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赢了,赢得毫无悬念。作为魁首,除去每日的训练,其余时候七都将在东宫护卫亓笙安全。
是夜,亓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距离那日武校场一事已过了七八日,七的身影却在亓笙脑中挥之不去。武校场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总让她想起当年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
十年前,亓笙不过五岁,七不过八岁。二人初次相遇依旧是在暗影司。
五岁的亓笙还没有如今的沉稳,嫌东宫乏闷,竟偷溜着跑了出来。不知怎的,来到了暗影司。暗影司守卫森严,但女帝并未对亓笙设防,倒是让亓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第一次到来,又不许人跟着,亓笙很快迷了路。见此处荒凉,亓笙本欲掉头离开,却忽的听见几声闷哼。本是僻静之地,声音虽不大,却格外引人瞩目。亓笙止住脚步,思量再三终是不忍,循着声音找去。
很快,亓笙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少年!眼前的人横躺在地,手脚被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麻布,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脸庞红肿,额角绽开丝丝血迹。身上的衣服染了血色,颜色发黑,不知伤了多久。污渍遮住了他本来的样貌,明明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却如秋水般清澈。此时,漂亮的眼睛里却尽是麻木,了无生志。
亓笙大惊,此处人迹罕至,若不是遇上亓笙,后果不堪设想。顾不得其他,亓笙抽出腰间佩剑,砍断束缚少年的绳子,又抽出他口中的麻布,这才有功夫说话。
“你可还走得动?”亓笙伸手欲扶起少年,却不敢妄动,一双小手处在半空进退不得。
少年盯着亓笙的手,眼里似有不解。半晌,终于移开视线看向亓笙,眼里不似最初的冷漠,声音因缺水而微涩:“可以。”
少年的声音沙哑却不显虚弱,亓笙松了口气。说罢,少年活动手脚,挣扎地站起,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亓笙忙上前一步搀着少年。眼前的人许是营养不良,亓笙又生的比同龄人出挑,扶起少年倒是不觉吃力。亓笙搀着少年缓步走至树阴,小心护着他坐下。
忽的想起什么,亓笙从腰间拿出一枚李子,递给少年,说道:“我身上只有这个,你姑且缓缓。”少年不动,亓笙便塞进少年怀里,又道:“你在这等我,我去找大夫。”
少年愣神,“等”这个词还是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心中似有坚冰瓦解。见亓笙就要离开,少年连忙开口:“伤在背上,不致命的。”
亓笙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少年,眼里尽是不信:“那你方才还…”话至一半又怕戳人痛处,一时无言。
少年却是明白亓笙所指,答得坦荡:“是。我方才,在寻死。”说着,自嘲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亓笙诧异,怕少年再想不开,好脾气地回到树下,与少年并坐。
“说说吧,怎么了?”亓笙说的自然,仿佛下刻便要与人称兄道弟。
少年不答反问,正色看着亓笙,脸上尽是疑问:“你为什么管我?”
亓笙不解,对上少年的目光,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一条人命,我为什么不管?”
少年失笑,呢喃似的,低头自语:“人命吗,这世间男子的命可还值钱?”不等亓笙回答,少年似陷入回忆,又喃喃开口:“他们都说我该死,只因我是男子。”
亓笙没有回答,相对无言,只有风声作响。
须臾,少年嗤笑一声,再次开口:“那个女人生下我便丢了。不是女儿,失望极了吧。”少年唇间笑意更甚,眼底却有泪意:“父亲捡我回来却得来一顿毒打。凭什么!只因她是女子便可心安理得,父亲辛苦做活补贴家用,她却四处寻花问柳,终日酗酒赌博。”
少年眼中尽是怒火,拳头无声地攥紧,身体因怒意微微颤抖。半晌,少年回归平静,眼中怒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年龄的落寞悲凉:“后来,父亲死了。我便被卖到这,换了那女人一壶酒。”少年看向远方,语气平静,仿佛述说别人的故事。
“因我是男子,便是这暗影司最低贱的存在。她们抢了衣食还不够,竟要置我于死地。既然都想让我死,那我死了岂不干净?”少年转头看向亓笙,眼里却没有她的影子,无悲无喜,只有空洞麻木。
亓笙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心痛的让人窒息。语言是苍白的,亓笙不知怎么才能安慰眼前满目疮痍的少年。
许久,亓笙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血污和泪痕。望着少年的面庞,语气温柔:“不公的,是这世道。”似感叹,却又笃定,不带有同情,只是叙述事实。
直视少年的眼睛,亓笙眼里没有动摇:“你可信,男子也能封侯拜相,也能为官做宰,也能行天下所有女子能行之事?”亓笙的手还搭在少年脸上,她能感受到少年身体的微颤。
“我知道你信了,所以她们怕了。她们怕你不愿困于后宅、唯妻主马首是瞻,她们怕你们男子开始反抗、不再任她们肆意摆布。”亓笙伸手轻柔地抚过少年的面庞,她的话惊世骇俗、前所未有,但她说起来却毫无置疑、理所应当。
少年眼眶微红,有眼泪滴在亓笙手上。他攥住亓笙的手,像溺水的旅人拼命抱住浮木,力道大的惊人。
亓笙看着少年,她看到少年的眼中似有火光。亓笙的眼追着那团火,毫不退却:“你甘心吗?你恨吗?谁抢了你的,拼了命也要夺回来!又有谁说,你做不到?”
少年如雷贯耳,忽的松开了握着亓笙的手,低下头去,散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谁也没有说话,荒芜的地方再无声音,只有时间在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向后躺倒在草地上,他笑了,笑声爽朗,不复之前的阴郁。笑的够了,少年起身,向亓笙伸出手,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走吧,我送你回去,你不属于这。”
亓笙抬头与少年对视,这一眼记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