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泰一是鲁地泰安人,医药世家。他年少聪慧,父亲希望他能读书做官光耀门楣。在他十二岁那年,齐鲁地区生了一场瘟疫,眼看着往日里一个个熟悉的乡邻在这场灾难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直到死去,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从此以后,他醉心医术,立下宏愿要让每一位患者脱离病痛的折磨。
二十岁那年,他开始跟着父亲在齐鲁大地行医,见识了不少的疑难杂症,不断丰富着自己的知识储备。由于他不以身份、地位看人,将每一位病人都当做亲人看待,渐渐地被人们传颂为“神医”。
他在读到前人所著的医书时发现有一些草药的药性记载有误,若是有人按照书中所写配制中药,难免要酿成大祸。他将书中所写告诉了父亲,反被父亲嘲笑“尽信书不如无书”。
年少气盛的苗泰一恼羞不已,在父亲面前立下宏愿:“遇山则攀猿猱绝迹之巅,临水便潜虾蟹不涉之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效仿神农尝百草,补编《医备》馈世人”。
苗泰一参考前人留下的《杏林纲目》亲自试验书中收录的中药药性,将它们的产地、形状、特性、用法详细地描写出来并配以图形,他又补充了许多书中未记载的药品,前后持续三十四年,足迹遍布唐国各地,最后成书中收录了药方上万个,药品两千余种。他一边查找药材一边行医,治好的病人既有王公显贵又有贩夫走卒,真正做到了泽被天下。
唐帝高重华亲笔赐名《医药辑备》,发行当日长安印书局装订好的五千本《医备》在一天之内被抢购一空,为了安抚从外地远道而来的医者,不得不连夜赶工印刷,最后硬是将刻制好的木模全都磨损得看不清字迹才作罢。
苗泰一今年六十有六,多年的走方生涯让他变得又黑又瘦,但也给了他一副好身体,相比许多年过花甲的同辈人,他的身子骨岂止是硬朗,良好的饮食习惯和持久的锻炼让他身体敏捷的像许多年轻人一样。
四年前他将写好的《医药辑备》送到京中请太医院提点崔方略补遗,崔太医曾经是苗泰一的上官,苗泰一在太医院奉职时受到他许多教诲,两人亦师亦友。崔太医翻开《医药辑备》之后便入了迷,他用了三天时间通读全书,许多医理上的桎梏被打破。豁然开朗的崔太医明白这本书的价值,知道不能在太医院内束之高阁,应该流传到民间为百姓造福。为此,他违例求见唐帝,向高重华讲诉了本书的内容和价值。唐帝听完大感兴趣,亲自给《医备》作序。可以说崔太医为《医备》的传世做了极大的贡献,可他既没有要求署名,也没有从书款里分到一丁点利润。这次苗泰一进京,便是专门拜访此人。自从上次他在崔太医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银两拿出来被崔太医赶出门后,他一直盘桓在同悦客栈,等着改日崔太医消消气后再登门拜访。
同悦客栈前院一片花圃,秋高气爽正是菊花怒放的时节。苗泰一早上起床吃了碗粥,打了会儿自创的套路,把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做完就来到花圃中间给菊花培土。
九月的天气虽说是秋高气爽,但在日头下待得时间久了也难忍受。苗泰一把长袍脱下来放到一边的青石上,浑身上下仅着汗衫在花圃中劳作。耳听得有一辆车停到了门外,接着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拍打着院门。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来开门,敲门的人急了,带着哭腔边敲边喊:“快来人呀,救命哪!”
客栈的小伙计是个十六七的毛头小伙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估摸着大热天没人,偷偷溜回后院找伺候太太的小丫鬟献殷勤去了。
“这个小鬼,又不知道去哪儿躲懒了。”苗泰一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快步来到门前。门外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妇女,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焦急地神情,不等院门大开她就一把推开,冲了进来,差点把苗泰一撞翻。
黄月华一路背着高长恭来到了同悦客栈门前,要不是心里坚持着一股信念,恐怕半路就倒下了。她撞开同悦客栈的大门就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的老头站在门边。
黄月华把高长恭往背上扶了扶,一脸急切地看着开门的老汉问他:“老丈,请问齐鲁来的苗太医在不在这儿?”
“回去吧,死人他是救不活的。”苗泰一看了一眼她背上的少年,心里叹气,伸手要把门关上。
黄月华挡在门前不让他关门,一脸怒容骂道:“你这个老头好不知礼,我来是求见曾经在宫内给皇帝治过病的苗太医,你一个花农乱插什么嘴!”
苗泰一被她说得脸色铁青,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气要把她往门外赶,两个人在门外吵吵闹闹早惊动了店里的人,众人看清楚了苗泰一围着他们指指点点。苗泰一哪受过这种气,把门一摔转身回了客栈。
黄月华站在门口,面前是一帮看热闹的人,众人将他们两个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指责她不该顶撞苗太医。一群人说得乱糟糟的,嘈杂的像是早上的鸟市。
好不容易黄月华才从众人的片言只语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原来刚才给自己开门的就是传说中的苗太医,知道真相的黄月华脸色惨白,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众人发现她的异常,纷纷住嘴。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大娘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抓着她的手问她:“闺女,别哭。孩子得了什么病?”
听了老人慈祥的声音,黄月华眼泪更是汹涌。见她不说话,只是哭,众人纷纷过来劝解她。老人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说道:“快别哭了,苗太医这人就是面冷心热,你这还是我遇到的头一个他往外撵的病人呢。别担心,让我去说说他。”
老人拄着拐杖在前面慢慢悠悠的走着,黄月华背着高长恭在后面紧跟,客栈的住户也随着三人来到了苗泰一的门前。
“咚咚咚”老太太拿起拐杖朝着门使劲敲起来,苗泰一打开门看见店主的母亲站在门外一脸怒气,旁边站的就是和自己抬杠的那位妇人。他想到平日里自己受了老人家不少照顾,虽然不想跟那个女人打交道,但是老人家的面子又不能不给,他扶着老人慢慢踱进了屋子里。老太太看到黄月华还愣在门外,说道:“这个傻闺女,还不赶快带着孩子进来。”
黄月华背着高长恭站在一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落下来都顾不上擦,光顾着听老太太和苗泰一在那儿叙话。
“你真不帮她们娘俩吗!”老太太声气渐高,黄月华以为苗泰一恼怒自己,两眼一花差点摔倒。苗泰一瞥了她一眼,也高声说道:“老人家,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强人所难。百姓们抬爱说我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那只不过是大家的吹捧,我又不是神仙,您老人家看看他都死了多长时间了。”
苗泰一说得激动,冲过去抓住高长恭一把将他从黄月华背上扯了下来扔到地上。身体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黄月华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双手用力拖着沉重的身体移到了高长恭身边,鲜血淋漓的手掌轻抚高长恭的脸颊。眼里的泪在这几天都流尽了,只有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能够让大家感受到她心中的悲痛。
老太太见不得别人难受,把脸扭到一边去偷偷地抹眼泪。“苗太医,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不说见惯了悲欢离合,知道的总比你们稍多一点儿。儿是娘的心头肉,从有了身孕开始,做娘的这不敢吃,那不敢做的,好不容易将他生下,又得细心伺候着。都说孩子是父母前辈子的债主,你说她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你真就这么忍心让她连这最后的念想都断了吗。不管孩子救不救的回来,你试一试不过耽误你一刻钟的时间,对于他们娘俩来说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呀,医术、医德全有了,人情世事还得再好好琢磨琢磨哩。”
老太太一席话说得苗泰一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言语。众人站在门外看着也暗自同情他们娘俩的遭遇,纷纷开口向苗泰一求情。
苗泰一蹲在高长恭身边,捋了捋袖子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众人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苗太医身上,就见他将手搭到少年人胳膊上后脸上的漫不经心被疑惑取代,他摸了摸下巴上的灰白胡子,闭着眼睛凝神静气。众人见他如此模样还是上次一个郊外误食了毒草腹胀入鼓的男子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苗泰一一会儿紧皱眉头,一会儿又摇头叹息,手指顺着高长恭的手臂攀缘上行,一直游遍了全身,直至最后停留在高长恭的心口。
苗泰一眼睑张开,双目中精光乍现。这一霎那的光景众人才突然回过神来,蹲在地上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农其实是唐帝国被奉为“医圣”的传奇人物。
苗泰一正襟危坐,将袖子轻轻放下。黄月华赶紧扑过去,拉着他的手问道:“太医,我儿子怎么样了,能救活吗?”
苗泰一充耳不闻,闭目养神起来。黄月华急得带着哭腔说道:“太医,求求你救救他,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求求你了,我答应了要带他去看雪山、大江的,就算你救不了他,也请你帮我配制些草药让他的身体能够多存放些时候。”
众人见苗泰一瞧完了病人不说病情,反而自顾自地在那儿打坐出神,也跟着催促起来。
老太太冷眼旁观,不愧是世事洞明的人物,心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苗泰一的打算。
她用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成功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伙都散了吧,今天苗太医有点乏了,大伙让他休息休息。”
店主凑到近前,说道:“娘,苗神医光瞧了病人,怎么也得把病情说一下才好吧。这样吊着众人的胃口,多难受的慌。这个小娃娃是死是活总得给个准信不是!”众人齐声起哄,要找苗泰一要个说法。
老太太抡起拐杖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边打边说道:“人命关天的大事被你们当成了热闹瞧,你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脸在这儿带头起哄,我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
老太太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谁也不好意思再停在这儿,纷纷夺门而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屋子霎那间只剩下老太太、苗泰一、黄月华三个活人和高长恭这具不知死活的肉身。
屋门被退出的店主带上,苗泰一也睁开了眼睛。他对老人道了声谢,正要说话,老太太咳嗽了一声说道:“治病救人这事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你避讳了那么多人,定然有你的苦衷,我这个老不死的就不碍你们的事情了,等我走后你们再谈吧。”
老人拄着拐杖慢步走到了门边,苗泰一站起身子朝着老人鞠了一躬,庄重地说道:“若无老妇人,这位小哥必死无疑。”
“既然这样说,那就是还有转机,老身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能够为我那不孝的儿孙积点德,老天爷待我不薄。好了,你安心治病就是,听你这样说老身也放心了。”
“谢老妇人救命之恩。”黄月华喜极而泣,边说边在地上“砰、砰”给老人磕头,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喜事,你也别着急,既然苗太医这样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呆着,等孩子病好了再离开,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就当做自己家好了,我去外面安排一下,让他们给你留一间客房。”
老人掩好门,拐杖点地慢慢离开了苗泰一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