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子,我的电话费用完了……”
话音未落,邮局的接线员已经准确的拔出了通话插线,电话里顿时只剩下“嘶啦嘶啦”的电流声。
“你等一下,我再打给你……”曹怀文在心里默默地说完整句话,无奈地放下话筒,回去继续排队,嘴里嘟囔着,“我顶你个肺哦,时间掐的真准啊!”
显然温悠子一直等候在电话旁边,接线员刚接上电话,话筒马上就被那一头的女孩接起。
看来也意识到这通电话的来之不易,这一次,温悠子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不过,仍然气鼓鼓的。
“我家里遇到了事情,需要提前回来,我去找过你,也给你写了一张条子……”曹怀文温声地解释,虽然明白这是温家人搞的鬼,但也没办法抱怨,谁让自己想泡温家公主呢!
“一定是我大哥,不,我阿爸肯定也有份……”听完解释,温悠子恨恨地抱怨,“他们总是这样,这阵子还想着给我介绍……”
似乎意识到什么,话筒那头的女孩收住了声音。曹怀文心里无声的一笑,想象着温悠子此刻一定是小脸绯红,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动,美丽的大眼睛像做了坏事被抓住一样,东瞟瞟西看看。
“你白痴耶,怎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温悠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悠子,我有两首歌,想唱给你听!”这一刻,曹怀文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点儿魅惑。
“……”,温悠子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即便没有见面,曹怀文依然能感受到女孩的开心、羞涩,能想象她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出奇的温柔。
“你熟悉我坚定的脚步声,每夜痴痴地等候,我来得再晚也从不怨怼。
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依然等候在那路灯下,
想和你一起啊,莉莉玛莲,想和你一起啊,莉莉玛莲。”
长长的一段歌词唱完,曹怀文隔着电话间木头门上的玻璃,已经看到电话收费员在虎视眈眈,他想象着操作间里接线员的手已经抬起,似乎随时准备拔线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点想笑。
定了定神,他抓紧最后的时间,对着话筒说道,“悠子,我没钱了,等我下个月发薪水,我再把另一首歌唱给你听!”
果然,这句话说完,电话线再次被掐断,话筒里又一次响起“嘶啦嘶啦”的电流声。
曹怀文这一次没有骂娘,他轻松的放下话筒,哼着小调走出电话间,“当我遇上了你,后悔没有超能力,爱你只能靠自己,拼了命的去争取,我贼拉拉的爱你,我爱你胜过稀罕我自己……”
其实,曹怀文口袋里的钱,足够他再打十次电话。只不过他觉得,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留下那么一点点悬念,效果或许会更好,会让女孩子更加盼望下一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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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悠子轻轻地放下话筒,打开通向阳台的格子玻璃门,在藤椅上款款坐下。工业几乎停摆的香港,空气清新,天色湛蓝,一朵朵白云像变幻无穷的魔术师,在无垠的宽阔中组合、分散。远处的维多利亚港,碧水蓝天,白帆点点,偶尔有一艘冒着黑烟的轮船驶过,给这战争期间的死港带来一丝工业化的色彩。
温悠子的脸色绯红,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下,美丽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远处。她的视线中没有焦点,脑海里还在回味那带着点忧郁的爵士曲调,以及曹怀文在电话中带点失真的轻声细语。
直到家中女佣过来敲门,她才从沉醉中惊醒。
“什么事?”收拾一下心境,温悠子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小姐,可以吃饭了。”女佣奇怪的看一眼自己的主人,她能感觉到温悠子此刻浑身上下焕发出的明媚春光,似乎春天已经提前到来。
“嗯,你先下去吧,我马上来。”温悠子随口答应,又叫住正要下楼的女佣,“忠叔今天在家吗?”
“在,要不要我喊他到客厅?”女佣闻弦知雅意,心想,小姐这是要出去?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吧?
“算了,过会儿再说吧!”温悠子忽然意兴阑珊。忠叔不会再送她去香港仔了,这是阿爸的交待。忠叔再喜欢自己,也不会违背阿爸的意思。
怎么才能见到阿文呢?
温悠子的午餐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思春的女孩啊,总是如此渴望见到情郎。
他还要唱一首什么歌?唉,我要是不发脾气就好了,白白浪费了阿文那么多的电话费,他挣钱一定很不容易吧,为了给我唱这首歌,一定花光了他整个月的薪水吧?
母亲去世的早,那一年她才十岁,全家人像爱护天使一样宠着这个美丽的女孩,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跑车、电话,家里都是尽力给她最好的,很多时候比父亲和两个哥哥还要好。
可是这一切,在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抵不过那一首忧郁的情歌。
女生外向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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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温悠子联系上之后,曹怀文心情大好,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小调,浑身充满了青春的力量,自行车踩踏的飞快,就像一辆有着无穷动力的极速飞车,眨眼间就到了运输维修场。
前脚刚刚进到办公室,少白头的民叔后脚就跟着进来,“有没有搞错啊?阿文,我喊了你好几声啦!”
“哦?不好意思,民叔,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听见。”曹怀文抱歉地说道,“有什么事情吗?”
“是有个事情,还是大事,船上的发动机能不能修?”
“船用发动机?这个该是船厂的事情啊?就是隔壁的旱坞不行,也可以找太古啊?”香港的造船业非常发达,最著名的就是太古船厂,也是日本人侵占香港后,重点发展的船用工厂,里面技术力量齐全,不会连这种事情都搞不定吧,除非是他们的生意太好了,看不上其它的小生意。
“唉,你不知道……”民叔压低声音说道,“前阵子美国人的大轰炸,把太古又炸了个底朝天,不单单把那些日本人的炮舰给炸惨了,连厂房都炸了个七零八落,人都死了好多……”
接过曹怀文递来的茶水,民叔“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带着一丝快意地嘿笑两声,接着说道,“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太古被炸过好几次,哪里还能干活?修自己的机器都来不及啦!”
“民叔,您是说……”曹怀文听了半天,还没听到重点,只好委婉地提醒对面的家伙赶紧说正事。
“嗯,场子里的日本人接了个活,和隔壁的旱坞一起,修理一艘被炸坏的日本运输船,旱坞修船体,我们修发动机。”民叔也发现自己跑题了,不好意思地搔搔花白短发,赶紧说回正事。
“他疯了,我们只修过汽车发动机啊!”曹怀文对这个日本人简直无语。
“唉,他也没办法,所有的造船厂还有工厂,现在都得为……”民叔的声音再次压低,“日本萝卜现在急了眼,谁都必须为大东亚圣战服务,不然,就是杀头、抄家!”
曹怀文忍不住笑了一下,与南粤人因为日本人的身材矮小而称之为“日本萝卜头”不同,香港人是因为日占时期,日本人不提供粮食,而运来大批日本萝卜让他们充饥,而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叫他们“日本萝卜”。
“你笑什么?”民叔有点莫名其妙。
“民叔,咱们场子不是背后有靠山吗?”松尾运输维修场在战前是英国人的产业,香港沦陷后,大门口就被钉上“工业搜集班”的木牌子,企业主当场被打死,一家老小被关进集中营,这个产业就成了几个日本权贵的私产。场子里的日本主管平日里牛皮哄哄的,连宪兵队的岩井之刚过来的时候,都是勾肩搭背,平起平坐的。
“有靠山也没用,这是总督部亲自下的令。”民叔拿出一张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看看,上面的大印:香、督、令……”
和英国人自称港督不同,日本人的占领地总督,自称香督,下发的命令就叫做香督令。曹怀文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杀气腾腾地要求所有香港人必须听从调遣,为军方服务,满足军方的一切要求。
“那咱们修不好怎么办?”曹怀文满腹疑惑,毕竟船用发动机跟汽车发动机还是有蛮大的差异。虽然只要工具材料齐备,自己有把握搞定这个时代的原始机器,但别的工厂未必行啊,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唉,我给几个老友记(老朋友)通了电话,他们讲,谁都没把握搞掂,只好硬顶着上,真要是被日本萝卜拉出去吃花生米(枪毙),那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妈祖没保佑。”民叔无奈地说道。
“那就是没得谈喽,”曹怀文也很无奈,“如果船沉了,可别怪我们……”
说到这里,他的心里一动,觉得,这也许是个打鬼子的机会。
民叔被这话吓了一跳,紧张地朝门外看看四下无人,这才用手虚点着曹怀文,“阿文,这话可不能乱说,一场子的人命呢!”
看着民叔风风火火走出去的背影,曹怀文耸了耸肩,叫来技工辛宝阳和几个工人,吩咐了一些事情,就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这段时间,他的手上积压了太多的事情。
一直到玉兔高升,曹怀文才离开办公室,借助一盏小手电的微光,自行车在漆黑的街道上飞驰。
当他打开院门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