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最近京城雨落连天,可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却是自打天启七年入春以来,越发少雨水。
天老爷不肯降雨,江河湖泊不断收缩,以至于农桑都已经无水可用。
春夏正是播种之季,没有雨水,秧苗便没得活,春无耕,则秋无收,人人皆道这天老爷要收人了。
其实整个陕西自天启五年开始便气候异常,长年久旱不雨。
昔日富庶的关中平原,如今却是草木枯焦,赤地千里,遍地饿殍。
眼看着今岁的干旱越演越烈,农田的收成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北方的百姓开始人心惶惶。
一时间流言四起,说大明自太祖洪武皇帝以来,历二百五十九载,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的大规模干旱,定是上天示警,世有妖孽横行,以招致天老爷的不满,不肯降雨。
流言口口相传,传到后来所有矛头都渐渐指向当朝“九千岁”,大太监魏忠贤。
说是自天启五年阉党罗织罪名驱逐东林党人后,魏忠贤开始把持朝政,蒙蔽圣听,倒行逆施,任用奸佞,以至上下乌烟瘴气,民心离散,天地之气不正。
因此才招来这般灾祸,先是京城王恭厂爆炸,如今又是各地大旱,这都是天老爷的惩罚。
大太监魏忠贤,恐怕眼下的大明朝就没有人没听说过他的。
上到白发苍苍的耄耋老朽,下到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这是本朝的第一大奸宦。
而身为天下第一大奸宦的魏忠贤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甚至关乎他的生死。
“废物,一群废物,全都是废物!”
魏忠贤望着脚下唯唯诺诺跪成一排的太医院的太医,厉声呵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要你们有何用?告诉咱家,要你们有何用?一个个平时都自称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的,此刻怎么都成了哑巴了?啊?一群尸位素餐的蠢材。”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敢辩解,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开口,面对的就是魏忠贤的雷霆盛怒,只会死的不能再死。
见众太医只顾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也不作声,魏忠贤也有些无奈,喝道:“来人,拖下去各杖二十。”
左右内侍正要拖着太医去宫外执行,却听见内殿里传来一声轻呼。
“魏伴......”嗓音沙哑而无力。
魏忠贤听到这声呼唤,连忙转身快步向内一溜小跑,伏身跪在床榻前,望着躺在床上满脸苍白的天启皇帝,谄媚道:“圣上,老奴在!”
“魏伴,别为难外面太医了,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不干他们的事,放了他们吧。”
“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放了这帮蠢材。”
魏忠贤一边抹着泪一边说道。
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伤痛之色,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平日里在朝堂上威压群臣,挥斥方遒的九千岁的威风。
魏忠贤唤来一个小内侍,吩咐他去放了太医,小内侍领命而去,外殿的太医蒙了大赦,纷纷谢恩,山呼万岁。
“哪里有什么万岁?”
天启皇帝毫无血色的脸上努力扯出一丝讥笑。
“圣上定能安康,绵延万岁。”
“罢了,罢了,朕的病朕自己知道,百岁都奢望,更遑论万岁了。”
魏忠贤还想再说些吉利讨喜的话,却被天启皇帝止住。
“魏伴要说什么,朕知道,朕听的够多了,不必再说了。还有些话要与你说,屏退左右吧。”
魏忠贤对周围使了个眼色,侍从宫女便鱼贯而出,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殿门。
“圣上,左右已退。”
“魏伴啊,你跟朕有十多年了吧?”
“是,老奴自进宫就跟随圣上左右,当时,神宗皇帝当朝,陛下还是皇长孙呢。”
“是啊,十多年了,你也老了,平日里不察觉,如今细看,魏伴两鬓都已经花白了。”
“圣上关心,老奴惶恐。”
“当年,皇祖考与皇考在旬月之间相继仙去,朕才十五岁,这大明江山就落在了朕的肩上。朕虽愚钝,面对祖宗的江山却也不敢懈怠。只是朕有心振奋社稷,复太祖成祖皇帝之伟业,不料天不遂人愿,如今却身陷病榻。朕大渐将至,恐也就在几日之内了。”
“圣上!”魏忠贤的眼眶已经是红红的一片,任他是权倾天下,威传八方的九千岁,此刻此处也不过是天启的一个老奴才。
他是陪伴着天启皇帝长大,或者说是看着皇帝陛下从小长大的。
人道是天家无情,神宗皇帝素来不喜皇长子朱常洛,曾经一度欲立郑贵妃的儿子福王为太子,皇长子朱常洛也就是天启皇帝的父亲常年生活在不安之中。
平日里朱常洛忙的都是与郑氏与福王的明争暗斗,作为皇长孙的朱由校自然也没有体验到多少天家亲情,加上母亲在他十四岁便去世,便更加孤独。
所以天启皇帝对于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魏忠贤的感情比较复杂。
大明朝历代以来多任皇帝都是太监伴随长大的。在情感上来说,虽然太监是奴仆,或许却是与他们最为亲近的人。
“朕尚为皇长孙之时,便坐观齐楚浙党,宣党与东林党争。朕即位之后,他们仍在争,党争党争,争的无非就是功名利禄,无非就是百世流芳,可这些党争之臣可曾想过我大明的江山?可曾想过为我大明谋利,为我大明争功?可曾想过让我大明江山百世绵延,咳咳......”
最后几句天启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奴惶恐,未能为圣上分忧,还请圣上保重龙体。”
“这积郁于朕心中的一口恶气,方才发泄出来却是舒坦了几分。魏伴,你说朕做错了吗?为什么朝野之间尽是骂朕昏君?”
“圣上当然无错,这帮士人最是可恨,老奴恨不能为圣上杀尽他们。”魏忠贤咬牙切齿道。
“杀人易,诛心难啊。你能杀尽天下士人,你能诛尽天下人的心吗?”
“老奴无能,不知何以诛心。”
“魏伴不知,朕亦不知,不知这天下可有知之者。”
“老奴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罪该万死。”
“罢了,罢了,朕乏了,还是留给后来者吧。”天启的语气里透着无奈。
沉吟了一会儿又道:“魏伴,你说这江山朕该传给谁啊?”
魏忠贤一听这话,连忙伏倒在地,鼻尖都贴在地上,惶恐道:“此乃天家之事,非圣上乾坤独断不可。老奴不过一阶市井出身的蠢人,目光短浅,幸赖圣上天恩,才能服侍圣上左右,此等大事,岂敢置喙。”
“你啊你,朕不怪罪你,你说罢。”天启语气不咸不淡。
“老奴不敢,老奴眼里只有圣上,圣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无怨言。”魏忠贤惊慌失措,不敢有所表态。
“你这老奴,弄得就好像要生要死一样,罢了,罢了,也不要你说了,朕就乾坤独断一次吧。”
天启说完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出来聒噪。”
跪在下首的魏忠贤此时前心后背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心中更是战战兢兢。
少顷,天启的声音传来。
“召信王进宫。”
魏忠贤那又浓又粗的眉毛猛的一挑,浑身一怔,心知天启这是已经决定了皇位了,他不敢有所迟钝伏地再拜。
“老奴遵旨。”
等魏忠贤走出宫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他望着那落日余晖,心中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苦闷烦躁。
天启皇帝一个月前一时兴起说要去太液池游船,结果好端端的新造的宝船划到半途上却沉了。
这消息一直被封锁着,当场的宫女太监都已经被魏忠贤秘密软禁起来,不准透露半毫。
天启身子本就不好,落水受了寒气之后便染了肺疾。
前几日吃了太医进献的丹药精神好了不少,强撑着召见了自己的弟弟信王与英国公张维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这两日更是连床榻都下不来了。
魏忠贤命锦衣卫和东厂秘密去查皇帝落水的案子,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如今天启病体不愈,他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