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然看着车厢深处正叽叽喳喳热闹不休的四人,有想揍人的冲动。
顾小胖全然不知自己游历天下的银子正因他的好奇心山河倾泄般锐减,紧贴在周少游身边问东问西,惹得他那个脾气火爆的二哥隔着人都又弹了他几指头。
眼见着额头被弹红了都没能阻止顾小胖见偶象的心,一听说自己偶象正在清河口,顾小胖就使出了十八般黏人的武艺,硬是磨到周少游不得不松了口,应承他一起跟着去。
期间顾小胖无视李妙然的所有暗示明示,拉着白小冰头也不回地冲到门前周少游的马车上,大有我今天就长在马车上的架势,李妙然咬着唇,她想和顾小胖绝交,马上,立刻的那种。
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意愿,就连一向懂事知礼的白小冰也选择性地失忆,蹦跳着随在顾小胖身后上了马车,李妙然有一刻钟的功夫是想调头转身的,可背后那人越走越近的脚步却让她稀里糊涂的就上了马车,并且不走运地和那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
马车咯吱吱地在青石路上缓缓前行,李妙然设想自己要叫停下车、或跳车的种种可能,她选择了沉默,并且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道路并不算平整,期间她无论有多小心刻意都避免不了数次撞在那人的身上,听着耳畔顾小胖兴奋的大嗓门,李妙然咬着后槽牙,她决定下车就与顾小胖绝交。
隔着两世,李妙然本应早已淡忘的回忆随着身畔人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又一一浮现。
那些晦涩、难捱的日子,那些一腔情愿的依赖,那些自作多情的喜欢,一点一点地再次隔着时空展现眼前。
那时的她呀,失了一直如珠似宝护她的阿娘,又因自己的任性连累阿嬷被赶出宫不知所踪,她那刚刚蹒跚学步的亲弟弟被她的皇帝阿爹一手一挥送去芝兰殿孟淑妃处,她被强行送去披香殿林贵妃处学规矩。
那时的她不懂人心,不懂世故,与林贵妃指给她的教养嬷嬷屡次冲突,又与李妍然闹的不可开交,只是每每最后被罚的人总是她。
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情,有次她与李妍然争执吵不过她就推了李妍然一把,刚刚好被她的皇帝阿爹看到,无论林贵妃有多大度的解释只是姐妹之间的小玩笑,可她的皇帝阿爹却越听越气,又刚刚好手边恰恰出现了一条长鞭,她就被她的皇帝阿爹赏了几鞭子。
她那时多蠢呀,还幻想着她的辩解她的皇帝阿爹会信,结果无非是多挨了更重的几鞭子,委屈的她和皇帝阿爹大吵一通冲出披香殿,无处可去的她无意中再次来到太学后边的芙蓉渠边。
她蹲在水边哭呀哭,哭的那躲在山石后看书的人都听不过去了,叹着气,丢下书,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皱眉道:“怎么又是你。”
李妙然也觉得自己很丢人,怎么自己所有狼狈的时候都被他瞧到呢,骨子里她也是一个骄傲爱美的小姑娘。
风神俊郎的少年郎呀,摇着头,一脸嫌弃地丢给她一条素帕,点了点她被泪水、鼻涕糊了的脸:“丑死了。”
李妙然胀红了脸,那个小姑娘愿意被人讲自己丑呢。
见她不哭了,少年郎抱着自己的膝侧头很温和地看着她:“又被人欺负了。”
李妙然从自己的阿娘去后,再无人细心问过她冷暖,今日最难过时,这样一个好看的少年郎这样温柔地和她说话,她眼一红,又哭了。
少年郎叹气,伸手扯过素帕,为她拭泪:“别哭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眉眼温柔,真是一个好看的少年呀。
他用那好看的手抚过她的发,拭去她眼角的泪,又冲她温柔地笑。
他看到她身上被皇帝阿爹鞭子留下的伤,皱了皱眉,好像生气了,他抿着唇,牵起她,带她到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唤来一个年纪很大的阿婆给她看伤。
后来呀,他们慢慢相熟,他们经常在芙蓉渠边一个看书,一个逗鱼;或者他心情好时会陪她扯些有的没的。
有时呀他静静地看书,她就托着腮静静地看他,他会放下书朝她笑,摸摸她的头说上几句闲话。
有时她拿草儿逗水中的鱼,他就放下书看她玩耍,间或陪她一起玩乐一番。
那时他对她真的很好,细心、温柔、耐心。
所以即便后来他们闹翻了,她也从未怨恨过他,只是不想再理他见他而已。
后来不知怎的他就成了她们的教习,他站在讲案后面向下看时,坐在学堂角落里的李妙然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一个叫距离的词。
做为太甲字班常年稳坐倒数第一的李妙然,自然受到他的特别照顾,他对谁都是温和有礼客气模样,可偏偏对她严苟无比。
她歪歪扭扭的大字被他奚落,她默不出课文被他训斥,她丢三落四的毛病更是招来他诸多指责。
她假装自己看不到他对李妍然的赏识,更不想想他如世间普通男子般见到李妍然时的惊艳之态,可她还是骗不了自己,她是真的处处不如李妍然。
她奢望回到以前俩人共处的那些开心日子,可也感到他越来越疏离的客气。
她一个人偷偷地难过着又盼望着。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可她还是在乎生命里这唯一的暖。
直到那天,她不顾身份尊卑也不顾非议,救下了要被林贵妃杖毙的阿齐,那个夜里看她挨饿不顾林贵妃的威胁给她送吃的小内侍。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宫里忽地流言四起,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恶意,更可笑的是林贵妃将她身边的小宫女都调走,直接将阿齐指给她用。
她知道林贵妃不怀好意,可她向来信奉自己所行所为坦坦荡荡,无有过错。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可她在乎他的眼光,他的态度。
那天在太学院内,那些贵女们在李妍然的挑索下公然跑到她面前,明里暗里嘲讽她,又当她的面欺负阿齐。
她李妙然从来都是自己可以受委屈,但绝不允许别人欺负她的人的主,她怒气之下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朝着那些贵女就冲了过去,动手的结果是她们都多多少少的挂了彩。
他就站在太学院的台阶上,用那样失望和冰冷地目光看她。
她望着他,还是有期待的,她想他就是不念往日交情偏袒她几分,也望他能秉持正义之心,主持公道。
可他没有,他当着那些贵女的面怒斥她不守规矩,粗鲁不堪,他取来戒尺狠狠地打在她的左手掌心。
阿齐跪在他的脚下,头都磕破了,青紫处点点血迹,他都没有停手。
他让她滚出太学院,她难以置信地看他。
可他转过身去再不看她一眼。
他训她,她没哭;他打她,她也没哭;
可他摆出一副再也不愿见到她的样子,她忽地就泪如雨下。
她出了太学院的门不知该去那里,沿着宫里后花园的路胡乱的走着,隔着宫墙她听到墙外人声鼎沸的喧闹。
她忽然就想到那热闹之处看一看,她不顾阿齐的劝说,也不顾阿齐的哭求,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可失的,她觉得她不去看一眼,怕是死了也瞑不了目。
她与阿齐换了衣服,费心躲在御厨房的大筐子里混出了宫。
她和阿齐站在东都的大街上,身边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从她身边走过,老的,小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一张张变通的脸,平和的笑,说着家长里短她听不懂的话。
她所有的哀伤在东都的街头变得像是幻像一般不真实,她笑着拉着阿齐在东都的大街上奔跑,那天阿齐用身上仅有的三文钱为她买了一个糖人,糖人是照着她的样子捏的,一个咧着嘴笑的无比开心的小胖姑娘。
她舍不得吃,只悄悄舔一口就让她过了两世还是想念的甜,她举着糖人跑呀跑呀,想跑的让那些烦恼追也追不上,悲伤赶也赶不上,可她还是太小了,腿脚再快,也跑不过她阿爹的内廷卫。
她被押到她那皇帝阿爹面前时,她阿爹一脚就将糖人踩的支离破碎。
阿爹重重赏了她几个耳光,打得她鼻血顺嘴流,阿爹狠狠地瞪着她,下令要当场处死阿齐,她伸手拦在侍卫们的面前说,谁要他的命,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她的皇帝阿爹呀一定气坏了,她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女儿呀,这个为了一个狗都不如的小内侍就胆敢和他叫板的女儿呀,他红着眼,想也不想顺手从身边侍卫的身上拨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一剑就剌在她的胸口,说,好我就成全你。
鲜红的血顺着剑尖往下流,她和阿爹互瞪着,谁也不肯低头。
那天也是赶巧了,久已不上朝的张太傅、宋老国公、谈候爷都在两仪殿正在和她的阿爹议事,他们一见这个阵势,都吓坏了,顾不得君臣之别,一个个迈着颤巍巍的身子冲上前死死抱着她阿爹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她爹在史书上落一个杀女的名声。
最后呀,她阿爹终是倔不过她,松了手,让她滚出两仪殿,又怕她带坏披香殿的女儿,责令她滚去无人居住的云林馆。
她滚出了两仪殿,滚去了云林馆。
她第二天照常去了太学院。
她不聪明,可也不想做一个不识字的蠢材。
可他似乎连这唯一的希冀也不想给她了。
他满脸怒气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呀,板着脸的样子真真可怕,他大声的数落着她,她从不知自己在他眼里是如此的不堪。
她望着他,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不过几步的距离,她却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她其实很想哭的。
可她仅剩的自尊和骄傲告诉她不能哭,于是她使劲忍着眼泪,瞪在眼睛,昂着头看他。
别人背后嘲讽讥笑她,她不在乎;她的阿爹拿剑剌她,她不怕;可他说她举止轻狂、顽劣不堪,弩钝无知,粗鲁无礼,骄傲自大、品行不端、、、、、
怎么就那么难过呢?
她的阿爹让她滚,他也让她滚。
她终是没忍住。
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你可知道,我忍着伤痛,捱着别人异样的眼光,可我还是想来见你。
她越过他,越过许多看笑话的贵女们,跑进室内,抱起那些她怎么学也学不会的四书五经,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扬手执向天空。
还有那些她留恋的温暖和依赖,她也一并扔了,她转身在他惊愕的眼神里施了她有生以来最完美的告别礼。
他似乎叫了她一声。
可她并不想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