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通王朝,二三三年八月,夏。
距本朝的太祖力劈旧王,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了。本朝第十三位皇帝相当窝囊废,但终究是皇帝;没办法,毕竟皇家子嗣。
“国之将破,然朝廷诸臣,上不佐君,下不利民,尸位素餐,酒池肉林。”这是野外对朝内的一种描述。
帝王毫无作为,朝堂一片祥和,野外却不怎么安宁。北边西域都有异族频繁侵扰,南边有海贼,东边邻国正在内讧。就连自己家里都有好事分子整天想着怎么扬名立万。
为了营造出一种野外水深的氛围,好事者编织了许多故事,比如说江洋大盗候不息曾经在漠北城留下一笔旷世秘宝,得此宝藏,即可飞升成仙,睥睨天下;排行榜第一的洛游荒只身穿进南海的海盗湾,一夜之间摧毁数十间船坞,只为救回挚爱红颜;钓雪帮的二当家为求一柄绝世神兵,于月食之夜血祭三百童男童女……等等等等。
真假难辨,广为流传。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老的传说被编进说书人的册子里,积攒下来的曲子成百上千,给平淡的生活带来许多乐趣。
而酒馆,就是这些好事者编造故事的好地方。
“你知道吗?上个月,眸水城的雷家,被官府给抄了!满门七十八口,一个不漏!那法场的血啊,啧啧啧,流了三天三夜!流到护城河边上,没完!”
又有人开始讲述故事了,有声有色,在酒馆的角落里,看似和同桌的酒友一起聊天,大放厥词。
“可不是嘛!老周家的孩子就是蘸了那里的水,才治好了肺痨的,我离开眸水的那几天里,都没听到他们屋里再有一声咳嗽!所以说啊,这个刘老郎中的偏方,可比城里的大夫靠实多了。”同桌的人频频点头。
邻座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小伙听了这话,屁颠屁颠地坐过来,手里提着一壶三刀子,一脸严肃,说:“怎么说,这位大哥?我记得这雷家可是江湖一绝的招雷术,万夫莫开;就是城里边儿的禁军教头王老将军,都不敢动他们雷家的家主。这满门抄斩可是大事,怎么没什么动静?”
小伙子的话语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称是,毕竟他雷家家主——雷哀云,可是排行榜顺位第七,是个名动江湖的高手,当年一手“去兮海恩”可是直接轰平了猛虎帮的整座山头,震惊世人;要知道,当年的雷哀云,堪堪二十!
那瘦猴见众人围着他听故事,不禁大喜,一碗酒水下肚,便开始添油加醋:“谁说不是啊!只是这雷哀云功力再强,也不架不住朝廷人马呀!那个晚上我和我几个兄弟正在眸水桥上喝酒,突然间一道雷响,‘嘣’地一声就把这桥上的人给劈了下桥!那场面!你们是没瞧见!黑麻麻一片整座城,一个灯都没有;好家伙,愣是靠那个雷家把整个天都给照亮了!城外十多里的林地都能看见眸水,那雷声传到帝都都不没完。连着一整个晚上,那雷声比当年漠北城的进军令还嗡人!我们哥几个的毛都翘了老半天,硬是下不来;你们是没去过南海那边,一到六月份,那飓风夜里的模样——”
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不屑地说:“嗨,南方那屁大点地方,一个爷们儿都没有,就雷声大一点。”
“呸,我家就在南边,你个蔫儿放什么狗屁!”一个体型彪悍的大汉粗着嗓子反驳道。
“你是不是瞧不起南方人,嗯?”脸上布满刀疤的老人抓起茶杯往他面前一摔,质问华服男子。
茶杯刚刚落地,嗖嗖嗖地响起几声风声,老人惨叫一声,两腿一蹬,往后倒去。坐在他对面的一名黑衣侠士对此司空见惯,埋头喝茶。
“你们听我说!”那讲话的瘦猴着急地拍了几下桌子,“那是南边降飓风的时候和这眸水雷家的招雷术就简直一模一样!朝廷八千兵马到雷山门下,围得那是滴水不漏,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但是这个雷哀云,要不是今年都七十多了,指不定就把这人马还不够雷哀云捏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看那天去雷家的红殿大将军,那可是老将军的亲传大弟子,前年在西边平乱,那用兵神武就不提了,光是身手就要比那个老东西当年强得多了去!”
一个少女拍桌大骂:“你个歪瓜裂枣算什么东西,敢在这儿说雷老先生?!没有雷先生荡平猛虎帮,你他娘指不定就在那鬼地方把你这畜生挤了埋了,有你他娘什么事儿?”
那人酒肉下肚,火气上来,招呼身边七八人,桌子一掀,抄起家伙就上。
酒馆打砸声起,刀光剑影,叮叮哐哐,转眼乱成一锅。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天南的亨通酒馆,地北的红梅茶楼,不安分,乱七八糟。那些流浪在外的人似乎很喜欢营造这种一言不合就你死我活的凶恶场面。官府对这种江湖人的自我处理方式感到相当满意,很多情况下是不会插手的。
不过啊,今天这个酒馆,这个奋谷城中的乐亭酒馆,有点不一样。所以官府插手了。
“嘭!——”
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只见木门炸成屑块,连同邻近的桌椅和客官一起拍到柜台前,砸开白茫茫一片烟尘;紧接传来一阵低沉的且急促的脚步声,刀剑出鞘,蹡蹡阵鸣。
烟尘中,一红色尖顶圆帽、黑色胸甲的官兵一脚踏出,大声喝骂:“贱民!妄议朝廷,其罪当诛!聚众斗殴,罪加一等!窝藏反贼,株连九族!给我把这群贱民抓起来!!”
一队官兵撞进酒馆,全副武装,为首一人更是高头大马,雄赳赳,宛如神兵天降。
军队一出,酒馆瞬间乱了起来。江湖人士当场破口,掀开桌子,拔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最好的剑劈头就上,剑术刀法暗器术式一并奏响,激起内力飓风,刹那间,刀光剑影,甚嚣尘上;把原本就破烂的酒馆炸成废墟。肇事的瘦猴瑟瑟发抖爬进桌子底下。
“兄弟,受累!挤挤!”来不及逃出门的听客们蜷起身子,把自己塞进柜台底下,抱着脑袋,嘴里快速地重复着阿弥陀佛。“哐”地一声,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摔在地上,血流如注,那听客们立即四散逃开——不,是四散爬开,在叮叮咣咣中夺路而逃。
无辜路人跌跌撞撞逃离是非,好事的闲散人等撒泼滚打,但终究不是精兵良将的对手,短短半炷香不到,基本全部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那黑甲将军往里头翻了翻,骂骂咧咧,一脚踢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瘦猴。双手插着腰,陷入苦恼。
副官上来,弓着身子,两手也不作揖,反而像个商人一样搓着,嬉皮笑脸,道:“虎哥、不,杨将军,这闹事的刁民都在这儿了,您瞅瞅,这数儿对不对。”
杨将军沉默半晌,似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对着天花板大喝一句:“狗砸,南边!”
话音刚落,房顶发出一声鹰唳,紧接着【咣】地一声,屋顶落下些许灰尘。那副官还一脸状况外的时候,杨将军便下令道:“火速支援刘骁!传令封锁南门!”
众官兵齐声应喏,快速退出酒馆,一彪人马来去如潮起潮落,只留下一个副官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时赶紧掏出几个铜板往地上一丢,追了上去。
刚出门,众官兵便看见酒馆的屋顶飞过一道暗红色的身影,那便是衙门内轻功最好的刘骁副都尉。
刘骁如一苍鹰,轻掠房顶,一个眨眼就到了数十丈远开外。
“所有人!追上刘骁!”杨将军跨身上马,大喝一声,烈马嘶吼,踹翻路边仓惶的老人,扬尘而去。
刘骁师承朝廷第一高手林飓,十岁进入吏部直属的【戒尺】,短短两年便习得第一轻功【凌云月】,今年十四岁。其父刘润是吏部侍郎,今年三十七岁,是丞相李谦的弟子;而刘润的兄长刘宽是国子祭酒。家谱近两代随便拉出来全部都是当官的。
天赋异禀,家境殷实。没有人敢估量刘骁的前程。
仅一息,刘骁便落在北街上最高的牌楼上,鹰凖般的眼睛于熙熙攘攘瞬间锁定一个身影,那人虽然衣着朴素,然其走路的步伐稳健,身形飘逸,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发现目标的时候双方相距近百米,而须臾之间,刘骁已然跃至那身影头顶。
身影当即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将斗笠与披风一起往后一甩,只听得撕拉一声,厚重的衣物被流星锤划开,轻飘飘地落在大街上。
刘骁落地,一脚踢开那些衣物,却发现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围观的路人。
他很快就发现前方巷口有个的人眼光并不在他身上,而是望着巷子里面,嘴里还骂骂咧咧,很可能就是对方逃走时的地方,当场甩下一句:“吏部戒尺堂办事”后,遁入小巷。
巷子极窄,仅供一人通过,所幸刘骁年纪尚小,体格不大,在这种地方冲刺起来完全不是难事。两边都是民宅,有些老人在这里慢悠悠地挪动着。
对方身子修长,脱掉披风的一瞬间可以看出他的手臂很瘦,在大街上看到的时候又步伐如此之稳,恐怕是个内家高手。且从情报上来看,他应该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不说孔武有力,但套路武术应该也有两手,小看不得。
刘骁收起思绪,终于看见前方行色匆匆的青年。
他猛地一蹬,碎开砖瓦,如一脱弦的箭矢,双剑高举过头,跃过巷子里零散行人,临于青年头顶,大喝一声:“受死!”
对方近在咫尺,而刘骁却意外地挥空了。
刘骁吃了一惊,落地都没有落好,直接摔在地面上,一个翻滚起身爬了起来,回头一看,但见那青年,手里扶着一个惊魂不定的老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里是小巷的尽头,一方院子,一辆板车停在墙角处,从石板砖的缝隙露出杂草,看起来不大,很普通。
刘骁咬牙切齿,大声道:“逆贼,放开老人,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青年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放在老人身边的板凳上,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冷声道:“这位老人家是被你刚才撞到的,你要向他道歉。”
“闭嘴,受死!”
刘骁只留下这一句,身形再次冲刺,双锤直取青年的脖颈。
青年后撤一步,躲开一击,他抬起左手,卷起一股内力,将老人送到一边。另一只手却不闲着,只见他拨开少年紧追上来的武器,手心隐有蓝光跃动,排出数掌,裹挟着细不可闻的异响,将刘骁推出数米外。
小子踉踉跄跄,只感觉被那几掌推到的地方都有些麻痹,似乎连内力流动都慢了一些。有力却使不出来,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双锤交叉成十字,内力翻涌成飓风,在刘骁身边急剧膨胀。纸窗便被撕得粉碎,碎瓦零碎,从房屋上脱落下来,抛向天际。天色转暗,飞沙走石。
老旧的院子是不能撑下这种程度的内力的。
青年看着漫天的瓦砾,眼神一凛,当即马步一横,手势结印,脚边蓦然生出数道荧光,在其身边盘成一个法阵。法阵如同涌泉,在刘骁的内力飓风中缓缓延伸,与飓风形成对抗。
刘骁双手一收,飓风回到钉头锤顶端,升起一片翠绿,裹住少年右半边身体。发出撕摩的低音。紧接身形一动,仅仅一瞬,数十道内劲编织成网,罩着青年的法阵,爆出一阵阵低轰鸣,音波宛如实质,向周边的房屋轰去。
青年只觉胸口一闷,踉跄了两步。抬头只见刘骁乘胜追击,立即甩出两道内劲,但内劲触碰到翠绿色的臂甲时猛地消逝。
他在北地漂泊许久,一眼看出这是林门的绝学,据说绝不外传,而今却出现在不过束发的手上。林门是江湖名门,小一辈的俊才他基本都见过面,眼前这个小年轻却是眼生得紧。
只有一个可能,这小年轻就是林门的门生。也就是说,这还是个朝廷的贵人子弟。
他俯下身,躲过刘骁的重击,闪到刘骁身后,蹬出一脚。接着弹力,青年一落地便扎稳马步,手势起,气劲如浪,奔向臂甲,却只发出轻响,宛如湖水投入一颗石子。
内力招式,必定与使用者气力相关。刘骁的臂甲如此坚韧,青年已经使出五成功力,却依然不能撼动臂甲半分;哪怕是榜上人物,青年也自信不可能存在如此之大的差距。
原因不是在刘晓这个人,而在林门绝学上,内力走势诡谲,看似杂乱而又玄机暗藏,想来寻常手段无法与之抗衡。短时间以内不可能找出方法,强行破之又会伤到刘骁,着实棘手。
正苦恼着,刘骁转过身,脸上地神情很是嚣张。他提着双锤,一面发起冲锋,一面大笑道:“你挠痒呢!”
青年快速环视四周,试图寻找逃跑的角度,眼角扫到身后某个角落闪起寒光,锋芒尽露,凶煞如雷,却绕开青年,从院子后面的河岸冲向上空,直射刘骁。
“鬼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