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出了宫,马车还没走了一半路便下起了雨,看见太监侍卫们都在淋雨,有些不忍心,便就近寻了一处叫杏花楼的酒楼避避雨。
在马车里脱下常朝服,换了一身常备着的眼下时兴的道袍。翼善冠也取了下来,换上了更为飘逸的唐巾。曹化淳和侍卫们因为不能入宫,基本都穿着便服,倒也省了麻烦。
“大老爷行行好吧,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大老爷赏口饭吃吧。”
刚撑着伞下了马车,就有个小乞丐凑了上来,王府护卫正要打走,却被拦了下来。
朱由检见那孩子站在雨里全身湿漉漉的,额头小脸上都挂着水珠,好不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过来。”小乞丐闻言怯生生来到屋檐下,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女孩儿,问道:“叫什么名?”
小乞丐抬起头,支支吾吾地回道:“香菱。”
小女孩虽然穿的破破烂烂,脸上也是黑不溜秋的,倒是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似的,叫人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情。
“跟我进来吧。”
立马有侍卫为小乞丐撑了伞,一行人转身进了身后的杏花楼。小二见朱由检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十几二十个护卫,心想定是个大人物。
又瞧见一个小乞丐却混在这群人里,还以为是想来乞讨的,立马厉声喝道:“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泥腿子能进来的吗?”吓得小香菱躲到了朱由检身后。
小二转头又陪着笑脸对朱由检说:“这位公子,小的这就为您赶走这碍事的小乞丐。”
朱由检笑道:“不必,她是同我一道的客人。”
小二愣神了一会儿,很快回过神来,陪着笑脸道:“是小人让狗肏瞎了眼,连贵客都没认出来,小人给贵客赔不是,还请贵客原谅。”
朱由检不想过多纠缠,只笑着说“无妨”。小二也很有眼力见,不再啰嗦,立马为一行人安排了座位。
香菱头发身上湿漉漉的,朱由检便让小二取了毛巾来让曹化淳手下的小太监给她擦干净,不然感冒了可不好。
眼下酒楼里的客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坐落着。
谈论的多是关于朝廷官军与建奴在辽东的战事,也有说到山东的民乱的。可他们消息有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罢了。
朱由检坐在了临街的位置,看着这街道上歪七竖八乞丐发呆。
他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香菱,正对着桌上的美味珍肴一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可能是实在饿的久了,塞到嘴里的食物还来不及咀嚼就吞了下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猛地咳嗽了一声。
朱由检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茶杯,低眉顺眼站在身后的曹化淳很快会意,拎起茶壶,把杯子倒满,推到香菱面前。
香菱端起茶杯一口咕噜闷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啊!舒服了~
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又饿了许久,自然顾不得什么女孩子家的矜持。
鸡鸭鱼肉,塞了半个肚子,可她还是觉得没吃饱。
饿啊!
没有体会过饿到极致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绝望的感受。
从小在农家长大的她,虽然穷苦但是家里还是有几亩田的,父母也是勤劳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却从来也没饿了肚子。
但是父母后来得了病,没钱医治相继死后,她便被家里的叔伯给卖给了大户人家作丫鬟,连家里的田产都被夺了去。
后来那大户人家因为响马在山东作乱,遣散了下人到南方逃难去了,她便稀里糊涂的加入了难民的队伍,一路被裹挟着来了京城。
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整日颠沛流离,这还是她吃到的第一顿饱饭。
“慢慢吃,不用急,没人和你抢。”朱由检的语气很是温柔。
香菱脸色微红,感觉耳朵根子都有些发热了,只是脸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倒也看不出来。
她很好奇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公子是什么人,可是她不敢问,他穿着那么华贵的衣裳,是那么的风流倜傥,那么的潇洒俊逸,那么的高不可攀。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天仙般的人物,以前在大户人家府里做丫鬟的时候,主家对她是非打即骂,哪里有人待她这般温柔过。
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脏的不像样的衣裳,好像时刻在提醒她,她不过是这京城里一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难民。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明天会怎么活,只想着能够多吃一口粮食,让自己的肚子少点饥饿感。
也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一样的食不饱腹,一样的贱如烂泥。
但是现在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这么的卑贱。
“怎么哭了?”
朱由检从怀中掏出一巾洁白如雪的丝帕就要帮她擦去泪痕,却听见香菱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脏。”
伸过去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还是帮香菱抹去了泪痕,洁白的丝帕轻轻拂过脸颊,瞬间就黑了一小块。
香菱的小脸更加红了几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楼梯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虬髯大汉龙行虎步地走上了二楼,放下别在背后的刀,取下头顶的笠帽与身上披着的蓑衣,大咧咧地坐在对面的桌上。
大汉声音洪亮,惊的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小二,给爷上一坛好酒,切二斤上好的牛肉,再弄几盘拿手的下酒菜。”
那小二打量了一番这汉子,陪着笑脸客气地说道:“好嘞,不过客官,本店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小的得给您说道一番,本店得先会了账才......”
汉子脸色有些不悦,瓮声瓮气地说道:“咋?怕爷不给你银子?”
“哪能呐,只是本店多年的规矩罢了,谁来了小的也要说上一番的。
汉子看了一眼满脸假笑的小二,有些厌恶地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
“这个够了吗?”
那小二喜笑颜开,再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收了银子,说道:“爷,您稍等,好酒好菜马上就给您上来,多余的银子待会儿一块会给您。”
汉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去,狗眼看人低的狗肏东西。”
那小二面色微变,不过瞬间又恢复了笑意,奉承道:“爷说的是,爷说的是!”
这汉子穿了件有些湿润的春衫,中衣的领子敞开了半截,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胸膛。
两只裤腿上全是泥垢,脚下的鞋子也破了一只。
生得一张国字脸,方口阔鼻,眼神如炬,光射寒星。身躯凛凛,胸脯横阔,一双臂膀鼓涨涨的。
说他穿的像个难民,可他这肌肉结实孔武有力的样子,哪里像是那些饭都吃不饱的难民。
何况还带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非比寻常的刀,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长,非常长!
刀身约摸长四尺四寸,刀锋藏在鞘中,却依旧凶意逼人。
刀型像苗刀,但尺寸却又比寻常的苗刀要大的多,刀身长而窄,光刀柄就有一尺三寸长。
真是一把人间好凶器。
正打量着这个汉子,忽然听到楼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喊打声,也不知是谁朝窗外屋檐下的乞丐扔了半个馒头,两个乞丐为了半个沾满泥水的馒头在雨中打了起来。
那馒头在满是污泥的水里滚了又滚,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朱由检看得心中有些压抑,光他今天在京城里看见的难民乞丐都如此之多,如此凄惨了,那整个天下呢?
关外建奴,小冰河期,乱民流寇接踵而至。
任重道远啊。
一想到这,不由得面露惆怅之色,眼神有些萧索,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
这叹息声不大不小,却刚好被对面那汉子听见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故郁郁寡欢,长叹短嘘,作妇人姿态?”
站在朱由检身后的曹化淳抬眼望着那说话的汉子,眉宇之间怒色顿显,厉声道:“大胆!哪里来的腌臜泼才,敢这么和我们少爷说话?”
那汉子却一脸的满不在乎,夹起一块蘸着卤汁还冒着热气的牛肉塞到口中,又灌了一大口酒。
“怎么,主人都还没说话,狗倒是先跳出来了。”
曹化淳那白胖的脸颊上顿时染上了一丝潮红,血气直冲脑门,要把他的天灵盖给掀开。
他好歹也是在宫里做到过司礼监随堂太监的,就算是那些文官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何曾被人这样骂过,尤其还是这样的乞丐一样的破落户。
曹化淳手指着那大汉抖动的厉害,一口气顺不下去,张嘴只发出“你,你,你.....”的声音。
“话都说不圆,便莫要做声,你不嫌费力,爷还嫌费力听呢。”
“老曹,退下吧。”
“少爷!他......”
“退下!”语气又重了几分。
“是。”
朱由检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香菱,半只鸡腿还挂在嘴边,煞是可爱,不由得有些好笑,柔声说道:“你吃你的,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