拦着,我铁定是要进东华医院躺上几天。”
曹怀文不接话,只是两眼盯着他,半晌才道,“不在家里养两天,这么急出来干什么?”
魏俊连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脑袋微偏,讷讷地道,“从没有吃过昨天那样的亏,今天想把人找出来,报仇!”
“报仇”两个字倒是说得斩钉截铁,曹怀文听了却是似笑非笑,“那好,不耽误你,你去忙你的吧。”
魏俊连却不做声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算了,这次先放过那帮烂仔。”
说完,他胖胖的大饼脸紧接着就是一变,热情地再次自我介绍,“兄弟,我就魏俊连,你可以叫我阿俊,家父是魏子星……”又是一长串的头衔滚滚而出,看来是熟练已极。
曹怀文哭笑不得地打断,“我叫曹怀文。”
魏俊连立刻顺杆爬,“阿文……”
旁边的光仔不满地哼了一声,魏俊连有着富家子特有的乖巧,也不管自己的年龄比曹怀文还要大两岁,立刻改口,“文哥,你们这是去哪?好像我们是同路哎……”
曹怀文随口敷衍,“我们到前面明治通,看看房子。”
“去中环?”
魏俊连习惯用的是旧称,看见曹怀文点头称是,一张胖大饼脸更是热情,“这个我熟悉,我同你讲,家父以前就开过一家地产公司,我陪你一起去,说不定还能帮着砍砍价呢……”
曹怀文突然发现,眼前这家伙是个搞社交的好手,就凭着这自来熟的性格、投其所好的本事,将来一定有成就。他转念一想,自己既然在战后要做些事情,也必须多交一点朋友,眼前这个胖子既然愿意靠过来,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试着结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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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俊连当然有自己的原因。
昨天被一群烂仔暴打之后,他也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一夜,越想越气。今天一大早,魏俊连就叫上几个人,还特意嘱咐他们带上枪,出门去寻那个刀疤脸的晦气,连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却随着了解的情况越来越多,而自己的心越来越虚,越来越没有底气。
也难怪那刀疤脸嚣张跋扈,他既是雄霸一方的大帮派“和图合”中的红棍,又在背后有日本人支持的香港著名的最大赌博组织“荣生公司”中任职,单独负责几条街,还是中区宪兵队招募的本地小头目,一身兼着多职,盘根错节的关系不可谓不复杂。
而这几个身份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魏胖子惹得起的。魏俊连有自知之明,如果是战前还好说,父亲魏子星在英国人那里还有点影响力,可现在自己家无非是有几个钱,至于那个“华民各界协议会”的委员头衔,根本就是个摆设,没任何实权。这如何是刀疤脸的对手?
像刀疤脸这样的人,不去欺负别人已经是难得的大恩大德,自己居然招惹了他,还敢带人找上门去?唉,老话说的好,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最后,连自己请来助阵的洛哥都发话,要自己三思而行,那话里的意思也是不用说了。这还是讲义气的,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一根绳子把自己绑了,送给刀疤脸以求把自己撇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