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坊内一片狼藉,浆洗干净的衣物被小太监们随手摔到地上沾满了泥巴,屋子里不时响起锅碗瓢盆掉到地上的碎裂声。二皇子站在院子里微眯着眼睛,嘴角含笑似乎在欣赏一出最美妙的音律。
高长恭腿上的鲜血染红了裤管,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时传来的疼痛让他满头是汗,高长盛的举动点燃了他内心的怒火,几个小太监死命地按着他,仍然被他带得东倒西歪。高长恭的眼中冒出的火光恨不得将这些侵犯自己家园的人灼烧得尸骨无存。
看着他一脸怒容,高长盛没来由感到一阵舒爽,对这个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的小野种,他有一种变态的嗜好,只要能够让高长恭不开心自己就越开心。如果哪天他横尸街头,自己一定去天香楼包个场,请所有的相好之人大庆三天。
此刻的二皇子认为距离自己胜利的那天不远了,废了这个小野种的腿就是开始,自己接下来还有好多手段等着用在他身上。
高长盛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捕鼠的灵猫,猫抓住老鼠都不会一口吃掉,往往是戏弄一番,老鼠越是挣扎,吃起来越有意思。他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只白猫抓到一只老鼠后整整玩弄了一个时辰,到最后最后白猫离很远,那只老鼠都不敢逃。
此刻的高长恭就和白猫刚刚逮到的老鼠一样,愤怒、冲动,二皇子很满意他的反应,就是要他愤怒、发狂,越愤怒越容易失去理智,越发狂越是乱了分寸。
随随便便杀死一个疑似有皇族血统的人不管对宫里还是在朝堂上都很难解释,但是这个人如果神志不清就另当别论了。
屋内家具倒地声,高长恭的怒吼声、黄月华的哭声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更加亢奋。
“表哥,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稍微教训一下就好了吧?”
看着近乎癫狂的二皇子,芊芊郡主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他了。作为一个胜利者,他狷狂得有点太过分了,忍不住好意提醒他。
“表妹,你也太心慈了。自古皇室无亲情,更何况对这家养的奴才,还不是由着我们作弄了,你退到一边等着看好戏吧,为兄亲自出手炮制他。”
说完命人把高长恭倒吊在院子中的晾衣架上,抄起随身携带的马鞭朝着他的身子甩了过去,翻飞的鞭影打在高长恭的身上留下道道血痕,不一会儿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染血的衣服碎片飘落起来好像一只只红蝴蝶。
高长恭咬着牙死死地瞪着他,血水倒流模糊了他的面孔,分外狰狞。
二皇子见他这副摸样,更是发狠得甩起鞭子来,边打边说:“让你瞪、让你看,我今天就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黄月华嗓子都哭哑了,鞭子抽在了孩子的身上也痛在当娘的心头,看着高长恭身上的血污,她恨不得以己相代。
黄月华挣脱了旁人的阻拦,冲过去扑在高长恭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二皇子的皮鞭,一如当年她用身子挡住了高重华的宝剑那样。
二皇子没留神她从旁边扑过来,手中的鞭子毫无保留地打在她身上发出“噗噗”的响声,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高长恭心疼得热泪横流,脸上的血水混着泪水流得红一道白一道。
黄月华膝行了两步来到二皇子面前,朝着二皇子“砰砰”直磕头,嗓子沙哑着求他放了高长恭。
“放了他?你倒是说得轻巧。如果你没有抱养他,我怎么会理会这种蝼蚁?!你知不知道你从宫外将这个野种抱回来之后,我高氏皇族的脸全都被你们娘俩丢尽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虽是皇子之尊,仍然少不了要被人讥刺,这全是拜你们所赐!”
高长盛咬牙切齿,说一句抽一鞭子,似乎想把所有的怒火全都发泄在高长恭身上。
“娘,您起来,别跪他,就让他打我吧,不疼,有本事就打死我!皇宫自古多腌臜事,哪能全怪咱们头上。您别哭,白白让他们看了笑话!”
高长恭大声安慰母亲别哭,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黄月华听着儿子假装坚强,嘴里却直抽凉气的声音,心都碎了。
“殿下,全怪老身不好,所有的错都是老身犯下的,恭儿年幼无知,宫外换子他也是受害者。你要觉得我们丢了皇宫的脸那也怪不得恭儿,一切都是老身的罪孽,我也没什么能够赎罪的,就让老身用这条贱命洗刷吧!”
黄月华站起身来理了理鬓角的白发,用手拍干净身上的泥土,走过去抚摸着高长恭的脸,满脸慈爱,眼眶里忍不住掉下泪来。
高长恭看着母亲决绝的眼光,心里涌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嘴里大声哭喊着“不要!”,身子在晾衣架上扭来扭去想要挣脱。
黄月华转头看了高长恭一眼,眼中包含着对他的不舍和留恋,然后一扭头朝着院墙撞去!
“不要,娘!”
高长恭眼睁睁看着母亲朝墙上撞去,又急又怒,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晾衣架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断开,把他重重地摔到地上。
满身血污的高长恭蜷缩着身子一屈一伸向倒在血泊里的母亲爬过去。
二皇子看到这里内心满是悻悻然,心底哪有半分想象中的喜悦之情。看着高长恭向着那个弃妃蠕动,他竟然有些羡慕他们的母子情了。
“哐当”
院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一个身穿明黄色衣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众人循声看到,慌忙跪倒在地。
不搭理众人下跪行礼,来人快步走到倒地的黄月华身边将她一把揽在怀里,高长恭见状大喊了一声:“你是谁,放开我娘!”
来人听见,看了倒在地上的高长恭一眼,一双虎目不怒自威,高长恭觉得周身空气一滞,气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门外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宦官站在当院吆喝着赶来的侍卫将那些小太监全都押解下去。
二皇子高长盛和芊芊郡主再也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昂,耷拉着脑袋跪在院子里一声不吭。
看到此情此景,高长恭哪还不明白来人是谁,其实在刚才大内总管祁吉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只是自己内心不愿意承认罢了。
抱着自己母亲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大唐帝国的九五至尊——高重华。
唐帝看着自己怀中的玉人经过岁月的磨砺如今苍老得像是山野村妇一般,只有融入骨子里那种温柔贤淑和宁折不弯的坚贞还跟少女时代一模一样。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唐帝怀抱着黄月华,眼泪滴答滴答沿着两腮滑落,曾经也许下过白头到老的誓言,如今佳人已逝,自己独活难道不是世上最悲苦伤心的事情吗?
高长恭躺在地上挣扎着,嘴巴大张却压抑到哭不出声音来,一旁的祁吉走过来替他把束手的绳索解开。他冲过去一把将高重华推开,从他怀里把母亲抢过来头抵着她的额头“嘤嘤”地哭泣着。
二皇子高长盛见父皇被推倒在地,热血上头,冲到高长恭面前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
“放肆!”
高重华站起身狠狠甩了高长盛一巴掌,剑眉倒竖、虎目圆睁,众人战战兢兢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高长盛看着唐帝,脸上掺杂着疑惑、不甘和委屈的神情,高重华知道他心里不服气,扬起手正要打,看到儿子眼中一滴泪水在眼眶中滚啊滚的,心中不忍,重重地把手拍到了腿上。
高长盛强忍住泪水转身跑出了浣衣坊,重重地把院门甩上,芊芊郡主怕他有事,向唐帝告了个罪,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几个服侍的内官和高长恭母子,唐帝面上露出了罕见的柔和,来到他们身边。
“恭儿,这么多年来咱们相距不过百步,我竟是连你一面都没有见到,可见我这个父皇当得有多失败了。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听信谗言,你们母子不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从今以后你不用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你想要的父皇都会补偿给你的。”
高重华抚摸着他的脑袋,高长恭从没感受过如此浓郁的父爱,这种踏实、安稳的感觉跟母亲给予他的是那么不同又那么相像。
紧紧搂着母亲的身体,他把脸埋住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在一天之间他失去了最疼爱的人,又在同一天收获了一份同样沉重的感情,依然是个孩子的高长恭只觉得自己的内心一阵温暖一阵寒冰,唯有哭出声来才可以好受点。
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高重华低下头看了看,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掌抓着自己的衣角紧紧地,好像害怕放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一样。
高长恭抹了把眼泪,不可置信地仔细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后发狂一样大笑起来。
被众人簇拥着正要离开的高重华听到了高长恭的笑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就见他脸上带着泪花嘴里笑个不停,眼泪流进嘴巴都不自知。
高重华摇了摇头,长叹口气以为他受刺激过度精神有点失常。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细节,再转头回头一看,脸上的神情由错愕变成惊讶,由惊讶变得狂喜。
几步路的距离他都提起长袍恨不得一步走到,高重华边跑边回头安排小太监去太医院传太医。
秋夜萧索,一个身姿曼妙的妇人压了压灯芯将宫殿内的灯笼调得暗了一些才宽衣上床。
高重华待她躺下之后酝酿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陛下,臣妾听说你今天训斥了盛儿一顿,可是我们母子做错了什么?”
高重华扭过头,身形好似少女的妇人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十几年的岁月流逝一点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此刻她鲜嫩如少女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今天盛儿大闹浣衣坊,黄……她差点因此死掉。我心急之下给了他一巴掌,何至于连累到你的身上。”
“原来你心里依然念的是那个狐媚子,你去找她好了,何必来这长乐宫看我?!”
陈皇后背过身子撒着娇不理他。
“爱妃,听朕给你慢慢说。这么多年她们母子一直苟活在浣衣坊中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宫内宫外全都私下议论皇家不念亲情。以前是母后活着,没办法,如今不用顾及母后的感受,正该将他们接回内院堵住悠悠之口,免得再给皇室留下笑柄。”
“若说朕有私心,就是不想盛儿和长恭闹得水火不相容,朕的子嗣单薄,膝下只有长璎、长盛两个皇子,虽说长恭是宫外抱来的,到底如何只有黄妃心里清楚,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孩子,看在黄妃的面子上我也得防着那帮大臣乱嚼舌头。
天下终归是他们年轻人的,长恭身世敏感,我准备给他个富贵侯爷保证他一辈子不愁吃穿就好了,不会让他威胁到帝位的。至于我百年之后的皇帝归属么……”
陈皇后竖起耳朵想要听个真切,耳边传来唐帝的鼾声。她轻声唤了他两下,见唐帝睡得正香,心中腹诽一声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