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米尼特餐厅里,坐在一个塑料小隔间里,面对着门。这个餐厅在夏天是开空调的,但现在这里的空气感觉很浓厚,汗水从我的膝盖窝顺着小腿往下流,贴在塑料椅上感觉黏糊糊的。我选了一个香烟点燃造型的隔间,然后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动,让自己的双眼在旋转的叶片中变得模糊起来。威利派了一个叫桑尼的杀手坐在我后面的一个隔间里,他正在读报纸。我不认为辛辛那提会和妈妈一起来,但也不能肯定。我提前十分钟就到了,而妈妈则迟到了二十分钟,这是我们典型的行为模式。
杰西·蒂埃里坐在我斜对面的隔间里,他在桌上放了一些硬币。
“多谢,亲爱的,”女服务员说道,“替我问候你奶奶。”杰西点了点头。我通过眼角的余光看着,只见他拉上皮外套的拉链正要离开,他捕捉到了我的眼光并笑了。
“新年快乐,汽车城。”杰西说道,然后他离开了餐厅。
一个脸色粉红的胖男人从我的隔间旁走过并停了下来。“哎哟,乔茜你好啊,记得我吗?”
沃尔特·萨瑟兰。他是一家纸盒火柴制造厂的会计,有时会在威利家过夜。我在早晨有一两次碰到过他。他看我的眼神使我恨不得自己穿着冬天的大衣。
“你好。”我说道,同时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
“你一个人吗?”他问道。
“我在等我妈妈。”我告诉他。
“哦。你现在,”——他压低了声音——“开始工作了吗?”
我转身直面他。“没有。”
他看了看我,咬着下嘴唇,调节着他的腰带。“如果你开始工作了,要告诉我,好吗?我想成为第一个。”他悄声说道。
“我不会在威利家工作的。”
“这个嘛,不一定非得在威利家。乔茜,我知道你一定不容易,要是你需要钱,尽管告诉我。我们可以做出很好的安排。为了成为你的第一个男人,我会花大价钱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可以成为我们的秘密,乔茜。”
“滚开,胖子。”桑尼从我后面的隔间里说道。
沃尔特像只受惊的松鼠般急忙溜走了,正好与走进来的妈妈擦肩而过。
妈妈穿着新的红裙子,戴着我从未见过的首饰,大笑着滑进隔间。
“沃尔特·萨瑟兰,多么可怜的老肥猪。他像糖浆一样慢慢腾腾的,然后要你整晚都抱着他,让他在那儿哭。我真高兴他从来没选过我。不过他很有钱,他一般都找小甜点,她从他那儿可赚了不少钱。”
我点了点头。
妈妈看着手腕,欣赏着她的镶钻手镯。“你换了发型,宝贝儿,看起来真漂亮。”
“谢谢。你看起来也很好。新裙子?”
“是啊。辛辛今晚要带我去安托万餐厅吃饭。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安托万餐厅,我已经好多年都没能去了。”
我感到嘴里开始发酸,一想到妈妈与辛辛那提要在安托万餐厅一起吃着华丽的晚餐,我就反胃,万一那儿的某个顾客认出妈妈戴着的首饰是偷来的怎么办?
“今年新年夜玩得可真开心。你呢?”
新年夜那天妈妈对威利说过她不舒服。现在她却说她玩得很开心。“我也很好,”我说道,“我待在家里读完了一本书。”
妈妈翻了翻白眼。“你最好别整天埋在书堆里,要赶快投入生活,乔。要不了几年,你最好的年华就过去了。你要化化妆,穿件好点的胸衣,还有点儿看头。我在你这个年龄可真是迷死人的……可后来我怀上了你,一切就都毁了。”
女服务员来到我们桌前。妈妈点了一杯甜茶。我从妈妈肩膀上看过去,见桑尼仍埋头在报纸上。他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得快装不下了。
“妈妈,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给我取名乔茜,而不是约瑟芬?”
“你在说些什么?她的名字又不是约瑟芬。”
“谁的名字?”我问道。
妈妈从包里拿出粉底盒,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再说了,我没给你取名叫约瑟芬,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那个名字听上去像一个胖胖的洗衣妇的名字。乔茜要性感多了。”
性感。我看了看餐厅四周,看到另一个隔间里有个妈妈坐在女儿旁边,帮着她看菜单。她用手理了理小女孩的头发,将餐巾放在她的腿上。
“谁的名字叫乔茜?”我又问道。
“乔茜·阿林顿。她是多年以前斯特利维尔[1]最有品味的夫人,在贝森大街有座房子。威利以前总是说起她,说她是在情人节那天死的。所以当你在情人节那天出生时,我想到了乔茜·阿林顿,然后就给你取名乔茜以纪念她。”
“你用一个红灯区夫人的名字给我取名?”
“并不是随便一个夫人,是存在过的最高级的夫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以你的脑子,乔,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夫人。”
“我没兴趣,妈妈。”耻辱感在我心里沸腾。我想象着向夏洛特·盖茨解释说,我不是以《小妇人》中那个贞洁的人儿命名的,而是以贝森大街上用五美元贩卖自己身体的妓女命名的,而且我妈妈还认为我应该引以为荣。
“别这么心高气傲的,乔。怎么,你以为自己是灰姑娘啊?”她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真丑陋。“你以为你的生活会像某个童话故事一样吗?就像你读过的某本书吗?”
女服务员将妈妈的甜茶拿了过来。我早该知道,我早就该结束这样的对话,我早就该离开。可我却坐在小隔间里瞪着她,希望她能像其他妈妈那样,希望她会有所改变。当妈妈的绝不会摆出攻击的架势,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那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我问道。
“我们要离开了。”妈妈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辛辛那提。”妈妈向桌子这边探身过来,“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我需要你替我告诉威利,但要等到明天,我们走了以后再告诉她。”
“你要去加利福尼亚。”由于某种原因,我并不感到意外。
她将头发弄得蓬松了些。“是时候离开了。这可能是我最后的突破,到好莱坞去。”
我的妈妈真荒唐。“妈妈,我认为你和辛辛那提去任何地方都是不明智的。他很危险。他打过你。我不想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噢,他变了,宝贝儿。看,他买了这个华丽的镯子给我。”她伸出手臂。
“谁在乎啊,妈妈?这可能是偷来的。”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吧,但我知道对好莱坞来说,你已经太老了。”
这下可好,我的脚已放开了刹车,我们将滚向黑暗,很快我们就会变成可怕的、被砍成碎片的一堆东西。妈妈突然从桌子上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
“我并没有太老,”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只不过是嫉妒,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当初没把你扔进垃圾桶里,你就已经够幸运了,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我为你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所以轮不到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样。”
我吸了口气,努力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妈妈。别这样,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了。”我想把手臂抽出来,“你把我弄疼了。”
“我把你弄疼了?噢,这就对了。你在我生命最好的年华里毁了我的身体,拖累了我,要不然我可能都出名了。而你却说我弄疼了你?”妈妈将我的手放开了,从她面前推开。她向后靠着隔间墙壁,开始在她的包里翻寻着,最后拿出了一个小酒瓶子,打开来喝了一大口。“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乔,我要抓住它。”
“很好,抓住吧。”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你也别指望我还会回来了。”
“我能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不像辛辛那提那样的人。他是个毫无价值的罪犯,妈妈,你不会想陷入那些麻烦的。”
“你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从包里拿出一大叠钞票,扔了一张在桌子上,“拿着,这顿我请了。”
她可真大方啊。我根本就没点任何东西。
妈妈站起来整理着她的裙子。“别忘了告诉威利。我会尽量写信来,不过我可能会很忙。”她将一只手放在发卷下面轻轻拨弄,“也许你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她对着我的方向吻了吻空气,然后就走了。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希望能止住泪水。我哼着帕特里克弹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片段,然后感觉到肩膀开始放松。我仿佛看到他的身子在象牙白的键盘上摇晃着,他的父亲又变得健康了,站在门廊里听着他弹琴。我看见夏洛特在街上微笑着向我挥手,突然,出现了福里斯特·赫恩的形象,他狂乱地,嘴里叫着我的名字,挥舞着他买的济慈的那本书。我吃了一惊,睁开双眼。只见桑尼正瞪着我,头顶上荧光灯嗡嗡作响,风扇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注释
[1]美国新奥尔良市红灯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