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他走在一条光洁明亮的路上。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也可能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应该是条路没错,虽然云遮雾罩的看不清脚下,但他的脚踩的很实,能感觉路是硬邦邦的。
路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白淡淡的雾,前方只有看不到边际的亮光。
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很轻,很舒服。他明明记得刚刚被他爸打了一顿,脸,肚子和胸口应该还有伤痕才是。可是,现在的他哪里也不疼,用手摸摸脸,摸摸肚子,只有那明晃晃亮光投射在身上的温暖,没有一丝痛意。
他就那样走着,走着。
很久之后,他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在哪里见过非常熟悉的背影。颀长的,纤细的,黑衣加身,长发飘逸的背影。
他想走近,绕到他前面看看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这般熟悉,为什么会在这里相遇,他们是否有过交集。
他加快了脚步,由快走变成了快跑,试图追上那个背影。可是,那个背影似乎不想让他追上,又像是指引他去一个什么地方,他向前的同时那个背影也在向前移动,始终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他不得不用尽全力奔跑,他一心只想赶超那个背影。就在他感觉快要追上那个背影的时候,他醒了。
他的身体重新变得沉重起来。又像是躺进了泥塘里,身体慢慢下沉拔不出来。睁开眼睛眼镜一阵酸涩,他不得不难过得眯起,随着眼角牵扯到脸上神经的一抽动,他感觉到了那脸旁肿胀的疼。
肚皮也疼,肌肉大概受伤,一呼吸带动一片撕裂的疼。胸腔里沉闷缺氧,一阵阵翻滚的温热。
身边握着他手趴在一旁的张素察觉到他手臂的一丝颤动,激灵一下抬起头。
和顾霖沉对视的一瞬间,她张大了嘴巴,眼角热泪不自觉滚下,不禁喊出声。
“老顾,小顾醒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凑近顾霖沉的脸仔细地看。再三确定他是否清醒。
顾霖沉插着氧气,一句话也不想说,或者是因为身心双重的痛苦无法说。
顾远清本来还很着急,陪同张素守在病房,弯着腰叉着手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深思。一听到张素这么一说,立刻站起身,张望着醒了却一点反应也不愿给的顾霖沉。
顾远清眼里满是歉意,巴巴地看了很久,微微启开的嘴想要问上一句关心的话,却为自己之前那荒唐的做法后悔不已,觉得没脸再对他说什么。
他咽了咽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的喉咙,心里满是懊悔,自责,眼里满是失落,转身悠悠地出了病房。他猜得出,顾霖沉现在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自己。
一会儿,穿白大褂的医生夹着本子带着个护士进来了,张素紧张地看着他摆弄顾霖沉手上插的管子和鼻子上扣的氧气罩。
抄抄写写,不知道那医生在本子上写了什么,张素只记得他对护士说了句:“可以了,一会把他氧气下了。”转身他就离开了病房。
张素看着顾霖沉淤肿还没消退的脸,木讷无神的两眼,胸前微弱的起伏,忍不住心疼得呜呜哭起来,边哭边抱怨。
“这还是亲儿子吗?下这么狠的手,你还不如直接打我呢!本来他受得折磨就够多的了,你是不是想要他死……”
说到“死”这个字,张素才发现自己口误,在这么敏感的时期说这个字太不吉利,她赶紧慌张地改口。
“我告诉你顾远清,他要是有点什么意外,你也别想好过,呜呜……”
隔着薄薄一层病房门,顾远清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听到张素的话,本来已经走过顾远清身边的医生都看不下去了,又退回来,在他身边站住。
“听您爱人之前的叙述,孩子本来就有点抑郁倾向是吧!这种情况下是不能受到刺激的,一旦让他产生偏激情绪,他可能会做出些对自己不利的举动。你一个做父亲的,应该多关心关心他才是,别总把他当成孩子,他已经长大了,靠拳头管教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隔着他的白色大口罩也能听到医生末尾那声沉重的叹息,顾远清的头压得更低了。
如果不是因为充满消毒液和各种药物气息的走廊上不断有人来往,怕人看到不雅,顾远清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再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嗡的一声,兜里的手机震一声。
顾远清拿出手机一看,是病房里张素给他发的一条信息。
“你上班去吧!这有我陪他。他现在应该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等他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你再回来给他道个歉,和他好好谈谈。”
顾远清收起手机,摸着一夜之间又白了几根的一头乱发,不情愿地转过身,落在里面的衣服也没脸去拿,就这样魔魔怔怔,一歪一斜地下了楼梯,向医院大门走去。
顾远清下手是狠了点,但是也没到要了顾霖沉命的地步。他只是因为他萎靡不振,自甘堕落,不求冲破自己那关,任由自己被病魔吞噬,替自己和张素觉得不平给他点教训而已。
看他已经把张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
说不定他会被打醒,就此走出困境。
可是,自己的做法似乎不被理解。
顾远清也迷茫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职场上的钢铁强人在家里却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
没过几天,顾霖沉就闹着要出院。张素拦他不住,只好将所有必须的药酒精和纱布打包好,带着顾霖沉一并拿回家里。
挨了一顿揍的顾霖沉看不出是好转还是心情更糟,依旧是整天板着张脸。
他房间的门锁被他爸弄坏后,张素知道他不锁上门就不会有安全感,就不会安然入睡,于是找人重新给他换了一把锁。
可是,回来后的顾霖沉却再也没有给自己的房间上过锁。
张素一直以来的习惯是轻轻在门上扣几声,从不会拧锁的她没有发觉儿子的门已经不再上锁。
顾霖沉依旧是窝在他狭小的卧室,发呆,想事情,不出门也不洗漱。
张素这阵子上班有些忙,除了空闲时间给顾霖沉打听好一点的医院,她也没时间没心力多做些什么。顾远清被轰出家门,一直躲在公司不敢擅自回去,就等张素指示。大概就是什么时候顾霖沉心情好点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回家。
他们不知,顾霖沉心里已经悄悄出现了变化。
他饱受折磨的同时出现了臆想,他不断地回忆着那个感觉真实却拿不到证据证明它是真实的那个梦。那些光线,明明触手可见,明明覆在他身上温暖无比。明明,那就是现实,那一定不是梦。
梦里他想接近,他觉得在指引他的那个熟悉的背影,那绝对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些刺眼的亮光,像是给他暗示一样,时刻刺激着他的脑海。
他觉得那可能是“天”给他的暗示,暗示着他活着太累太痛苦了,到发出亮光的尽头去,那里有他能得到解脱的天堂。
回想起自己经历的一切,学业上的挫折,人际关系上的失策……
最重要的是,顾远清都不爱他。
从来没给过他一句鼓励,从来没让他感受过一丝温暖。
他顶着为人父母的名头却没有一天认认真真当过父亲这个角色。
从小到大,他都没打过顾霖沉。
那天,他简直就像一只疯狗!
张素也是,真的很烦,像只嗡嗡乱飞的无头苍蝇,自己得不到一丝安宁……
顾霖沉已经顾不及思考,自己私自把关爱自己的亲人比喻成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合伦理道德。他连自己都讨厌,哪还会在意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
与其承受着那么多曲解,那么多非议,被那么多人诋毁诽谤,没有人爱自己,不如就此远离这个让他失意心烦的地方,就此消失,谁都能图个清净。
今天以后,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顾霖沉这个人了!
他这样想着,走出家门,趿拉着那双拖鞋,蓬头垢面,沿着楼梯向楼顶走去。
没错,他想去到最那高处,然后闭上眼睛从那里一跳,此后他的人生就得到升华了,他再也没有了忧愁,没了痛苦……
他会到那个充满光亮,充满温暖,没有伤痛没有难过的地方去。