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偌大的蓬莱殿陷入了一片死寂,一如往日。似乎这几天的夜夜笙歌只是一场梦,时间到了,梦碎了。
侍从们最能感受到权势的变迁,在唐帝一走立刻卷铺盖走人,生怕走得慢一步会沾惹上瘟疫一般,真正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
十六年前生于喧嚣,十六年后死于烦扰。高长恭背着骂名而来,带着骂名而去,总之他是一个不祥之人。
残月清冷,院中那棵梧桐树早已枯死,在树桩旁边后植的古槐也显得粗壮嶙峋,在秋夜里恍如择人而噬的鬼怪,张牙舞爪。
古槐的一根枝杈上垂着一条白布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布条下挂着一具尸身,微风吹过,尸体随风飘摇。
旧屋、古树、死人,在这阴风阵阵的夜里若是不出来点什么东西简直辜负了这么惊悚的场景。
“扑棱棱”一只黑影从远处飞来落在树枝上,桀桀地叫声凄厉又难听。
一个想要偷摸溜进来寻点残物的小太监听到鸟叫声,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感觉一阵凉意顺着尾巴骨直冲顶门。
头顶上一声轻响把他吓了一跳,“妈呀!”小太监哪还顾得宫中噤声的规矩,哭叫着跌跌撞撞朝着远处跑去,刚刚站立的地方留下一滩尿渍在暗夜中隐隐发明。
始作俑者是一只体积娇俏的小鸟,它在院门上扭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落魄奔逃的身影,两只小眼滴溜溜地转着,它那简单的脑袋里感受不出人类复杂的情绪。
小鸟儿扑闪着翅膀也落到了老槐树上,此时的槐树简直成了鸟儿们的天堂,各种各样的小鸟拥挤着、欢叫着,要不是蓬莱殿位置比较偏僻,早就惊动了宫里的人。
众鸟儿忽然一齐收声,鸟首齐刷刷地望向东北方,简直像是校场中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一只黄色的仙鹤从空中落下,空灵得仿佛一位身披黄纱的仙女。它绕着老槐树飞了两圈后落在地上,朝着高长恭的尸身慢慢地踱步,一团华光在它的鸟喙上生成。若是有钦天监的监侯见到此景,免不了要心惊,能够吞吐精魄吸收日月精华的妖精早已经成了故纸堆中的奇闻异事,没想到在这重兵守卫的国之心脏竟然出现一只,若是它在皇宫里放肆起来,就算皇室贵胄无恙也少不了治钦天监一个失职的罪过。
仙鹤口中的光华越来越明亮,慢慢地从一团白雾凝成了实体。停在树上的小鸟也开始动作起来,它们从身体各处啄出最美丽的羽毛,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仙鹤面前,衔着的羽毛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丹顶鹤的光华里。
有了众多鸟类的帮忙,那团白雾一般的光华凝聚速度陡然加快,先是汇聚成拳头大小一团雾气,朴实无华。接着越来越精炼,等到最后一根羽毛投进去的时候,它已经凝成了珍珠一样大小,衔在仙鹤的口中晶莹剔透。
仙鹤扇动双翅停在高长恭尸身上空,长喙伸到他嘴边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嘴巴撬开,留在口中的精魄顺着丹顶鹤的长喙滚进了高长恭的嘴巴里。精魄在高长恭的嘴巴里散发出璀璨的白光,鸟儿们看着一条白线顺着他的喉咙流到肚子里,接着盘桓在丹田运行了几周后向着奇经八脉扩散,凡是精魄流过的地方经脉依次被点亮,周转了一个周天的精魄又回到了丹田之中,四肢百骸被精魄贯通,悬吊在槐树上的高长恭浑身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好似一个发光的玉人儿。
仙鹤引吭高歌一声,众鸟儿叽喳回应,叫声中透露出数不清的快活。
群鸟绕着高长恭飞行了三十六圈之后,排成一线直上九天。鸟儿离开之后高长恭的身体也渐渐黯淡下来,一切复归平静,只有黄月华慢慢地醒转。
她环顾四周,一片漆黑让她有点精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可惜她苏醒得稍稍有些迟,如果早上一步她会发现那些鸟儿和她在那个雨夜让进屋中的竟然是同一群。
黄月华定了定神,爬起身子一步一步地慢慢朝着挂树上的高长恭挪去,短短的十几步她恨不得花上一辈子走完才好。
可惜再远的距离只要不停下就一定会到达,她踮起脚尖想要解开绳结将高长恭放下,无奈白绫被高长恭的身体拉扯得笔直,绳结受到大力系成了死扣。黄月华抱着高长恭的双腿使劲往上撑,总算把他的脖子从绳圈里拔出来,失去了平衡点后,高长恭的身体不由得向后倒下,黄月华一个瘦弱的女子哪能扛住他的重量,被带得倒在地上。
黄月华含着眼泪爬起身子,膝行到高长恭的面前捧起他的脑袋轻抚着后脑勺说。
“恭儿,娘是不是弄疼你了?疼了你就哭出来,没事娘不笑话你。我的傻孩子,跟着娘受了这么多年罪,苦了你了。
你不知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是个什么怪物,圆圆的一个大肉球。所有人都说你是妖怪转世,你那狠心的父皇还准备拿剑劈你。你小时候不是一直嫌弃娘是个丑八怪吗,脸上的这条疤痕就是为了救你被他砍伤的。
全天下的人们都嫌弃我们娘俩,那时候我都想抱着你跳到井里一了百了,谁知道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一看,那个大肉球被一群鸟儿给弄破了,你就在肉球里被它们救了出来。那些鸟儿可真漂亮,各种各样的都有,你拿着破碎的肉球喂那些小鸟跟个小大人一样。
我曾想带你跟重华相认,让你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结果被人反诬是个用肉球换成皇子的疯子,想要阴谋篡夺皇位。
我被贬到浣衣坊中受苦,可怜你还在襁褓中就跟着娘吃不饱、穿不暖。你是娘见过最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帮我洗衣服、做家务,比起同龄人来娘欠你太多了,你要心里怨娘、恨娘,娘都不怪你。
你小时候说过这座皇宫四四方方,围墙又那么高,像个大牢笼一样,很想离开这儿到外面走走。娘一直敷衍你,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了。可是你长大之后却不再说要出去的话了,我知道你是不放心娘。
娘现在就带你离开,我们去东海看日出,去北方看看狼烟四起的边界,登上西方的大山,再到南方的大江上泛舟。等到我们把世间的景色都看遍了,娘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陪你。”
黄月华抱着高长恭的尸身絮絮叨叨说到天微微亮。
正阳门的守正满心欢喜地熬到了轮班的时候,先等来的却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妪托着一辆平车“轰隆隆”来到门前想要出宫。守正打着呵欠站在城楼上向下望,自从自己在正阳门前站岗到如今自己执掌这一门宫禁以来,一个老妇人大摇大摆地拖着个人从宫门走出去,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大声呵斥道:“什么人!想要出门可有内务府发的腰牌、行令?”
老妇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地等着门开。守正脸色铁青,正要开口有眼尖的卫兵凑到他耳边说出了老夫人的姓名。知道轻重的守正赶紧派人去向上官报信,就算黄月华是一个弃妃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哪是自己一个给皇帝看门的小人物能够编排的。
不多时从深宫传来谕令:任其自便,各处不得阻拦。
守正赶紧指挥手下开门放行,看着黄月华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门,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了原处。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深秋时节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内衣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忍不住伸手进去抓了抓。
黄月华拖着高长恭来到了外城,帝都的繁华在天光不亮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街上的行人如织,各种商铺都卸下了封门准备开张。卖早餐的小摊前最是热闹,叫卖声和招呼声杂成一团。空气中食物香气、炉灶的烟火气、水沟的臭气混合在秋日早上的薄雾中飘荡在市井中。
黄月华的板车“吱吱呀呀”压过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纷纷侧身回避。有那哄闹的顽童三五个一伙围着板车跑来跑去,有阵微风拂过,车上的布单吹起了一截,有个扎着冲天鬏的小男孩探头过去,看清了车上的物事后吓得后退了两步,一跤跌在地上,手背抹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被好奇心吸引的路人纷纷伸长脖子向车里瞭望,有那看清楚便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过不了多大功夫,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有个疯婆子用板车拖着个死人在这条街上经过。
黄月华拉着板车停在了一个药铺门前,一个机灵的小伙计赶上前招呼着把她让到了店中。
药铺的掌柜刚刚吃完早饭正坐在椅子上打盹,黄月华走过去“扑通”跪在地上把他结结实实下了一跳,回过神来的掌柜扶起黄月华问她:“不要行如此大礼,有何事直说就是。”
黄月华想到儿子不由得眼中含泪,带着哭腔说道:“老先生救救我儿。”
“令郎有何疾痛?”
“小儿昨日自缢身亡,距今不过八个时辰,求老先生给我儿看看,救命之恩,老身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这位大娘莫要开玩笑,哪有死人可以医好的。老夫要有这种本事,还会屈居在这种地方。阿林,送客!”
小伙计走过来拽着黄月华的胳膊向门外拖,黄月华嚎啕着哭道:“老先生,行行好吧。帮我儿子看看,哪怕就看一眼。我还要带着他看山、看水呢……”
掌柜的被她烦扰的不行,跟着来到了街上。掀开布单看了一眼后,说道:“你儿子已经断气多时了,你快准备后事吧。你若想带他去爬山涉水,恐怕除了有驻颜丹,只能是抱着骨灰去了。”
“驻颜丹?什么驻颜丹,先生你快说呀!”黄月华听到老掌柜所说,就像失足落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扯着他的袖子焦急地说道。
掌柜的想要抽回衣服,用了几次劲都无法,额头冒汗,说道:“驻颜丹乃是城北杏林居独门秘制,听说有驻容养颜的功效,杏林居的老板刘明就是靠着这一丸丹药向皇后娘娘邀宠。你要想寻,去到城北找那座最大的院子便是了。”
掌柜的在小伙计的帮助下成功抽走了衣服,两人狼狈逃回了药铺,怕这疯婆子再进来纠缠,赶紧把刚刚卸下的门板又重新安好。
得到消息的黄月华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她笑中带泪朝着药店门口鞠了一躬,转身拖着平板车踏上了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