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算不错,阳光照在大漠茫茫白雪之上,倒也显出几分别致的景色,只是这呼啸的北风,才让人懂得这里更多的是寒冷和荒凉。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漫无边际的湖边,湖水早已结冰,与那远处的天际冻在一起.
告诉着人们:在这里,一切都将被冰封,时间、人生、还有回忆。
老人一动不动,在他身边的羊群只顾着拱开雪面,咀嚼着那早已与土地冻在一起的草根,仿佛只有寻吃的羊才给了这个冰封世界一点点生机。
老人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旗杆的东西,插在地上,杆子上面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迎着凛冽的寒风,飘动着,只是,早已破碎的不成样子。
再看那老人,面南而坐,眼睛半开半闭,身上的羊皮袄早已破烂不堪,蜷缩而不动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完全的化为一体.
在阳光下,更像是一尊雕塑。如果说有什么能证明这不是雕塑,那只能是他不断蠕动的嘴唇。
他一定在说着什么,但谁也听不到。
忽然,伴着呼啸的寒风,远处传来马步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老人身后不远处停下,只见一位银发老人跨下马身,身手十分矫健。
这位银发老者,身穿绫罗,手把利剑,大步走来。
那身姿、那精神与这个冰封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坐卧的白发老者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他没有发现身后之人,还是他懒得回头。
“北天南向,这天寒地冻的北海还是斩不断南人的思乡忆国之情呀!”银发老人一边往这边走来,一边说道。
白发老人仍然没动,只是他再也无法像之前那么漠然了。
“这是谁?为什么声音这么熟悉,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本来就是幻觉?
十九年来,从未听过南国的口音,何况还是这么熟悉。不!肯定是幻觉,那人早死了,起码已经深深的死在了自己心里。”
白发老人思绪万千,但身体还是没动,只是说了句,“请回吧,十九年都过去了,老夫已然终死于此,不需劳驾。”
银发老者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径直走到坐卧老人面前,挑衅道:
“鬼谷派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昔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天下大势,尽在二人之手。几百年来,什么时候不是鬼谷怒而天下惊,鬼谷安则天下和,怎么传到你这里,竟然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放羊来了。我要是鬼谷祖师,现在就抽你这个不肖子孙几鞭子。”
虽然那人已经走到面前,但白发老人还是没有抬头,沉默了许久,没有回应那句挑衅,只是说了一声:“我意已决,来者还欲如何?”
只见那来客,凝视着眼前的老人,神情却比之前沉重了许多。
“我来这里,不欲其他,只为见一下故人。”来者回答。
“故人!”白发老人听见这两个字,眼睛顿时湿润起来,虽然他在极力掩饰,但眼角处泛着光亮的泪珠,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将他所有的掩饰化为乌有。
白发老人抬起头,睁开眼睛望着这位所谓的故人,他此生最为亲近,也是最为离远的故人,也是此生最为想见,又最不愿见到的故人,更是此生最为敬重,又最为痛恨的故人。
白发老人冷漠地说道:“你来了,少卿兄,怎么,荣华富贵享受够了,跑到这冰天雪岭的苍凉之地巡游?”
银发老者并没有理这话中讽刺,只接了白发老人的上半句。
“对,我来了,北地寒冷,现在身子骨不行了,我来看看你,怕以后就再也不能相见。”
随后,银发老者转身从马身上提下两壶酒,自己打开一壶,另一壶递给白发老人。
“喝吧,我记得你以前嗜酒如命。”
白发老人接过酒壶,但并没有打开。踌躇了半饷,他说道:
“独木阳关,路疏而不谋同途,你走吧,愿此生再不相见,这壶酒我留下,酒尽则缘分尽。”
银发老者好像是预料到会这样,并没有生气。
“我知道你恨我,要不是你剑术太臭,恐怕我现在早已人头落地。朋友一场、同僚一场,你能不能收起那臭脾气。
茫茫大漠草原,何其辽阔,但只有你我俩人才是知己。异国风情,何其缭绕,也只有你我二人心系中原!“银发老者看着远处的天际说道。
“你果真是为了找我叙旧谈心?”白发老人问道。
“当然也是受王上之命,过来劝降,否则他是不会让你我见面的,不过,我只是把话带到,这次来主要还是想见你一面。
岁月不饶人,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害怕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我南国之人。”银发老者如是回答,随后对着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
“你知道我是不会投降的,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难道就凭你我之交,让我背叛大汉?不可能!”白发老人坚毅地说道。
“子卿兄,说实话,你不是不知道汉室刻薄,以前萧何、樊哙这种高祖近臣被拘捕,韩信、彭越这种开国功臣被剁杀,景帝时,为国鞠躬尽瘁的晁错腰斩。
凡是为汉室下功劳的人士,有几个能得以善终。我祖父,其功绩略谋盖覆天地,忠义勇气冠绝全军,却被迫自杀身故。
最恨我李氏一族,世代忠勇,仍然被汉家皇帝夷灭三族,断我李氏一脉。
而你,苏武守节于北海苍凉之地,也未见他挂念一分,你家中亲人更是不得半分救助,生死不知,都这样了,你这么坚持究竟是为何?”银发老者问。
“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能剩下的只有这根大汉节杖,如果我连它都丢了,还有什么能够让我能够活下去?”白发老人情绪激动的说道。
隔了许久,白发老人也就是苏武问道:“正因为我身上无所承担,所以我选择不降,而你呢?名门望族,将门之后,一家忠烈,又为何背汉而降?”
听罢,银发老人提起酒壶,一饮而尽,只是他喝酒的速度很慢,仿佛好久才把酒壶中的酒喝完,随后咳了几声。
“北地的酒呀,其实挺适合军人喝的,可就是这干烈,比不上南国的酒,喝了十几年都喝不惯。”
接着银发老人又说道:“你苏武选择不降是因为你承担的太少,而我李陵投降则是我背负的太多。”
对,没错,白发老人就是苏武,而银发老者则是汉初飞将军李广长孙——骑都尉李陵。
听到“背负”二字,苏武先是一愣,然后将酒大口大口的吞进肚子,仿佛心中有什么话需要用酒壮壮胆子才能讲得出来。
之后苏武将心中十几年的疑惑一并脱出。
“那次出征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虽然被扣留在匈奴,但是我知道,匈奴单于刚开始并没有打算和你交战,甚至为了避开汉军锋芒,将主力都藏了起来。
可是后来来了一个荆楚人士,孤身赶往匈奴王帐之中,不知道跟单于说了什么,之后单于便亲率匈奴主力,绕过其它各路汉朝大军,倾全力围杀你。
之后大小数十战,匈奴损失惨重,即便是离汉境只有几十余里的距离,单于都没有撤兵,而是冒着被汉军围歼的危险也要消灭你和你的部队,这是为什么?
天下满门忠烈唯有你李氏一家,而我与你多年交心论志,以你之才情刚烈纵然不会叛汉投敌,可你最后却选择了英名尽毁,这又是为什么?
在你兵败投降之后,单于竟然顶住匈奴左右贤王和各部族首领的压力,保你不死。这又是为什么?
让我更加想不明白的是,皇帝冷酷刻薄,却不顾一切的命公孙敖领大军救你,以皇帝之明,在这北地大漠中顶着几万大军覆灭的危险去救一个人,多么荒唐,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派出援兵?
我堂堂大汉使臣无端被扣,皇帝不闻不问,但他却为了你一个背叛大汉的败军之将,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我都清楚,汉匈大战几十年,投降之辈不可胜数,可是能让皇帝派兵营救的人只有你李陵一人!我实在是想不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皇帝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李陵先默不作声,可欲言又止,等了好久,只见他从苏武手里拿走了苏武剩下的酒,猛然一饮而尽。
从嘴角溢出的酒珠一动不动,挂在李陵了然长须上,在阳光下,迸发出晶莹剔透。
李陵摇了摇头,说道:“尘埃已定,子卿兄,你要知道,皇帝负我,我负皇帝,但我终不负大汉,不负华夏一族,至于其他,一言难尽。”
李陵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
“这次来,是因为匈奴王庭认为形势已经不容和南国为敌,正在争取议和,你这连横传人虽然滞留北地十九年,也算是不辱使命,功德圆满了。
虽然我明知你不会投降,但我还是向单于建言,由我再做最后一次劝降,目的就是为了你我今日一见。喝完这壶酒,你便可南归。”
“你呢?”苏武问。
“我的使命当年已经完成,如今早已是北地之人,南国已无牵挂。再说我的将心侠义已经受辱,再回南国,岂不是再受辱一次!”李陵回答道。
“那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回朝廷?”苏武接着问。
“没了,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一切都已经在我这里尘封,再将它谈起又有什么用呢?”
隔了许久,李陵又说道:“不过,这次来,一是为了见你这个故人一面,二是有一事相托,在这北地之中也只有你才能办到。”
“什么事?”
“你替我去一趟楚地,找到虞山,山顶上有一株芍药树,把这个手帕埋在树下就行了。”说完,李陵从衣服胸口处拿出一块手帕,慢慢将手帕打开。
只见那早已泛黄的手帕,如果没有精心呵护,肯定早已化为尘物。
手帕展开,上面写着一个“归”字。
苏武很是不解,既然要在手帕上写字,肯定要写在中间呀,可这个“归”字怎么写的不是地方,明显偏左了很多。
苏武只顾看手帕,丝毫没有感到身边的李陵已经两眼红润。
而李陵,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手帕,突然李陵把手指放入嘴中,瞬间有血从嘴角流出。
随后李陵用自己咬破的手指在手帕上,在“归”字的右侧,写下了另一个字“无”。
之后,李陵静静的等到血字凝固,不舍的将手帕叠好交到苏武手中。说道:“荆州虞山山顶,芍药树下,你是鬼谷传人,能找得到的,走吧。”
说完之后,李陵转身向北,独自坐下。
苏武已经明白了什么,看着手帕上的“无归”二字,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与归,归去来兮,
无归,佳人别矣。”
苏武知道李陵不会再多说一字,此时他心中蹦出一个信念——了结李陵在大汉朝的最后一个心愿:放心吧,少卿兄,我一定帮你找个此人,将手帕亲手交给他,告诉他,你终身未有负于她。
苏武收起手帕,正要离开。
李陵说:“骑上我的马,马背上还有两壶酒,一壶留下,一壶你路上喝,以前最惬意的就是咱们三人一起喝酒,一起谈古论今。
可现在对于你来说,历尽千山,归去仍是少年,而我,渡平万劫,回望俱成过往。”
苏武听到李陵最后一句话,回想到十几年前的过往,历历在目,难受极了。
他思索了许久,问道:“你用毕生去追寻的,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
“是呀,这个问题,我也经常在想,可惜始终是没有答案。去吧,子卿兄,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苏武见李陵不复多言,便在李陵身后,长鞠一躬,之后将酒安置好,纵身跨马离去。
只听见背后歌声响起。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苏武回头,望见李陵背对着他吟唱,待歌声一停。
只听见一声“驾”,苏武策马南归,再没有回头。
此时,冰封的北海便独留下一位老者,银白色的发须被呼啸的北风吹得更加缭乱。
苏武南归之后,不顾车马疲劳,不顾举国欢迎,不顾册封奖赏,径直奔向荆州。
他找到了虞山,却并没有找到那位佳人。无奈绝望的他走到山巅,看到的一幕却让他痛心不已。
那株芍药树旁,竟多了一座枯冢,冢旁石碑刻有“将军归,伊人已逝”七字。
明显“将军”与“归”字中间留有一字之距。而那株芍药,不知道是因为年岁已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半葱郁,另一半早已枯亡。
苏武顿时明白了,他倚碑而大哭,一边掩着眼泪,一边将石碑上缺失的字补上。最后苏武又将那块手帕埋在坟头。
嘴里念叨着:“无归,无归,佳人别矣,岂知此别竟是生死之别。不,心在一起就没有别离。”此刻,苏武好像已经能理解李陵所背负的究竟有多么的沉重。
可他真的知道吗?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个秘密必将被尘封在历史中,再无人知晓。
因为李陵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埋葬它。
有道是谶语终成真,宿命难逆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