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凉,冬春更是如此,一眼望去,除了苍苍蓝天和茫茫白野什么都看不到。草原人以部落聚合,随牧畜而生移,逐水草而迁徙,本无安居之所。
可自冒顿单于东灭东胡,西逐月氏,南吞楼烦,北服浑庚、薪犁诸国之后,匈奴便将战争的铁蹄指向了南方富庶的中原。
为了更好的统治广袤的北境和方便兴兵中原,冒顿分设漠南、漠北两个王庭,依王庭而筑城,所以这王城便这是无尽草原仅有的固定居所。
漠南王庭筑龙城,匈奴漠南各部落大多依龙城而散居,部落军士则是依王命出龙城而南下。
龙城王帐是匈奴王族所居之所和各部首领议政之所,是整个匈奴的军政中枢,单于据王帐而统御各部,其余诸王和部落首领则各治本部。
离王帐很近的一个大帐内,一位老者坐在帐中心的火炉旁。
老者虽身穿匈奴旃衣皮袄,可他的面容却像是南人,憔悴的神色不知是操劳所致还是年岁所致。
老人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此人身着匈奴王族才可以穿的白貂虎纹大衣,长得十分俊俏。
琉璃般宁静有神的眸子镶在瓜子般的脸上,皙白光滑的皮肤完全不像是在这大漠中饱受风沙长成的。
年轻人对老者说:“这么多年,先生身居大漠,受这寒苦风沙,实在是委屈先生了。”
老者把手伸向炭火,面无表情,徐徐说道: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经历过世间最痛不欲生的事,这算不了什么。再说我的先辈比我受的苦还多。”
“所谓的磨难放在我族夙愿中,都算不上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习惯北地的严寒。”
年轻人走向前,给老者扶了扶披在身上的毛皮大袄。
“这次先生招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问你,南汉自开国几十年来,过去一直为我匈奴所扰却坚持与我们和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过去他们国力不足,只能隐忍,直到他们有能力和我们一战。”
“是呀,当初南汉采取和亲之策,不过就是一个‘拖’字,人家看准的就是匈奴几十年内难有长进,而人家则是越来越强盛”
老人接着说道:“
“可是匈奴贵族没有长远打算,只贪图汉人的吃穿玩意,否则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汉人古语有云‘不谋万世,难谋一时’,如此高下立判。
我匈奴王族自冒顿单于以来,皆是目光短浅之辈,骁勇有余,谋略不足。
在老夫看来能当大任者,如今只有你一人,可惜呀。”
“先生过奖了,王族内我这一脉已是如履薄冰,时刻有灭族之危。”
年轻人眉头一皱,接着又说“
谁坐上王位也注定不会是我。学生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解家族危难,别无他求。”
“王族勾斗全然在老夫眼里,这次让你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以你的聪慧,应该明白怎么做吧。”
“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国家尤可以忍辱负重,更何况学生家事。”年轻人回答。
“不愧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接着说下去。”老人追问。
“当下之时,不可逞莽夫之勇,可一味的忍下去,也不会有转机。
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要在忍中做到彼消我长。
我父兄深受猜忌,难有作为,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才行。
我想过了,欲为此事,我得先离开龙城,否则困鸟难为鲲鹏之志。”
年轻人虽面对家族危难却说的十分坚毅。
“是呀,离开龙城才能有所作为,这一点老夫可以帮你。”
想我侍奉了几代单于,当今单于也会听老夫之言的。”老者褶皱的脸庞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不过,你得等你二先生回来之后才能离开。”
“二先生此去长安,想必会很顺利,不过我想不明白,我为何要等二先生?”年轻人不解的问。
“你的事我和你二先生早已替你想好了,这次你二先生与和亲使团一同去长安,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给你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具体的事情还得等他回来向你一一嘱咐才行。”
“原来你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年轻人有些惊讶
“哈哈,这是当然,多年来,匈奴对老夫言听计从,汉人对老夫忌惮万分,不是没有原因的。”老者面露得意。
“我知道,人们都说先生是当世第一毒士,纵横裨益天下无出其二,可惜不能为汉庭所用。”
年轻人话中不知是替南汉遗憾还是替匈奴庆幸。
老人从火炉旁站了起来,从胸前衣兜里掏出一块刻着不明纹路的玉璧,转手交给年轻人。
他对年轻人说:“这个你拿着,去找我族人,你若能得他们的帮助,筹谋之事定能成功。”
年轻人没有接过玉璧,他说道:
“有先生相助,我已经十分欣慰,可这玉璧,是先生的随身之物,从不离身,我不能拿。”
“这是我族信物,你拿着它,我的族人才会帮你,至于帮到什么程度,那要看你让他们相信你有多大价值才行。”老人嘱咐道。
“什么价值?”年轻人疑惑的问。
“合作的价值。”
老者的回答依然让年轻人琢磨不透。
“到了那边你就会知道的,现在多说无益。至于怎么去找我族人,玉璧会给你提示。”
老者不舍的摸了摸玉璧,说: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你还得把玉璧还我,老夫百年之后,我还要和这块玉璧一同埋在这大漠之中。”
“先生放心,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完璧归赵’嘛,等我回来,一定把先生的随身玉璧还给先生。”
“那好,今天话就说到这里,老夫要静坐参道了。”老者向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离开。
年轻人正要离去,他知道老者说话从来都要藏着一二分,也从来不愿让人打扰自己悟道。
可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转过身面对老者,说道:“先生,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老者说。
“匈汉交战,先生你觉得匈奴有没有机会?”年轻人问。
“你既然问到这个问题,也就说明你并不看好战争前景。”老者并没有直接回答。
“是的,虽然我对南汉了解不多,但是我打小生在匈奴,对匈奴的情况太了解了,草原大漠上的人尚勇尚武,合则天下无敌,分则内乱不止。
现在虽然有匈奴统御各部,可这种合是建立在强权和威严下的合,一场部族内乱,一次王庭内斗,甚至是一场战败,都会让先辈百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一旦乱了,要想在聚起来,可就难了。
除此以外,我族百年不变的骑马牧羊,根本无法图变以应天下大势,现在匈奴贵族人都喜好汉人的衣食玩物,从我小时候到现在,那些汉人的东西已经换了多少样了,可我们匈奴的百姓呢,吃的穿的用的还是以前的样子。
如果说这影响不大,那刀剑铠甲呢?我匈奴武士用着骨头和石头做的箭簇,怎么战胜身穿铁甲、手持铁剑的汉人?如果说以前匈奴骑兵可以以一当十,现在也仅仅是和大汉军士势均力敌,不敢去想以后,或许到时候只能五抗其一。”
年轻人忧虑的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听着年轻人的忧虑,老者神色并没有变化,他徐徐说道:
“的确,大漠草原只能是靠羊马活着,流动的部落既是维系整个大漠草原的基础,也决定了我们很难有南汉那样的创造力。
可是匈奴的优势就在于他们从小就要学会应付广袤大漠草原中的各种危险,练就了尚勇善战的秉性,这一点是中原农耕人永远做不到的。
这只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秉性,这没有优劣之分,重要的是谁能用己之长克彼之短。
看上去南汉优势很大,但是这不是绝对的,在他们千年历史中,每次朝代更替都是所谓的异族主导,苟存北地的商可灭夏,偏安西方的周可灭商,哪怕是强秦和现在的大汉曾经也算是西狄和南蛮。”
“先生的意思是不论大漠还是中原,各自的优势非常大,各自的弱势也是致命的,关键还在于时机对吧?”年轻人问道。
“对,难得者时,易失者机,天下所谓大势者,便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漠草原部落纷争百年,尤能为匈奴一统,中原王朝虽强,尤有周秦中间的八百年割据。
如若彼分而我合,则便是我匈奴骑兵挥鞭南下,饮马黄河之机。
如若彼合而我分,则便是草原各族尽受屈辱之时。
此乃天道,所谓天道轮回,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老人一边回答,一边往帐中火炉里加了一块木炭,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
“你看这炉中火焰,时高时低,主宰这一切的无非就是炭和风,炭主时,风主机,炭风交合,取时得机,便可有冲天之势。”
年轻人点了点头,原来脸上的忧郁已经消散而去,老者这席话确实让他明白了不少。
老人又说道:“很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想,老夫能做的远不及你自己的领悟,这次离开龙城,我希望你能尽你的才智,探得天道一二,等你归来之时,你我二人再行讨论。”
“学生明白,先生今日教诲,学生定当铭记于心,好生琢磨,日后也会按照先生说的天道来行事。
先生,学生心中疑惑已解,如果没有别的嘱托,我不打扰你悟道了,先退下了。”
见老者没有说话,年轻人便在老者身后鞠了一躬,然后退出帐内。
当年轻人撩开帐帘,一阵冷风吹入,炭火遇风,顿时燃亮了整个大帐,照在已经静坐悟道的老者脸上。
老者静坐在炉火旁,他并没有进入天人合一的悟道境界,他在想:
这难道就是天命,我毕生谋划匈奴代汉,可不曾想匈奴几代单于都算不上是雄主,最能带给匈奴未来的王族之人,又注定不可能争那单于之位。
不管是时也命也,自己都愧对先祖和族人。不过即便是前景黯淡,只要有我在,也一定要为万世谋局。
只是此局该如何落子,老者毕生都在寻这个答案。
直到南汉新帝登基,大有杀伐决断、立万世之一统的一番作为之时.
他终于找到了落子之处。至于何时落子,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或者是一个人出现,他便可以造势以谋局。
想到这里,老者脸上挂起了微微笑意,然后便静坐着,物我合一,天人一境。
话说这位老者年轻的时候前曾随大汉送亲使团出使匈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
他以神乎其神的谋略成为历代单于杀伐决断的谋主,他的一生以天下为棋,以汉匈为子,运筹帷幄,让南朝北境终成对峙之势。
自此开始,这场博弈便延续了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