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淡雅的雏菊。放的时间过长,花瓣微微发黄,花朵焉焉地耸拉着,死气沉沉。
墙壁是毫无生气的灰白,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女人躺在病床上,双眼无力地睁着,呼吸微弱。长期的高热让她神志不清,脸色枯萎得像干瘪的树叶,蜡黄无光。脸颊却因发烧,泛起了突兀的红。
床尾的病人资料卡,写着女人的信息。
亓笙,26岁,急性白血病晚期。
家属一栏却意外地空着。亓笙的母亲早亡,父亲前几年也因病去世。只身一人到首都打拼,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床头的花还是刚入院那会,公司代表送来的。
亓笙缓缓闭眼,她感到呼吸渐渐缓慢,身体的主动权正在消失。眼皮沉重却并不感到疼痛。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消逝。
亓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棵树,树说,他叫浮生。
那是棵很大的树,不知长了多少年,盘根错节,苍翠葱茏。树冠向外延伸着,似是延展到了天际。
树下不时出现一对爱侣。男子身着现代服装,女子却是古代打扮。
亓笙看不清他们的脸,朦朦胧胧地似是蒙了层雾。他们也看不到亓笙,像是与世隔绝,只沉浸在自己的美好。
亓笙在梦中看着他们度过春夏秋冬,看着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直到有一天,男子不再来了。只余女子一人,孤身伫立在树下。或翘首以盼,或发呆沉思;或莞尔轻笑,或掩面哭泣。
后来,她不再悲伤。独自种着男子带来的花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当最后一颗种子开出艳丽的花,女子便再也没有回来。只余亓笙和名唤浮生的树。
树的声音深沉,像从远古飘来,缥缈地似一散而过的轻风:“他们不会再来了。”
亓笙看了眼树下的海棠花,花朵红艳,似胭脂点点,又似满天红霞。
树的枝干轻轻晃动,洒下一地枫红的叶。
亓笙上前几步,弯腰欲捡起叶子。手指却意外地穿过了树叶,只抓住一片虚无。亓笙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肤色苍白地几近透明。
她明白了,她不过是一缕游魂。
树再次开口,宛若簌簌的雨丝打在青灰的石板,声音清幽空灵,仿佛能洗涤人心:“你该走了,有人在等你。”
亓笙回头看着古树,树叶在微风中轻柔地浮动。耳边传来心电监护仪尖锐的鸣叫,意识渐渐消散。
亓笙走了,而树仍将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亓笙陷入了一片黑暗,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向她袭来。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吸气,拼命抓取黑暗中稀薄的氧气。一开口,却是一声清脆的婴啼。
“陛下,是个公主!”女人的声音喜出望外,抱着亓笙向床上的人报喜。
“让我看看。”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却依旧有力。
亓笙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吃力地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眼前的房屋富丽堂皇,却是与现代不同的古色古香。床上的女人发丝散乱,眼眶通红,眉眼处与现代的亓笙有七分相像。
亓笙迷茫地眯着眼睛,婴儿的身体不允许她做太大的动作。身体疲惫至极,亓笙的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心中被一阵狂喜淹没。
她没有死,她穿越了。
清晨,东方出现一道红霞。日光透过糊了软烟罗的窗屉,柔柔地照进大殿。
“殿下。”一名女子立于床榻前,对着床上的亓笙轻声唤道。
只见这名女子梳流苏髻,着长裙,腰间系宫绦,身上披着长帛。面容端庄大气,通身气度不似寻常人家。
亓笙缓缓起身,揉着眼睛,似是睡得迷糊,不知道今夕何夕:“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卯时三刻了。今个是大日子,可不能迟了。”女子嘴里答应,手上也没耽误,利索地帮主子洗漱。
温热的水打在脸上,亓笙清醒了些。梦中二十一世纪的喧嚣渐渐散去,亓笙看着眼前一干宫人,她明白前世已了,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如今还叫亓笙,是燕国的太女。
燕国是女尊国度,因地理位置独特,男女身体构造虽与现代无异,女子却生的格外魁梧有力。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女子经商入仕,男子主持内宅的局面。
亓笙是女帝与君后所出。帝后情深,可无奈红颜薄命,亓笙出生没几日,君后便撒手人寰。帝大怆,立幼女亓笙为储,十多年来亲自教养在身边,至今已有十五年。
今日便是亓笙十五岁及笄礼。
“奴婢命人熬了米粥,小火炖得烂烂的,殿下素日里最是喜欢。过会事多繁杂,殿下可要先垫垫?”
说话的女子名唤红月,芳龄二十有五,是亓笙跟前第一得力大宫女。红月出身杏林世家,因怕亓笙被歹人害去,女帝特地将人寻来,指到了东宫。
“有劳姐姐了。姐姐可用了早膳?因着我的事,倒是苦了你们。”华国的思想根深蒂固,虽说来到这异世十五年,亓笙却始终学不会那颐指气使的做派。
“殿下惯会说笑,借着殿下的光,这几日膳食不知好了几倍。若是日日有这样的好事,便是苦上一辈子奴婢也是愿意。”殿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只见来人手上端着玉碗,梳丫髻,束腰裙,一双杏眼波光流转,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显得娇俏可爱。
“属你绿芙嘴贫。”红月掩唇轻笑,笑骂一声。说着,上前接过绿芙手中的玉碗,端至亓笙面前。
“你个小馋猫,差你个好事。你且去膳房瞧瞧,若是有多的便拿来给宫人们分了。今日起得早,怕是不少人还饿着。”亓笙语气温柔,倒像是哄孩子。
绿芙自幼便在亓笙跟前,亓笙拿她当妹妹。小姑娘孩子心性,亓笙也不拘着,平日里见到什么稀奇的也总紧着她,吃穿用度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
“奴婢这就去。”小丫头得令,瞬间眉开眼笑,一路小跑着去了。
亓笙用罢早膳便是沐浴更衣。妆毕,只见亓笙身着未成年女子的采衣,上以朱红色锦边的缁布为衣,下着短褂裤,色泽纯丽、天真烂漫。
笄礼设于太庙,正堂以东设东房。此时,亓笙正于东房内等候。
东房外,后宫众君侍均盛服而立,候于正堂左右;众臣工着朝服立于殿外。十余年来后位空悬,如今后宫众人以贵君李氏为首。
须臾后,礼官奏乐,提举官高声而呼:“太女行笄礼。”
为亓笙加笄的正宾本应由德高望重的臣工担任,可女帝念及亓笙幼时丧父,不愿假手于人,是以亲自担任正宾,以示恩宠。
女帝走至亓笙身旁,高声吟诵祝词。声音肃穆庄严,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一双凤眼里尽是慈爱,似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亓笙微微抬头,便对上女帝怜惜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柔得像水,柔柔地将亓笙笼罩。心中的温暖与喜悦满的似要溢出,亓笙的脸上扬起微笑,眼中却是一片氤氲。
丝竹声悠扬,丝丝缕缕传进亓笙心里。
亓笙看着女帝,鼻尖泛酸。眼前这人十五年来疼她爱她,不管在人前是如何的杀伐果断,面对自己总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
许是方才的白酒辛辣,亓笙的眼中似有泪珠滑落。
加笄完毕,盛装之下的亓笙敛去了少女的稚气,平添了几分端庄华贵。
头上的凤冠以纯金雕刻凤凰牡丹,并在周遭以珍珠翡翠点缀,雍容大气,典雅端丽。凤冠与墨发相得益彰,更显得亓笙肤如凝脂,清纯动人。
女帝转身面向亓笙,目光真挚,眼中似有水雾。丹唇轻启,昭告众人亓笙的表字:“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赋昭。”
“赋昭。”亓笙心中默念,似是想通了什么,清泪自眼角无声滑落。
赋昭,取赋予光明之意。笙,像凤之身,亦是正月之音。正月时,万物复苏。亓笙的名和字都饱含女帝的祝福和期许。
亓笙缓缓走至女帝面前,举手齐眉,双膝着地。手掌置于地面,头伏于手上。而后起身再拜。动作郑重而虔诚。
礼毕,李贵君携后宫众君称贺,亓笙谢恩。随后,众臣称贺。一干事宜不在话下。
及笄礼流程众多,晚上又另有晚宴,亓笙回到东宫已是酉时。
去了华丽繁复的衣裙首饰,亓笙未施粉黛,静坐在铜镜之前。
镜子里的人容貌与前世并无二致,但十多年的养尊处优给亓笙添了几分皇家的贵气,与前世相比美得更加张扬。
亓笙伸出手,缓缓抚摸镜子里的自己。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奇妙而又独特。眼前的女子熟悉却又陌生,她是亓笙却也不是亓笙。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雨点轻轻打在摇曳的树上。
亓笙又想起了那个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目光聚集到铜镜中的自己。无论如何,上天再次给了她机会。既来之则安之,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亓笙,更是燕国太女亓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