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和郭梁约好看房的日子。
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曹怀文才在中环的一家茶楼,见到一直等在那里的郭梁。
三个人简单地吃过午饭,立刻出发去看房。
由于主要是看可做经营用处的商铺或者公司场地,要走一遍港岛的精华地带,曹怀文建议先步行一段路,等累了再搭车。大家也没什么意见,都是后生仔,走点路不算什么。
按照占领地总督部制定的香港分区制度,这一带属于中区,所以先看的也是在这附近的一套房子,也是郭梁极力推荐的一套房子。
确实是一套好房子,曹怀文一看就喜欢上了。
这套房子,在日本人重新命名后的“东大正通”上,在日语中“通”就是“路”的意思,日本人占领香港之后,把一些主要街道的名字改成了日本名,其实就是以往港英政府命名的坚尼地道。属于一栋五层的建筑。临街有一个四开间的门面,还包括上面的四层楼,可以办公,也可以住人。按照房主拿出来的日本人颁发的房契,这套房子的总面积有将近四百曡。
拿着这张颜色带点丹红的地契,曹怀文却不认得这个日本字,还特地询问了一下郭梁,才知道这个字源自于中国古代,读成叠,一曡就是一张榻榻米大小,如果换成西方的平方米,就是差不多一点六五个平方多一点,房主这将近四百曡,就是六七百个平方米。
房主是中国人,自己开了一家贸易行,被日本人盯上了,想要吞并,这房主不答应,僵持了一两年,结果年初的时候,一船货就凭空地在海上消失,损失惨重,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勉力支撑到现在,这房主万念俱灰,只想着卖掉这房子还清债务,自己就回大陆乡下养老。可现在这个世道,还有谁敢买房子?只好三文不值两文的先贱卖了应急。
房主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也不晓得身边还站着一个宪兵部的工作人员。说完后,头发已经花白的房主把曹怀文拉倒一边,再次提出,如果能够支付港币或者银圆,价格还可以再商量。
看着房主几乎有点神经质的样子,曹怀文也是难受,他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还是说,今天先看到这里,过两天再过来细谈。
房主倒也不失望,看来已经是经历过多次的卖房不成,已经是一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泰然模样。还坚持客气地送曹怀文出门,最后才感叹道,“唉,这是好房子、好位置,只是这世道不让人活啊!”
虽然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套宜住宜商宜办公的多层营业用房,但曹怀文还是决定把剩下的两处房产看完再做决定。
剩下的两处分别在明治通(即港岛中区的皇后大道)和鹿岛通(即九龙半岛的弥敦道),在郭梁的建议下,曹怀文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一夜,然后明天上午去明治通考察,再坐渡轮去鹿岛通。
看完房子,将近下午四点多,大家走了一整天的路,这时候肚子已经咕咕叫。由于高兴,曹怀文就跟郭梁开玩笑,“老郭,你可是一直说要请我吃饭,可别干打雷不下雨啊!”
郭梁大气,“跟我去个地方,到时候想吃什么,你自己点!”
又跟光仔说道,“光仔,到时候别客气,你也点两个喜欢吃的,这一带的东西价格高、数量少,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一定要吃痛快了。”
曹怀文瞥了一眼这个假东洋鬼子,心道,“这老郭,现在就开始拉关系,生怕以后吃亏。”
虽然郭梁调到宪兵部的时间不长,却似乎把这一带摸得底儿清。很快,他就熟门熟路的把曹怀文带到一家名叫“悦宾楼”的餐馆。
果然,中环一带的物价十分高昂,在这里吃一顿饭的价钱,足够在香港仔吃上两顿,而且分量也少很多。
酒楼的服务生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像话,反正现在也没有多少客人上座,干脆派了一个人很热情的在旁边服务,手里一人发一块浸得凉凉的擦手毛巾,还诚恳的道歉,说悦宾楼是家老字号,从不宰客,只是现在食材奇缺,价钱一个小时一变,现在的生意都是维持,不求赚钱,只求一屋人的温饱。
服务生那枯瘦得菊花一般的脸上,笑的时候堆起千沟万壑的皱纹,一直说得很是诚恳。而曹怀文也知道这个服务生说的不是假话,就笑着请他自己去忙,不用一直站着伺候。
服务生见已经取得了客人的谅解,这才松了口气似的退到一边,默默地为这一桌客人提供服务。
曹怀文一行人来得早,酒楼还没到大规模上客的时间。等快要吃到一半的时候,酒楼的客人才渐渐多了起来,寥寥的几个服务生就不够用了,那个菊花脸也赶过去帮忙。
不过,这时候曹怀文等人注意到,隔壁有个桌子的客人,一水儿的黑绸衫,说起话来粗声大气,叫的几个菜品,不仅上菜的速度快,而且分量也足,这就让大家都有点儿不满,觉得受了菊花脸的欺骗。
曹怀文和郭梁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算了,不去计较,不值当。
曹怀文等人这样想,但有的客人却不干了,当时就有个胖子大声嚷嚷起来,不料却惹怒了那群黑绸衫,其中一个家伙抓起茶碗就扔过去,嘴里怒骂,“仆街仔呀……”
一连串的污言秽语当中,几个黑绸衫起身向那个还在嚷嚷的客人走去,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就那样横着拖下桌来,几只穿着皮鞋、布鞋的大脚,便用力向对方的胸口、肚子踹去,一边踹一边骂。和那胖子一桌的几个同伴,没一个敢出面阻拦的。倒是那个菊花脸带着几个服务生赶紧跑过去,嘴里还不停的向黑绸衫们说着求情的话。
一时间,黑绸衫们的叫嚣、酒楼伙计们的求情、隔壁几张桌子的窃窃私语,闹哄哄地吵成一团。
不过,这倒是让曹怀文等人听明白一个大概。原来那些黑绸衫是附近一个帮派,以黄赌毒为生,又是宪兵队的打手,在这一带是横行霸道惯了,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出来吃白食。不过倒也知道不能把人家吃垮了,就按照月历牌一家家的轮流吃过去,今天就是轮到悦宾楼的孝敬。
一桌人自顾自的聊天,并没有想去管这件事情,原因很简单,在这个许多人都吃番薯藤、木薯粉,啃日本萝卜充饥的苦难日子里,那个被打的家伙居然是长了一副肥头大耳,样子还特别嚣张。估计平常也不是什么好路数,只不过今天踢上了更硬的铁板罢了。
不过,曹怀文这桌子人可以不管,那菊花脸却不能不管,他是店内伙计的头,按照英国人的叫法,就是这家酒楼的领班。有了事情,如果掌柜的不出面,那么外面的事务都是归他来处理,这时候见到黑绸衫们把那胖子打得蜷缩成一团,还不肯罢休,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其中一个刀疤脸,“四哥,求您大人大量,放了这个没眼的家伙,今天扰了您的兴致,明天,明天小店再请您过来,好好的吃上一顿……”
刀疤脸打得正高兴,见到有人上来阻拦,看也不看,随手就是一巴掌,口中骂道:“冚家铲,够胆挡着我做事?……”
菊花脸没想到惹祸上身,一下防不住便被打得退出去几步,踉跄着摔倒在地。
本来知道这家悦宾楼是被黑绸衫们敲诈之后,曹怀文一桌人的气就已经消了个七七八八,还有点误会菊花脸的不好意思。这时候见到好人遭殃,流氓嚣张,就再也忍不住,光仔第一个站起来,走上前去扶起菊花脸,不过也没做声,只是从自己桌子上拿了一块擦手毛巾递给菊花脸,让他擦擦鼻子里飙出来的血。
不料,这却激怒了耍威风的黑绸衫们,立刻就有人骂骂咧咧地朝郭栋走来。
光仔看一眼曹怀文,暗自凝神聚力,随时准备教训对方一下。
曹怀文却摇摇头,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绿皮壳子往桌子上一扔,光仔愣了一下,也从口袋中掏出证件,学着曹怀文扔在桌上。
只有郭梁坐在那里没动,自顾自的吃着。
几张绿皮壳子啪啪作响地甩在桌子上,任谁也知道了,这一桌子是什么人,不是警察就是宪兵队,或者是占领地总督部的政府人员,总之平头老百姓是不可能有这个的。顿时,走过来的几个黑绸衫就僵在那里,不敢进也不敢退,一张脸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都回头看向刀疤脸。
刀疤脸却好像不在乎,把绸衫子一撩,露出腰里面插着的一把短枪,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嘴里还漫不经心地说道,“呦呵,我来瞧瞧,到底是哪里来的过江猛龙?”
几个黑绸衫松了口气,立刻嬉皮笑脸地跟过来,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地说着粗口。
曹怀文一桌人没一个做声的,都是沉稳的坐在那里,等到刀疤脸伸手去拿证件的时候,“啪”的一声,桌子上又多了一本黑皮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