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刺杀
夏国,天兆三年,灾祸频仍,天下州府大半或涝或旱,稼穑绝收,而官吏催逼税费如故,民不聊生,逃亡流离者众多,流民跨州越府者如潮水一般。忧于时局的州府官员和京官上书天子,如泥牛入海,没有半字或半言诏示。朝野皆知,当今皇帝沉长生不老之术,自三年前改元天兆始,于九重禁宫之中,与一帮巫医、道士日夜修炼丹药,疏于朝政,即便是当朝宰辅,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圣颜一面。朝廷军政大事皆由中人奏传,因此宦官势力更是嚣张,横施权柄。朝臣皆屏息敛声,明哲保身。有识者皆知:天下将乱。
且说青州所属曹城,多山陵少耕地,民风粗悍。谁知连年风雨调顺,频至丰捻,牛羊布野。因此,流民辐辏,平整宽阔的官道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饥民如潮水一般赶往曹城。当地豪杰趁机招纳身体强健的男女为奴婢。当地官吏或贪于富裕流民之财货,或垂涎年轻女子之美色,任由流民们进城游逛觅食,然后设计敲剥,百试不爽。流民中的狡黠之辈也多与官吏勾结,充当掮客或通风报信。于是颇有一些流民铤而走险,盗抢,乃入室杀掠时有发生。于是,城内外士绅上书刺史,恳请驱逐流民出境。不料,次日刺史府传出消息,说刺史暴毙而亡。至于怎么暴毙,谣言不胫而走,说是这昏聩老货新纳了流民首领进贡的两位年轻美姬,夜来做新郎,皓齿蛾眉,伐性之斧,温柔乡里竟做了鬼。人们又猜测两位美人大概也教城尉一网捞去了。
于是,众人请城尉出来主持局面,城尉并不严守城门,在州衙广场立了十来根碗口粗的一丈来高木柱,每日抓了一些游民鞭挞示众。而城里嚣嚣如故,城内外的土著们颇为惶惶,只得等待新刺史到来。
这一日辰时许,繁华的棋盘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侧林立的铺面开门迎客,挑起的幌子在晨风中摇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过,人群纷乱,往两侧闪开,一对骑兵疾驰过来。人们看时,城尉凶狠的横肉脸一闪而至,手里的马鞭只顾往左右啪啪猛抽,躲闪不及脸上身上早着了。一个先导的士兵怒喝:闲人闪开,今日静街也。骑队一溜烟儿往城东门而去。
少时,州衙衙役指挥着一群杂役扫洒棋盘大街,一直出城东门到驿道。棋盘街中心的馆驿杂役明显忙碌起来,杀猪宰羊,洒扫擦拭。很明显,大人物将至曹城了。
午时,城尉跟城中文武、当地豪绅在驿站的院落苦等,初时在长廊里穿戴齐整,时间稍长,天气酷热,一个个脱帽宽衣,蒲扇狂扇。城尉焦躁地走来走去,用帽子不停地扇风,一个不长眼的杂役打眼前过去,他抬起一脚踢翻在地:蠢猪奴!杂役骨碌翻身,捂着肚子龇牙裂走跑开了。士卒们都远远地避着城尉。
太阳偏西,探马第五趟回报,新任刺史一行在离城四十里的鸡鸣驿打尖歇息,尚不知何时启程。众人一听,都泄了气。探马跑得浑身汗透,跑到井边打水饮了两口就举起往头上浇下去。城尉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难不成还要鸡鸣驿去恭迎。
豪绅中有人走过来,冲他一拱手:陈城尉,愚见以为刺史定是避开烈日,等凉爽时再赶行程。只消教探马在鸡鸣驿候着,等刺史一行启程,飞报我等。我们出城迎候也来得及。
城尉一看非是旁人,乃是当地第一豪族黄靖之的管家黄辅臣,字扶佑。这位黄财主不住城内的黄府,只住城东南十里的黄云谷,平日往来应酬皆是由这位管家出面,虽曰管家,阖城官吏豪绅谁敢小瞧。当下城尉汗津津的肥脸上挤出笑来,拱了拱手:扶佑兄,下官唯恐怠慢上官。
黄辅臣笑道:我等恭候一个多时辰,水米未曾打牙,哪个不是汗透重衣,饥肠辘辘。再苦等下去,只怕到时见了刺史各个精神萎顿,或有昏倒于地的,岂不大煞风景。
众人见他出面,皆围拢过来,连连附和:是呀是呀,扶佑兄机谋出众,言无不中。
城尉皱着眉头,点点头:有理有理,下官难怪如此心慌,原来是饿得。
太阳沉落西山,山顶被晕染的猩红。城东门二十里驿道边上的长亭内早摆好宴席,各色酒肉蔬果。城尉率领一干人马一字排开,往东张望。近岭远山渐黛青色,山脊蜿蜒,恍如游龙。
众人等着,耳边铺天盖地的蝉鸣和虫蛙叫声。等得心焦,只听得一阵徐徐得马蹄声,一行人马影影绰绰地这边来。城尉顿为一震,整理衣冠,脸上早堆满笑容。众人如同梦醒一般,悉悉簌簌动起来。
不一会儿,十数匹马前后簇拥着一架马车徐徐走来。城尉抢到前面躬身施礼:下官曹城城尉陈十三恭候刺史上官。
马队停下来,车帘掀开,一张横阔的脸露出来,把陈城尉上下打量一番:因何不去鸡鸣驿迎候!
陈城尉一愣,支支吾吾:下官..午时
黄辅臣见他窘迫,便上前躬身施礼:回禀刺史,依例再此恭迎上官,朝廷制度,若是僭越,怕对刺史有碍
刺史瞥了他一眼,扭头转上陈城尉:他是何人?
陈城尉:他是本地巨族黄府管家…
没等他说完,刺史大怒:嘟,大胆刁奴,他姓黄的偌大架子,打发一个下人来糊弄俺。俺一路探得,你等官商勾结,贩卖私盐,鱼肉小民;你等自难民手里盘剥了多少财货美色,待我查明,一一奏报天子。他带来的随员端坐马上趾高气扬,洋洋自得。
前面一个冷笑道:俺家大爷从前在中尉府当差,眼里可是不揉沙子。
陈城尉呆若木鸡,其余文武似乎被骂得找不着北。
黄辅臣不慌不忙,知道这是太监敲竹杠的路数,当即微微一笑:刺史一路风尘辛苦,且息怒安歇,慢慢查明我等所为不迟。阖城百姓苦等刺史主持大局,如今大驾已到,谁不喜欢!我等早就给刺史备下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罢从衣袖里拿出一份礼单递给陈城尉。
陈城尉慌忙上前几步到车前递给刺史。
刺史见了,转怒为喜:你等既知高低深浅,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看罢,把礼单塞在袖内。
陈城尉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下官等在亭内备下酒食,请刺史歇息。
刺史看了看左右随从:俺们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车夫稳住马,刺史躬身从里钻出来,陈城尉欲上前搀扶,刺史摆摆手,片腿跳下来。
陈城尉谄媚道:刺史好身手。
刺史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咱从前是给王中尉驾车的。
陈城尉立刻露出敬畏的神情:王中尉!上官手眼通天…
刺史嘿嘿一笑:你等乡野小吏,见过甚么?教众人前呼后拥进了亭子。陈城尉带来的士卒照料马匹不提。
刺史居中而至,随从左右相陪,陈城尉、黄辅臣等只得两边侍立。刺史与左右无视桌上酒食。陈城尉欲把盏,刺史摆手止之。
良久刺史望着陈城尉:城尉,俺们一行夜来如何安顿。
陈城尉拱手道:州府已收拾静洁。
刺史皱眉:你等前任孙老儿俺也认得,寻的是俺恩主王中尉第三个螟蛉假子的门路,他在京中俺恩主的府门也不叫他进去,俺们一辈的谁瞧得起他。况他又横暴死了,太晦气…
城尉忙道:馆驿也颇宏阔,上官可暂居,待我等商议给上官另建府邸。
刺史颔首,漫不经心又问:俺一路听闻六年前孙秀作乱兵败之际,把搜罗得来的财宝秘藏,绘制一图由心腹看管。近闻曹城有人知晓藏宝图的下落,你们可曾听闻。
陈城尉大惊,踌躇半晌不敢作答,抬头望着黄辅臣。
暮色茫茫,早有人点好灯球火把。
黄辅臣拱手道:孙刺史在时也曾追查,不过是一无赖醉汉欲危言惊人,胡编乱语;其后以讹传讹,谣言不息。想孙秀被朝廷各路大军围困,正欲用财货募勇士突围,岂能顾及许多。
刺史点头:俺恩主也曾风闻,他老人家定不当真,不然何不嘱咐俺追查。
黄辅臣:天色不早,请刺史大人进程安歇,城尉早已备下酒宴。
刺史点头,对黄辅臣甚是满意:你随在我左右吧。
于是众人上马启程,刺史也不坐车了,骑在马上。一路灯火往城进发。
途中,刺史问黄辅臣:此间有何娱乐。
陈城尉答:教坊司歌妓随刺史差遣
刺史笑:咱在恩主府门走动,天下各州府进献的歌妓、乐工、杂耍百戏也曾观看,便是京城教坊司也看不下眼去。
黄辅臣笑道:偏野之地如何跟京城相比,只是最近曹城来了一歌女,善弹琵琶,曹城士绅竞相邀请。已命她夜间待席。
刺史笑: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黄辅臣摇头:身量窈窕,言语温柔,只是绝色尚未可知?
刺史来了兴趣:是个半老徐娘?
陈城尉抢答:这娘们总是黑纱颜面,看不清面目。
黄辅臣道:唯此,倒是风靡全城。
陈城尉道:上官来了,料想今夜可以一睹真容。
刺史哈哈大笑。人马游龙一般徐徐进城。
刺杀2
入夜,曹城繁华的东西两市并不关闭,本朝条例,入夜便闭城宵禁,百姓不得随意上街聚集,年久禁弛,就像衣食车马,商贾多僭越,官民皆以为常。两市灯火莹煌,两侧都是各色酒肆杂食,人流不息。
单说东市一间专供走卒贩夫下等人的酒肆,位置偏僻,座头粗糙,供有劣酒和煮熟的牛羊内脏,因为价廉量大,深得穷汉们喜欢,因此每夜必客满。三五文钱打几两酒,配上几段羊肠或几块牛肝,胡吹海侃,忘却许多烦恼。穷汉们也不正经就坐,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或蹲伏在凳子上,或立于桌边,一会扭头跟甲搭腔,一会扭头冲乙喊话,嗡嗡响作一片。
中间有个老汉喝得高兴,稀疏花白的胡子随着脑袋晃动着:诸位,诸位,你等说的都不对,新来的刺史是个大肚汉,可不容易喂饱。
老汉旁边的黑汉不以为然:有何稀奇,如今做官的哪个不走宦官得门路,下了本,到任哪有不狠捞的。
另一个故作神迷地说:俺有个相熟得在馆驿作杂役,说是拣了勾栏和教坊最出众的歌妓去伺候。
黑汉插话:这算什么,俺听说蒙面琵琶女也去了。面纱怕是要揭下来。可惜我等没这眼福。
一个喝得醉熏熏莽汉喷着酒气瓮声瓮气道:俺跟城尉相熟,俺要进馆驿易如反掌,你等一说,俺倒想瞧瞧这个琵琶女,看她如何惊人。众人一看,原是在两市混吃赖喝的闲汉任十八。皆把扭向别处。任十八见遭轻视,拍着桌子大叫:大爷今夜教你等见识见识。
黑汉忍不住打趣:老兄今夜能进馆驿,明晚俺们情愿凑钱请你去广德楼吃一席面。
任十八正待夸口,却见众人都往门口看去,连忙扭头。门外进来老少二人,老儿高瘦,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扶着前面一十四五的少年,两人都着青色粗布衣,老儿两目无神,手臂枯干,青筋毕露。这孩子倒显壮实,走动起来,鼓鼓囊囊的口袋叮当作响。
酒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要饭没有,出去,出去!俺这是有本买卖。
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抓了一把,伸手到跑堂的眼前,这是什么。
酒保侧身往里让:恕我眼拙,谁不识钱大爷,里面请。
少年领到老儿往里挑里,座头已满,少年走到中间一副座头,往桌上撒了十几文钱。
桌边几位慌忙抢夺,让出一座来。
少年冲酒保喊:好酒好肉尽管上来。休问价钱。众人好奇,都把这爷孙瞧着。
酒保摆上酒肉。老儿也不谦让,倚了竹竿,一手端酒,一手拿箸,一口酒,一口肉,筷子奇准。
少年却并不吃喝:爷爷,这等酒食如何吃得,依我,且去馆驿吃香喝辣。
众人觉得好笑,哪来的小儿,好大口气。
任十八挤进来,翻眼皮道:小儿哪里来的,馆驿岂是你说进就进。
老儿并不搭腔,若无旁人只顾吃喝。倾刻间,放下碗筷,看了看任十八,冲少年点点头。
少年会意。掏出一把钱堆放在桌面,站起来往外走,老儿一手扶了少年肩头,一手抄起竹竿,爷孙两个往外就走。
任十八等跟到门口,少年忽而回身望他:俺爷爷爱琵琶,老兄若能带我们进馆驿,必当重酬。
任十八暗思,这老少想必是外来饥民,且应下来诓入暗巷,打翻了夺得钱货,有何不可。因此,连忙点头:当班衙役都与我相熟,只要肯花钱打点,便是堂内设一席与刺史同饮又有何难?
当下任十八头前带路,引着爷孙二人拐入一条偏僻小巷。
夜阑人静,琵琶声飘飘摇摇转来。
任十八捏拳正欲算计爷孙,腰里一麻,半扇身子动弹不得,老儿用竹竿随意戳了他一下,欲喊叫时,少年伸手在他下颌一扭,咔嚓一声,下巴卸下,喊叫声出不得喉咙。少年拽着他的衣服,老儿用竹竿顶着他的后背,任十八身不由己,脚不点地,一捆烂草一般飘忽着往馆驿方向。
馆驿大门口高悬大红灯笼,十几士卒和力役手执刀抢设岗,歪歪斜斜地站在台阶两侧,嘀嘀咕咕地怅怨,想来劳碌一天,什么好处却没落着。月色昏黄,大门两侧的树木影影幢幢,鬼魅异常。那老少二人夹着任十八隐身在树底下。
少年望着老者:师傅,我们翻墙而入。
老者摇摇头:算不得本事。大门直入方显你所学。
少年:待我去将岗哨放倒
老者冷笑:只知用力,一莽汉而已,做不得刺客。
少年挠头沉吟,如猛兽潜行至靠门口的一颗树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撒向台阶下的光亮处,捏着嗓子喊:刺史赏赐你等买酒。又洒了几把,哗哗作响,撒了一地。岗哨们见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哪管其他,蜂拥下台阶争抢。
老少二人夹了任十八从容上台阶进了大门。穿过垂花门,门廊上挑着灯笼,照如白昼,院里并无一人,杂役们辛苦一昼,此刻都躲房内歇息或偷食。内院传来阵阵哄笑声和歌舞声。三人大剌剌往内径入,院内有几个杂役倚着柱子往里听。少年向前去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城尉教俺们爷仨杂耍,却不管酒食,俺们都空着肚皮呢。
杂役往里一指:你们往里去吧,说不定大爷们一高兴就重重有赏。
三人往里去。三门有四个士兵把手,背着弓箭,挎着腰刀,不时往内探望。听得院动静,转向三人喝道:干什么的
少年上前嘻嘻道:给大爷们杂耍。
士兵:陈城尉未曾吩咐。伸手便欲抽刀,少年揉身而上,攻击要害之处,迅疾如风。顷刻便杀死四人。扑倒阶下。
老者皱皱眉:尚欠火候,拖泥带水,不够利落。
堂内,几支巨烛把屋内照如白昼。往里望去,当中波斯地毯上几个歌妓正在鼓舞,白色罗裙如碟翻飞,雪肤花颜令人目不转瞬。阶下一皮墩上坐着一丽人,黑纱掩面,青色罗裙,怀抱琵琶正在弹奏。正堂设一席,刺史居中而坐,两侧是其余人等。刺史的目光一直没曾从琵琶女身上离开,余人也是入神,谁也未曾留意门外冷森森的目光。
一曲终了,歌妓们随节奏收拢。
刺史放下酒杯,望着琵琶女:你可摘下面纱,陪着俺喝上一巡吧。
随从附和:把大爷伺候好了,管教你吃香喝辣。一个随从端起酒杯起身离席,奔向琵琶女,欲意用强。琵琶女起身,并不慌乱,待其近前,身形一转,随从扑空,翻滚于地。众人哄堂大笑。另一个随从趁着酒兴也冲过去。两个醉汉围着琵琶女扑捉,但见琵琶女身形挪闪,舞蹈一般,两个连衣裙都沾不上。琵琶女手不停歇,琵琶突然激越高亢,听着如摄去魂魄一般。
两个手舞足蹈,丑态百出。
刺史大怒,猛地把杯子一摔:贱卑竟敢捉弄俺们
琵琶声止,两个随从狼狈回席。琵琶女向上颔首,从容道:刺史容禀,小女本非乐籍,家父乃礼部僚佐,酷爱音乐,因从小便请名师教我。原本止在亲属宴饮前献技,不想中贵听闻,欲强纳我为妾,我父自是不允,中贵便百计陷害,投入诏狱,逼我就范。我以死抗拒,中贵也无计可施。便和我立一约:我需以黑纱掩面各处演奏,不可于真面目示人,一年为期。如约则可救父,失约则父女皆亡,凡目睹我真容者中贵必剜其双眼。
刺史听罢踌躇,中贵气焰熏天,穷奢极欲,酒足饭饱之余寻奇猎怪。但转念一想,最有权势的不过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俺恩主,当下胆子便又壮起来。
大胆,任你如何巧言,休想骗俺,俺在中尉府当差多年,未曾听有此说。
众人附和:快摘去面纱,休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刺史:俺自来扯你面纱,看何人前来剜我双眼。站起来下走下台阶。
忽地一黑影突入。一道白光射向刺史。惨叫一声,胖大的躯体扑地到底。
堂内一阵慌乱,众人起身望墙柱之后躲闪。
任十八立于堂内,握着钢刀如泥塑一般,忽然似乎醒来,转身往外就狂奔:不是俺,不是俺
黄辅臣镇静下来,冲陈城尉喊:快拿刺客!
陈城尉如遭棒喝:抽到冲出去。
良久刺史的随从刺史身边,双目上插着两支飞镖,已经气绝身亡。
众人慌乱欲逃出大堂。黄辅臣抢前伸手拦住:诸位且耐坐,须城尉回来再做定夺。
过了半晌,陈城尉并七八个士卒押着已经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任十八进来。
城尉恢复狼狠的表情,走到琵琶女跟前:你脱不得干系,随我去监牢,待查明再来说话。
黄云谷(1)
黄云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说是村落,实则城池。黄氏一族数百人居此,往常便招纳亡命、家丁健奴是数百人。贩卖私盐、开设赌场勾栏,酒肆药店,无所不为,良田千顷,牛羊成群;结交官司两面,势力盘根错节。乃曹城第一豪族,当地官民谁不敬畏!近来又有数百身强力健的难民来投,因此更显兴旺。
族长黄靖之深居简出,曹诚一般人等罕见其面,然家族大事皆由其运筹定夺,黄族并非世家,祖产无多,从他手才开始发迹。黄靖之壮年曾在幽、并等州为牙将,据传他四十岁那年携了家眷回乡。他对自己的过往极少在人前提及,黄族人也是讳莫如深。回乡后既不在城内置产,也不依乡里而据,精心择了这么处山野聚族而局。
黄云谷,外间看来与普通村寨无异,实则如城防精心构筑。黄靖之身长七尺,鼻直口方,目光锐利,性严整,有威仪,不似一般富有家资的财主沉湎享乐,一直保持军旅习性,勤勉简朴,每日弯弓走马,演习武艺。六十之后,事务交由后辈打理,渐隐幕后。不过近来一两个月却是一反常态,令家中事无巨细必禀明而行。
这日天色微亮,他便令管家黄辅臣召集左右心腹之人在密室会议。众人素知家主深谋远虑,如今又苦心竭力,都觉得必有大事将至。
屋内尚暗,黄辅臣把灯掌起来,黄靖之居中而坐,两个侄儿黄棣、黄槐相约而至。两个乃是家族中出类拔萃后辈,对这位叔父极为敬畏,进来躬身施礼,侍立一傍。黄靖之摆摆手,坐吧。两个在两侧坐下,他们素知叔父脾气,厌恶他人抢话。因此安心等待。外间响起一阵噔噔沉重的脚步声,旋即,两个黑凛凛的猛汉进来。黄辅之冷峻的脸上露出难见的笑容。这是他五年前招纳的张归仁、张归霸兄弟俩,曾在孙秀麾下为将,勇悍异常。黄靖之待之甚厚,每得财货美女皆先由两人先拣。两人替他招纳孙秀残部,尽是一些百战之余,迅疾剽悍。由两个统领,黄族子弟未免嫉妒,时或在族主耳边谗言,黄靖之于是在校场聚全村上下,当众怒责鞭挞之,并逐出黄云谷。
他异常严厉地告诫族里得后辈子弟:你辈少不经事,坐享富贵,但知仗着家族势力在曹城招摇跋扈,一旦临事,若无心腹之人报效,任人宰割而已。有再敢对张氏兄弟及麾下勇士不敬者,一律逐出。自此,族里子弟皆收敛,老老实实跟着外姓一般出操训练、当差效力。
张氏兄弟由是感激,愿尽死力。两个冲黄靖之叉手行军礼:主公有何吩咐。
黄靖之呵呵一笑:看到你们,我心方安,先坐下来。
黄棣黄槐联也连向两个拱手:两位将军请。
黄靖之冲管家微颔首:辅臣,你也坐吧。黄辅臣是他从军中带来的亲随,本不姓黄,因为家主信任喜欢,便入了族,委以心臂重任,黄族上下莫敢轻视。黄辅臣在末座坐了。
黄靖之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极为果断。这时看去却有几分忧心。
你们五个都是我心腹之人,你们观我平素可有犹豫畏惧之时?说把,他把目光望着他们。
黄棣拱手道:叔父一向果敢,何曾畏首畏尾。
黄槐:我等愚顿,做事不周,让叔父操心。
黄靖之摆摆手:你们且说当今形势如何
黄棣:曹城不过偏远州县,便是两任刺史横死,无我家并无瓜葛,便是朝廷查下来,也牵连不及。
黄靖之听吧,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阿棣、阿槐,你们乃族中才俊,目光所及不过曹城,最远不出郓州。我所虑所谋者直达京城、远至漠北。不过一二年天下必有大变,处置失宜,家族覆灭。
黄棣黄槐大吃一惊,仍是不明所以,不过历年叔父所说所谋的事后皆被验证。张氏兄弟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只待吩咐。
黄辅臣跟随家主多年,颇能猜出几分。
黄棣站起来拱手:还望叔父教我等
黄靖之:日后你们跟着学吧。有几件事你们速去妥善办理。
五个站起来领命,黄靖之也站起来,走到黄棣黄槐面前:你们两个去把曹城所置产业一律变卖,凡我族子弟一律召回,不得在外招摇。两人不解,也不敢问,但只能领命而行。当即抱拳退出。
黄靖之走到张氏兄弟面前,手扶其背:我阖族性命都交给二位将军了。
张氏兄弟叉手:敢不尽力?
黄靖之:以前不宜与四周村落异常,今日不同往事,将军速修筑内外墙壁。内围都是可信任之人,外围安置新附之人,外围之人不得随意进入内围。演习军马,一如战时;速购马匹兵器。黄靖之顿一顿,意味深长地说:派精明探马监视三十里外的康家堡。
两人一惊:我们与康延人素无仇怨,若知我等监视,必然怀恨在心。
黄靖之捻髯沉吟:不可不防!
两人叉手:得令!转身腾腾出去。
黄辅臣走到家主跟前:主公是不是担忧少主
黄辅臣说的少主便是黄靖之的独子黄棠,两年前进京去博取功名,去年进士落榜,遂想在禁军谋一个职位。
黄靖之:你随我多年,我的心思唯有你能猜出几分。
黄辅臣:少主聪明勇武,必能随机应变。
黄靖之:京城是非之地,一旦差池,为祸不浅,速派心腹可靠之人快马进京,叫阿棠速速回来。
黄辅臣点头称是
黄靖之看着他,徐徐道:城南破庙里的那个老书生你可记得。
黄辅臣奇怪:那个狂生,主公还记得他,去年七八月间老爷屈尊去看他,他居然赤膊相见,言语傲慢无礼。
黄靖之:你亲自去请他来,曹城可谋大事唯他而已。
老狂生
城东南有一道观,名曰:无极观。从山门进去,两进的院落盖着几间庙宇,一个邋遢的老道领着七八个小道士每日蒸得了馒头到东市换钱艰难度日。城中士绅鲜有光顾者。上月道观却来了七八个道士,为首的道长叫李仙芝,被随行道士尊为地师,说是奉了天师之名来拯救生灵。这位地师相貌高古,略施法术把主持老道的老寒腿给治愈了。且不似他们寒酸,囊中多金,当即嘱咐众道买米于山门前搭建粥厂,地师要向众百姓论道说法。于是每日游民数以百计,李仙芝当中说法,归附者甚众,曹城困苦之人也闻风而至。李仙芝当众宣讲天师教教义,天师怜悯众生愁苦,派诸弟子至人间传道,凡入教之人皆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云云。不过一旬,满城皆知天师教。渐有豪绅闻名而来,无不被李仙芝高明的法术震惊,遂入教作了弟子。一月之后,信徒中施舍钱财者甚众,于是粥厂常设,城内外乞丐皆来此疗饥。
这一日午时,山门前如常排了长龙一般的队伍,等候开粥,人群发出轰轰巨响。道士已经不出来宣讲教义了,十来个信徒在外施粥并维持局面,动辄怒责乞食之人。施粥将开,一个中年汉子走到一株松树底下,隔着二三十步,盯着看了一会儿。汉子三十五六的年纪,颀长身形,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裳,脚登一双草鞋。长眉凤目,隆准广颐,三绺长髯。虽着装与庄稼汉一般,难掩神隽。汉子看了一会把头摇摇,叹了口气,转身欲离去。
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了几声:愚蠢之辈见小利而动,可怜可叹。说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安排香饵钓鳌鱼。入了那门,此后,火里火里不由得不去也。
汉子转身看时,一老书生从另一株树后踅出来,龙眉凤目,青色旧袍,方巾扎头,呼呼地摇着一把破蒲扇,迈着方步走来。两目灼灼地望着汉子。
汉子并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老书生自顾自又说:城尉真庸才,大祸将之且不觉,只在在闲汉和女流之辈下功夫,况且这女流他自对付不了。不日曹城将乱,老朽何以避祸。忽而问汉子:大汉,因何叹息?
汉子答非所问:乞食不易
老书生:观你骨骼强健,不是挨饿乞食之辈;英气自溢,不似穷困之人。
汉子答:老先生过誉,在下区区一猎户。勉力养活妻子。
老书生突发大笑:你我似曾相识,狂生曾在哪里见过阁下。
汉子:在下不记得曾与老先生会面
老书生:区区一州之地,藏龙卧虎,不日风云际会,英雄四起。说着转身摇着扇子离开。
汉子望着他半晌无语。
此刻,从粥厂跑来两个信徒,都是新换的青色的粗布衣,黄巾包头。十七八岁的年纪,瘦骨嶙嶙,脸上稚气未退。两人连喊了几声恩公,一面冲汉子跑来。
汉子转身看着他们。
两个近前来,个高者冲他连连拱手:恩公特意过来还是路过
汉子:只是路过。
矮个:恩公饿么,我们去给恩公盛碗白米饭来。
汉子摆手:不必,看见两人小臂上都烙了一个‘天’字,便问:你们都入教了
两个点头,高个说:入教有饭吃有衣传,不被人凌辱。
矮个高声道:恩公若入教,只怕地师老人家亲自主持,便是山师也做得。
天师教的层级是天师、地师,泽师、火师、雷师、风师、水师、山师,与五行八卦相对应。
汉子不应,沉吟道: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个又道:恩公若想探听教中消,我们随时禀明。
汉子摆手,不必:你们回去吧。不怒而威,两个不敢违拗,当即转身离开。
原来汉子十日前救过他们性命。他带着家小离群索居,翻过黄云岭,在一处山坳处,树丛掩映之下搭了几间木屋。极为隐秘,便是当地人进山也不易发现。那日清晨,他携了猎物翻过黄云岭,准备进城卖了换钱,到山脚,见两个小青年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往山上跑,脸上身上都是血。他本不想管闲事,不料这两个扑通扑通跌落在草丛中,昏死过去。
他心中终不忍。便一手夹了一个,翻身回家,细看之下,知是连饿带伤,至于昏死,便给他们灌了粥汤,抓了草药敷在创口。救得两人。一问之下,两个都是叔伯弟兄,姓张,大名没有,高个唤作癞头、矮个唤作细眼,全庄从徐州逃难而来,一门都依附曹城的财主做了佃户。这两个却受不得那苦和气,便偷跑出来,四处游荡。前一日饿得发慌,入夜便摸至地头偷吃,不想被主人发现,几十人追打,弓箭乱放,两个身上各挨一箭,好在不致命,于是发足狂奔,饥饿、惊恐交加,跑到山脚下便撑不住了。汉子留他们在家调养三四日,等身体康复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出了山。不想这里却入了教。转念一想,似他们这般人物,不入教又能如何?谁又能给他们更好的活路?
老狂生2
响午,热浪翻滚,没有一丝风,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影,蝉鸣铺天盖地。老书生沿着街巷的阴凉处走着。两条瘦骨如柴的狗躺在树荫里,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听见脚步声,无力地抬起头看着他,嘴里发出呜呜的乞怜声
老书生对它们摇头晃脑地说:我肚里也没食,如何施舍给你们。
靠在墙边竹榻上纳凉的男女都把目光盯住他,好似来了变戏法的。
老书生却不看他们,对着狗大喊:也罢,谁叫老生前世欠你们的,狗儿,来来来,我带你们去觅食也。
说也奇怪,两条狗奋力爬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奋力地摇着尾巴。
老书生摇着蒲扇往前走,两条狗晃晃悠悠跟在后面。纳凉的看了,都扑哧扑哧暗笑。
老书生叶冲他们大笑:世上有多少愚蠢之辈,大祸临头不自知,却笑我等癫狂,听我一言,速速变卖家产出城逃命去吧,
人皆晒笑。
当即便来到一间食肆前,七八副肮败座头,三两客人埋头吃面。老书生往里便喊:小四,两碗面拿给我两位仁兄。一张油胖的脸从里面灶边伸出来,露出鄙夷之色:钱来。
老书生打着扇子:我可替你修家书。
王小四:不必
食客抬头打趣老书生:如何自己不要。
老书生摇头晃脑:我岂能跟猪狗同食。众人愤怒,欲围殴之。他连连摆手:书生我一文不名,刺史骂得,富人也骂得。你等若殴我,不怕城尉拿住你们,便可跟我一般穷横。
王小四愤怒不过,跑出来朝狗踢了两脚,嗷嗷惨叫。
老书生摇头:二位,对你们不住,也罢,且携了你们去酒肆打秋风也。
晃晃悠悠自去,背后众人一阵嘻笑。
行不多远,便是这条街有名的酒肆:黄云一品,宽阔门脸,上下两层,却是黄家的买卖,城南官吏、富人宴请的好去处,穷汉轻易不敢登门。老书生大摇大摆进来,两条狗颇为胆怯,在门外徘徊。书生冲它们招手:我尚且不怕,你们怕什么。
跑堂的把眼珠瞪得溜圆,下巴半天合不拢。不过黄家势力强盛,谁敢来搅闹。当即跑到内堂禀明掌柜。掌柜纳闷,慌忙出来:老先生寻人还是吃酒。
老书生从容道:自然吃酒,不消片刻,黄云谷主人便会差人寻我。烦劳去前面的破庙告诉和尚一声,但有黄云谷来的来此便可。
掌柜将信将疑:这个容易。低头望着狗。
老书生:它们两个随我许多时日,行将别离,须得款待他们一顿。
当即装柜吩咐跑堂的带到雅间。
跑堂的下来问:掌柜,该当如何。
掌柜道:不怕他跑
说话间,大管家黄辅臣带着一干人风尘仆仆进来。掌柜慌忙迎上去。
黄辅臣道:有位老先生是不是进来了?
掌柜惊愕,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