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今日眼看着又要下一场暴雨。
墨色的浓云翻滚着挤满了半边天空,掩去了刚刚满眼猩红的日光。
紫禁城,万岁山巅上。
天启皇帝一双星眸越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望着远处无尽的虚空,目光深邃,只是棱角分明的面庞有一些病态的苍白。
青色道袍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好像两个大布袋。去掉翼冠的长发随风飘扬,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好似踏地而飞一般。
远处隐隐传来了雷声,天空更加阴沉。铁块般的乌云如洪水一般奔腾,彻底笼盖住了整片天空。
霎时间,电闪雷鸣,黑云滚滚,有吞天噬地的气势。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天启自言自语了一句。
朱由检下了步撵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等着小太监前去通报。
细长的眉毛下眼睑低垂,直直地望着自己的双脚。脚下穿的这双踏云靴上的金丝刺绣用了多少针他都快数清楚了,也不见天启皇帝和他说话。
时间长了,身体刚好利索的他,腿脚都有些麻木了,只盼着能快快歇息歇息。
“万里江山,风景如秀啊。”天启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沧桑。
万岁山之巅,是这万顷宫城的最高处。登高远眺,环顾八方。
金碧辉煌的殿宇宫阙,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内外城中一眼望不到边的青屋瓦舍。
再极目望去,远处青山叠嶂,云飞雾绕。龙兴之地,六朝古都,当是如此。山下尽入眼帘的三百年王朝帝都,龙气聚集之地,好一个雄伟壮丽的北京城。
天启皇帝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一脸慈爱的望着他这个唯一的亲弟弟。
“五弟近前来,累了吧?”
朱由检心道可算是说话了,嘴上却诚惶诚恐:“臣弟不累,能随侍陛下左右是臣弟的福气。”
其实腿都已经麻了。
天启皇帝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朱云逸的肩膀,笑道:“怎么低着头,抬起头来给朕瞧瞧,看看你这些日子面色可好些了。”
朱由检的个头与天启不相上下,抬起头来正对上天启那双明亮有神的眸子。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怒自威。
“面色比起一个月前红润了不少,看来太医院的那些药材倒是没白费。”
朱由检笑着恭维道:“谢过皇兄关切,如今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不足仍需要修养些时日。”
天启点了点头,道:“嗯,太医院里的药材要是有需要的,就和刘若愚说,回头朕差他送过去。”
“谢过皇兄!”
天启摆了摆手,笑道:“兄弟之间,谢什么,倒显得生分了。”说罢瞅了一眼远处的乌云,眼见着要下雨了,转身上了步撵:“去太庙,五弟随朕一道吧。”
“是。”朱由检恭敬地行了一礼,跟着上了自己的步撵。
仪仗沿着山路逶迤而下,他端坐在步撵上,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便宜皇兄,思绪飘飞。
步撵摇摇晃晃下了山,一行人穿廊走巷,在太庙之前停下。
这里是祖宗的英灵所在,大明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的牌位皆供奉于此。
两个专司香火的小内侍,一人拿了一支拇指粗细冒着烟丝的贡香,双手举过头顶递与天启和朱云逸。
拜完朱家的列祖列先,天启皇帝开始端详起墙上挂着的历代祖先帝王画像,沉默了一阵。
他仰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或许要不了多久,朕的画像就要挂在这里了。”
朱由检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立马恭恭敬敬地回道:“皇兄天命之子,福泽深厚,自然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启对于这种恭维听得有些麻木了,踱着走到朱由检跟前:“这世间活百岁的人都寥寥无几,哪有人能活万岁。”
说完拉过朱由检的手,走到内堂,看起墙上挂着的历代祖宗帝王的御像。
“自太祖高皇帝北击蒙元开国立业以来,我大明历代帝王的御像牌位都在这里,朕的御像未来也会挂在这里。这里的每座御像牌位都是我大明皇室的血脉,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你知道朕说这些是何意吗?”
天启皇帝眸中带着希冀,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弟弟。
朱由检有些不明所以:“臣弟愚钝。”
天启皇帝语重心长地道:“没事,你会有明白的那一天!”
朱由检依旧保持着谨慎恭敬的态度,也不多问。只回道:“是。”
天启皇帝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这个弟弟到还是知道分寸。喜怒不形于色,倒是有几分城府。
“朕十五岁继承大祧,深恐愧对列祖列宗,可朕当了这皇帝,才知道我大明已经是积弊深沉,自萨尔浒一役后,我大明精锐损失殆尽,建奴又常年袭扰边关,边事渐急。朝堂之上,文官不思为国,相互倾扎,不是今儿个弹劾这个,就是明儿个弹劾那个,党同伐异,朝廷的事倒是没人干了,整日里都是狗屁倒灶的小事,实在心烦。”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上忽然涌上一丝病态的潮红,用明黄色丝绢捂住口鼻猛地咳嗽了一声。
“皇兄!”朱由检急忙搀扶住天启。
“无妨无妨,朕只是想到这些国之蛀虫,没来由的一口恶气涌了上来而已。”
天启皇帝接着说:“朝野皆言朕昏庸,任用魏忠贤欺压百官,横行无忌,却也不想想他们自己都干了什么。朕实在懒得再听他们摇唇鼓舌,魏忠贤杀了这么多东林党人,将他们赶出了朝堂,朕才总算是清净了些。”
天启皇帝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仿佛那东林党人就像苍蝇一样恶心,语气都情不自禁地重了几分。
“朕知道他们虽然下野,可心中依旧并未臣服,还不知道怎么在私下里诋毁朕呢。朕不管,朕才不要这些只会空谈不务实事的读书人。”
天启停下来喘了口气,话锋陡然一转,“朕知道你同情这些东林党人.......”
朱由检一听,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一股凉意直透心房,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刺了进去。
“臣弟,臣弟......”朱由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天启没有难为他:“好了,好了,朕没怪你的意思,东林党人贯会装模作样,满嘴仁义道德,被他们骗的人多了去了,朕当初也被骗过,呵呵......朕只是想提醒你,莫被那帮伪君子的表面功夫给糊弄了。”
朱由检额头的冷汗已经沁了出来,额顶的发际都是湿漉漉的。
天启撩起衣裙坐到了蒲团上,悠悠地说道:“世人皆羡慕人间的帝王,上承天道,下御万民,可有谁知道这人间的帝王也不是好做的。世人畏威而不畏德,而人心却畏德而不畏威。朕杀了那么多人,他们却还是不服,朕能杀尽他们,可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天启皇帝喟然长叹,不甚唏嘘。
朱由检知道天启说的是东林党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
“崔呈秀前几日给朕上了折子,说信王久居京城,已年届十七,还未之国,有违祖制。让朕放你出京去就藩,封地就选在襄阳,你怎么想的?”
天启语气不咸不淡,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想将他看透。
朱由检心中陡然一惊,天启让他说自己的想法,他能有想法吗?
作为藩王,要是有想法,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连忙跪下言辞恳切地说道:“皇兄贵为天子,乾坤独断,皇兄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兄让臣弟去哪里臣弟就去哪里。”
天启双手虚扶,柔声道:“起来,起来,你身子骨也刚好利索,别一直跪来跪去的。”
朱朱由检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谢过皇兄。”
天启拉过朱由检再坐到自己身边,道:“皇考子嗣如今只有朕和你二人,虽非一母同胞,可也毕竟是骨肉兄弟,都说这天家无情,可你是朕从小带着长大的,如今朕倒还真是舍不得你离开。”
朱由检也不知道这天启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依旧做足了姿态,沉声道:“臣弟这些年一直在皇兄的羽翼之下,要臣弟离开京城臣弟自然是舍不得皇兄的,可祖制毕竟是祖制,臣弟这就回府收拾行李出京。”
“诶,朕可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臣弟如今已经成家,也是时候为我大明出力了,就蕃一方,愿为我大明屏障。”
天启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哈哈一笑。
“五弟长大了,知道为皇兄分忧了。崔呈秀的意思,朕明白,可朕却不想放你出京。就藩的事,朕先压着,容后再说吧,等你再长大些,再放你出京去。现在你就安心在京城里待着。有朕在,你哪里也不用去。”
朱由检看到天启眼神中蕴藏的坚定之色,才偷偷松了口气,回道:“谢皇兄隆恩!”
天启似乎有些乏了,对朱由检下了逐客令:“眼看着快要下雨了,便不留五弟在宫中用膳了,你身子也初愈,早些回去吧,朕就不留你了。”
天启下逐客令了,朱由检告辞道:“那臣弟便告辞了,皇兄保重。”
天启皇帝望着自己弟弟的步撵渐渐远去,又看了眼手里带着丝丝血迹的绢帕,喃喃自语,声音低的只有他自己听得见,道:“莫让朕失望啊。”
天启扶着栏杆沉默了片刻,问身后的小太监:“英国公到了吗?”
“英国公正在文华殿候着呢。”
“摆驾文华殿。”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